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3章 剖心迹05
春宴话落, 寂静的黑暗中可以听闻另一道呼吸声乱了几分,但也只是片刻,很快便回归平缓, 不像她的心跳, 直到此时仍在用力跃动。
在李月参开口前,她轻笑一声:“李姑娘莫担心,奴婢不会拐了您去的, 只是想占用您一天的时间,与您一同出府上街游玩。”尾音上扬,带着钩子似的, 好像一只捉弄人得了逞的狡黠小猫。
“……”李月参哪能不明白她是故意把先前那番话说得暧昧不清, 也不知她从自己的反应里有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用着叹息般的语调回覆道,“自然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 明日一早我来接李姑娘。”
春宴的声音忽而逼近,李月参夜不能视, 只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往后一避, 只感觉那道灼热的气息擦着自己的脸颊流向耳廓部分, 最终又在耳垂上停留一息, 继而消散在黑暗里。
……那气息是从何而来, 鼻尖, 亦或是,嘴唇?
李月参辨认不出, 忍不住蹙起眉心, 胸口也凉了下来。
“这一晚奴婢虽难眠,但还是盼您梦安, 明日早些时候我会让那婢女送上我为您准备的衣裳,希望您不要嫌弃奴婢手拙。”
李月参顺着声音望过去,下一瞬火苗覆现,映亮了春宴的眉眼。
她已经走到了门边,打开了门,收起“春大人”那身狠厉阴毒的皮,端的是恭敬谦卑样,微微躬身,低垂眼睫道:“现在,就让奴婢送您回房歇息吧。”
李月参沈默着跨过门槛,自偏房到内室的这短短距离,似乎被夜风缠绵出无限绵长来。她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前方春宴单薄的背影上,莫名想到,春宴练刀已有七八个月,看着怎么还是如此瘦弱?
“李姑娘在想什么?”春宴没有回头,含着笑意问道。
她右耳耳垂上挂着的碧蓝通透耳坠于周边流淌而过的烛光里发出莹润的光芒,那是李月参曾送给她的耳坠式样的法器。
李月参收回目光,淡声道:“还未到明日,自然是在想着除你以外的任何事。”
春宴的脊背明显僵硬起来,有那么一刻,李月参以为自己已经剥开那张皮,探知到了真实的内里,但也仅仅是一刻,春宴回过头来,眼角眉梢仍挂着笑。
“李姑娘倒开始打趣奴婢了。”
春宴将李月参送至内室门口,停步于外,又对她说了些“好梦”“明日见”之类的话,正准备离去时,她唤住她,清浅的口吻说着剖心挖肺的话:
“春宴,我只能许你一日,只有这一日,再不会多了。”
春宴似是料到她不会说那些动听的话,被唤住时也没有转身,大概是不想让她看到此刻自己的神情吧,但她已然从春宴绷紧的身板和有些颤抖的嗓音窥见一丝端倪。
“……奴婢明早来接您。”
说着,擡步匆匆离去,那背影称得上十分萧瑟。
说这些话,李月参也不好受,但她必须让春宴明白,她愿帮她,鼓励她,陪伴她,视她为不可割舍的羁绊和牵挂,就是不能回馈她那份炽热的情感。
她承受不住,也不想承受这些。
或许是她表现得太平淡了些,以至于所有人都忘了她是个病秧子短命鬼。
她只想在剩下的时日里安顿好她牵挂的人,探听出她困惑的事,再到处走一走,停一停,这一生也就到头了。
不能横生枝节,让人心生惦念。
这一夜,李月参也是迟迟未能入梦。春宴的住所离她有段距离,是以她没能听到那边瓶瓶罐罐劈里啪啦摔砸在地上的声音,也没看到婢女下人跪了一地在春宴的雷霆之怒下瑟瑟发抖的场景。
那是呼吸重一些可能就丢了小命的生死场,直到晨光渐起,远处的山峰披上一层淡红的轻纱,李姑娘身边那个婢女颤颤巍巍地来报,这满地的妖仆才从惊惶畏惧之中偷得一丝存活下来的侥幸。
“李姑娘已经换上我给她准备的衣裳了?”
春宴从暴怒中慢慢平静下来,右手握着刀,转身居高临下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婢女,刀刃折射出血色的寒光,面无表情地说:“你看到了?”
对死亡的恐惧使那婢女于慌乱中说出了一个非常幸运的答覆:“奴婢没有看到,奴婢只是将衣裳呈给李姑娘,随后就来向您禀告了。”
“很好。”那她还是第一个看见李姑娘穿上她为她亲自缝制的衣裳的人。
她收了刀,对身后死寂一片的妖仆丢下一句“收拾干净”就匆匆赶往李月参的院落。
她的李姑娘早早地换好了衣裳,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微仰着头望着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雀。
那是一身如血残阳的衣裙,颜色之浓比之“蛇唇”有过之而无不及,让人想到大片大片铺陈开来的红梅,浓艳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然而她的李姑娘并没有被这一身的红压下去,纤细的脖颈,白皙的面容,清浅如水的眸光,注定了她要比衣裙更惹人注目。
她仅仅是安静地仰望树间,那沈静宁和的气质就将身上浓烈跳动的火扑灭,明明是张扬到极致的颜色,却依旧显示出温和内敛的另一面。
那一瞬间,春宴理解了李月泓。
有如此美人,自然是想将她摘下,永远藏在匣子里,不被任何人发现,看一眼都不行。
“……你来了。”感受到过分专注的目光,李月参淡淡地看向春宴,眸光在看到后者身上同样的红裙时凝了一下,又移开,问道,“为何是红色?”
春宴走向她,微微一笑:“李姑娘无论是名字还是性子,都很适合月白色,只是奴婢贪心,想看李姑娘为奴婢穿一回别的颜色,再没什么比红色还要浓艳的了——李姑娘可还喜欢我做的这身衣裳?”
若是从前,她大概会回一句“你既有心,怎样都是好的,我很喜欢”,只是如今不能这么说了,她垂下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回道:“不过一件蔽体的衣裳罢了,无关喜好。”
春宴笑得更深了些,死死地盯着她,说:“也是,不过一件衣裳而已,再怎么出色又哪里比得上穿衣服的人。”
李月参不语。
“走吧,李姑娘。”春宴上前一步,又拉近了些许距离,忽地扣住李月参的手腕,没有弄疼她,却也叫她挣脱不得,“就这一日。”
最后这四个字让李月参挣扎的动作停下,见她明媚的笑里分明是难忍的落寞,心下又是一叹,便任由她抓着了。
就这一日。
她见李月参不再挣扎了,却反而松了手,在李月参微微诧异的目光中转而牵住她的衣袖,就像是怕走丢了而紧紧跟随的孩童,眼睛清澈又脆弱。
“……走吧。”
李月参任由她牵着,两人几乎是肩并肩一同出了府,走到大街上,各种吆喝声叫卖声交谈声混杂着虫鸣鸟兽声齐齐朝她们涌去,眨眼间她们就被名为“尘世”的海浪席卷,虽吵闹,但并不惹人厌烦。
李月参几乎从不出府,春宴则大多在亓府和外间奔波,是以莲城里听得“李姑娘”“春大人”名号的十之八.九,认出她们的却不多。
她们就好像世间一对最普通的女子,沾染着市井烟火,在街上慢慢悠悠地闲逛着,看到新奇的玩意便驻足瞧一瞧,竟将彼此的心事真真地放下了片刻。
“哎哟,这是哪里来的神女啊,怎生得这般好看!”一道大如雷的声音横出来,见她们看过来,那声音的主人又招呼道,“姑娘们已是美极,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发饰素了些,我这边发簪步摇玉钗梳篦应有尽有,姑娘们不来看一看吗,兴许就有中意的呢?”
是个卖发饰的,嘴皮子倒是厉害。
她们本就是闲逛,听到他这般用力的吆喝,对视一眼,便走过去扫了眼陈列在柜子中的各色各样的发饰,普通小妖卖的,自然比不上亓府专门命人打造的,然而春宴像是来了兴致,拉了拉李月参的衣袖,笑盈盈道:
“我与玄烛认识也有九个月了,玄烛却没送过我一件礼物呢。”
她本是想唤“李姑娘”的,但又怕这名号太响亮,徒生波折,眼眸一转,便脆生生地唤声“玄烛”。
玄烛,亦指月亮。
李月参看她一眼,无奈道:“我不是送过你一个耳坠?”
她却耍起赖,拉住李月参的袖子左右晃了晃,嗓音竟有丝丝的甜:“那个不算嘛,那是法器,又不是真正的耳坠。”
这时的她没有了从前的逼迫和强势,姿势虽亲昵,但把握的度很好,撒娇一般的话语让她看起来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即便李月参亲眼见过她杀伐时的狠厉模样,也不由得晃了神,跟着笑了下,说:
“好,就依你。”
就这一日。
李月参认真地挑选了半天,最终买下了一支瑞兽花纹的步摇,玉润莹光,在这些发饰里算是上乘的了。
那大汉将步摇放进盒子里递给李月参,她又将盒子给春宴,然而后者背过手,盯着她笑:“我想玄烛亲手给我戴上。”
她怔了怔,手中的盒子一瞬似有千斤重,压在她掌间,又好像沈在她心间。
就这一日。
她终还是心软,将盒子打开,从中取出步摇,其上缀着的珠玉在烈日下闪烁着晶莹辉光,她指尖冰凉,握着的步摇也是冰凉的。
挑选着合适的角度,她眼神平静地将步摇插在春宴的发间,馀光瞥见春宴弯起的脖颈,忽然意识到,春宴其实是要比她高些的,只是平常总是垂着脑袋弓着身子,才好像要稍矮一些。
这次也是,若非春宴垂首,只怕她要踮脚戴步摇了。
……不该忘记的,前世里春宴将她强硬地抱在怀里,她是仰着头凑上去的,那时满心的荒唐,对这些小细节根本不上心。
想到这处,她的手指轻轻颤动,本该稳稳当当插在发间的步摇在最后一刻歪了几分,似有满头的珠光闪烁。
她后退几步,有些失神。
“哎呀,我还说这是哪家的姊妹,分明长得不像,原来是一对璧人呐。”
那大汉想起春宴看着这位“玄烛”的眼神,又瞥一眼两人同色的衣裙,暗恼自己反应迟钝,连忙乐呵呵地笑道。
殊不知,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彻底戳破了李月参想维持的那层窗户纸,使她不得不直面春宴的执着,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她的胸口。
见她神色不对,大汉楞了楞,小心翼翼道:“我……我说错话了吗?”
李月参转身便走,没走几步,手腕又被一股力气扯住,这次是实打实地紧握,对方用了点力气,带出几分疼来,她回头看去,春宴仍是笑着,只是这笑容里有令她心惊的痴狠。
“李姑娘,您这是要去哪?一日之约还未过半,您就要回府了吗?您不想管白松了吗?”
李月参皱眉,与她对峙片刻,还是先败下阵来,垂眸道:“你先松开。”
“不松。”春宴好似又变回了那个耍赖的孩童,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腕,目光如狼一般盯着她,一眨也不眨,“我若松开,您跑了怎么办?”
那股子心慌又开始作乱,她勉力压下,沈声说:“我不会跑,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随便失约。”
春宴盯了她半晌,似是在细细琢磨她说的话,末了松开她的手,笑道:“既然不会失约,那便继续吧。姑娘逛了这一上午,应是有些饿吧,我知道有家味道不错的酒楼,姑娘可否赏脸?”
“……走吧。”她垂下手,没看她。
春宴带她去了一家莲城最为红火的酒楼,也不知是怎么订上的,她们一到便被小二引着去了靠窗的位置,穿行的小妖在她们身边来来去去,春宴目光则一错不错地盯住她,令她避无可避。
她无奈地找起了话题,试图从这诡异的气氛里抽身:“为什么选这里,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安静的雅间?”
春宴双手交叠,下巴搁在上面,凝视着她,笑道:“因为您总是像空中的明月一样,永远高悬一角,摸不到够不着,连洒下的清辉也不是独我一份的,我便想着,若是您沾上一些红尘气,总该向着世间坠上几分吧,久而久之,也许您就不那么遥远了,也许……我也可以触碰到您了。”
这番剖心的话让李月参陷入了良久的沈默中。
正在这时,一个面色酡红的公子哥在下人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从楼梯上走下来。
她们谁也没注意,李月参望着春宴,下定了决心不再心软,说:“春宴,我不知我为你做的这些事令你——”
“砰。”
下人没扶住,那公子哥甩开他们的手,直直地朝春宴二人跌过来,沈重的身躯毫不客气地撞上了她们的饭桌,一下子便将那些还冒着热气的佳肴撞了个七零八碎。
以春宴的灵敏,早就该在公子哥摔过来之前就一袖子将他挥开,只是这次她全部心神都在李月参身上,一时不察竟真叫他毁了这桌菜。
这公子哥趴在桌子上打了个酒嗝,一偏头,一睁眼,晕晕乎乎中瞧见怔住的李月参,当下惊为天人,立刻上前摸向她的手,嘴里开始胡言乱语:“神女!你就是天上下凡的神女罢!我何三少娶了那么多小妾,一直空着正妻之位,原来就是在等你的出现啊!走走走!娘子跟我回去成亲去,我——啊啊啊!!!”
说到最后突然惨叫起来,其声之凄厉简直让所有人都为之胆寒。
他迷糊的大脑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立刻清醒过来,双眼惊恐地瞪大,看向自己被一把长刀穿透钉死在饭桌上的左手!
“啊啊啊好疼啊!是谁!是谁敢下如此毒手?不要命了吗!!”
他又是尖叫又是哀嚎,扭头看过去,冷不丁地对上一双血眸。
那眸子里,藏着彻骨的冷雪,和终年不化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