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扑进京城时,瑾潼的队伍终于到了午门外。_d.i.n/g.d`i-a_n/s¢h!u.k¨u\.?c.o/m?我站在金水桥边等她,看她翻身下马的动作有些踉跄,左腿的铠甲磕在马镫上,发出“哐当”一声空洞的响。后来才知道,她在追击齐太子时中了暗箭,那箭簇擦着骨头过去,军医说再深半寸,这条腿就废了。
“我回来了。”她抬头看我的时候,眼里的光比身上的银甲还要亮。我这才发现,她发间竟别着朵干枯的栀子花,花瓣都卷了边,却还硬挺着不肯掉。“张副将说这是从临仙城废墟里采的,”她抬手摸了摸那花,笑得眉眼弯弯,“花期过了还硬撑着开,像我爹。”
元常陈特意在太和殿设宴,龙案上摆着刚从江南运的莲蓬,碧青的壳上还带着水珠。瑾潼剥莲子的动作很轻,指尖的薄茧刮过莲壳,簌簌地掉渣。殿里的烛火跳了跳,把她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忽长忽短的。
“滁州的泥土里,”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殿的喧闹都静了静,“我好像闻见栀子花香了。”
元常陈手里的银箸顿在半空,烛泪滴在手背上,他竟浑然不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望着殿外飘落的银杏叶轻声说:“明年开春,朕派工部去修临仙城,把当年的栀子花丛都种回去。”
瑾潼忽然笑了,把剥好的一小碟莲子推到他面前。*l_a~n!l^a?n,g?u*o`j′i^.?c~o-m+“陛下该派些孩子去,”她指尖的墨痕又深了些,想来这些日子又在城砖上刻了不少字,“让他们看看城砖里的伤,才知道太平不是天上掉的。”
那日宴罢,我陪瑾潼回寝殿。她解甲时,我看见她后颈有道新的疤,像条淡红的线,从衣领一直爬到发里,看着触目惊心。“这是齐太子的剑划的,”她摸着那疤痕笑,语气轻描淡写的,“他的剑穗是明黄色的,倒像我爹扎的风筝尾巴。”
我忽然就想起叔叔离开前的样子,他后颈也有块疤,说是救碧水姐时被山贼砍的。可我总撞见他在没人时对着镜子摸那疤,像在数上面的纹路。后来张副将才偷偷告诉我,那是当年临仙城破时,他为了护着百姓,被掉落的城砖砸的,当时血流得像注了水,差点把命都砸没了。
叔叔这一生受了很多伤,但唯独没有为了自己受的伤。他总是密密麻麻的说着一身伤疤是为了谁谁谁,在某年某月受下的伤。我不希望叔叔和碧水姐唯一的女儿也这样,瑾潼是我从小的时候带大的,没想到如今已经可以独挡一面了,接过了温家军,依旧作为魏国的盾和剑。
冬雪落满宫墙的时候,瑾潼开始在御花园里扎风筝。*天<=(禧?¥小%$说*1ˉ网·^ ?*最\a-新^_章′`节¤?更μ新??¨快,¨ˉ她总选最烈的风天,站在那棵老海棠树下放线,明黄的蝶翅在雪雾里忽隐忽现,像道不肯熄灭的光。“我爹说风筝线要够韧,”她仰着头调线,鼻尖冻得通红,像颗熟透的樱桃,“就像人心,看着细,却能拴住千斤的念想。”
有次风筝线忽然断了,那蝶翅撞在琉璃瓦上,裂出蛛网似的痕。瑾潼追着断线在雪地里跑,摔了好几个跟头,膝盖的旧伤被这么一抻,顿时渗出血来,染红了半片雪地。“它要往临仙城的方向飞,”她捧着残破的蝶翅蹲在雪地里哭,眼泪落在雪上,烫出一个个小洞,“它想我爹了。”
我把那半片蝶翅捡回来,用胶水一点一点粘好,塞进她的枕下。“等开春去江南,”我替她揉着发僵的膝盖,看她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又酸又软,“我们扎只更大的,线用温家军的弓弦做,保证断不了。”
我没敢说下去,我怕看到少女的眼泪,我也并没有说出口,我也想叔叔和碧水姐了,想念那个烟雨的临仙城,想念那个还不是被冠以无数华贵谥号,却安安静静躺在地下,躺在相隔很远的地方的两个人。
开春的时候,江南的栀子花丛果然抽出了新芽。瑾潼非要亲自去临仙城的废墟看看,我们一行人坐着马车南下,走了整整七日。到临仙城那天,天正下着蒙蒙细雨,废墟上的断壁残垣被雨一浇,透出种沉郁的青灰色。瑾潼从马车上跳下来,直奔当年的城楼旧址,蹲在地上就开始挖。
她亲手种了第一株栀子苗,指尖沾着湿泥,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张副将在一旁指挥工匠挖地基,说要在这里盖座祠堂,供奉温家军的英烈。“将军当年总说,”他挥锄头的动作忽然慢了下来,望着远处的田埂出神,“等天下太平,就带着夫人孩子住回临仙城,门前种满栀子花。”
瑾潼忽然从袖中摸出样东西,是块用银枪枪尖刻的木牌,上面写着“温北君”三个字,笔画深得能透光。“这是我在滁州城砖里挖的,”她把木牌插进刚栽好的苗旁边,泥土顺着牌身的纹路往下淌,“张副将说我爹的灵位被齐兵掘了,他偷偷藏了块牌位的碎片,我就用这个补全了。”
风吹过新栽的花枝,带来一阵湿润的香。我望着远处正在重建的城楼,忽然看见瑾潼鬓间的玉簪——那支缠枝莲簪还是去年我亲手为她插上的,此刻在雨雾里闪着光,莲子饱满得像要绽开。记得当时在铜镜里,我们的影子旁边还映着元常陈的身影,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处,倒像幅热闹的画。如今再看,废墟上往来忙碌的工匠,远处田埂上放风筝的孩童,还有我们身边新栽的栀子苗,倒像是有无数影子在风里站着,都是些穿着温家军铠甲的魂,正对着我们笑。
“你看。”瑾潼忽然指着天边,那里正飘着只明黄的蝴蝶风筝,线握在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那风筝飞得又高又稳,翅翼在雨雾里闪着光。“像不像我爹扎的那只?”
我不再说话了,也许是想起了那很多早已故去的人,很多曾经活跃过的人,史书上留下或者没有留下的几笔,就是他们的一生。
谁会记得他们呢?
也许我是会记得的,我知道苏元汐闭门不出,连带着肖姚的一儿一女,我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我可以理解,那个女人的丈夫是死在战场之上,是她最后的依靠。她记恨是正常的。
我望着风筝飞过重建的城墙,飞过抽芽的栀子花丛,忽然就明白了。有些念想从来不会断,就像这临仙城的砖,碎了还能重砌;就像这栀子花,枯了还能再开;就像温家的骨血,一代又一代,总能把这河山守得稳稳的。
等到来年栀子花开,满城都会是香的。到那时,孩子们会知道,这香气里藏着多少人的念想,又浸着多少人的血。而我们,只需守着这香气,等着更多的蝴蝶风筝,飞过这片安稳的土地。
如果有一天,我希望不再看到这血气。
乱世会在史书上留下波澜壮阔的记载,可是更多的人只是如浮萍般漂泊,最终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