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7章 混沌城20
“李姑娘好雅兴, 这个点儿了还在此赏月,只是如今更深夜静,还请小心着凉。”
李月参回过神来, 脑海里春宴那双不甘心的眼兀自闪过, 似云雾散去,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她看向说话的人。
是谢伶。
她手握一盏随风晃动的琉璃灯, 暖黄的光线映出她光洁的下颌和浅粉色的唇瓣,眼睛却落在暗色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
“谢姑娘是特意来寻我的吗?”李月参淡笑着问了一句。
谢伶顿了一下, 一时没回话。
如她所言, 这个点儿了, 若不是特意寻她,又怎会独独跑到这僻静荒凉之地呢。可若是说自己挂念着她, 却又太亲昵了些,她们仅见过一面而已。
“确实有些晚了。”李月参看出她的局促, 也不再追问, 自亭中走向她, “不叨扰府上了, 谢姑娘也早些歇息吧。”
看出她想离府回家, 谢伶脑海里一根细细的弦猛地绷紧, 下意识地上前一步, 半挡在她的面前,勉强笑道:“奴听说春大人已经出城, 如今李姑娘身边无护卫相伴, 奴想,为安全计, 您还是在府上留宿一晚罢。”
李月参并不担心,春宴离开前给了她许多妖符,她身上也挂着不少保命的法器,寻常小妖奈何不了她。
她本想说无碍,却在对上谢伶的眼睛时怔了一下。
靠得近了,才看清那隐藏在阴影中的双眸里涌动着一些难言的情绪。
“……谢姑娘说得是。”李月参颔首。
谢伶侧过身,琉璃灯在漆黑夜色下随之晃动,她道:“奴替姑娘引路罢。”
她身形窈窕,姿态曼妙,于融融烛光中仿若盛放的水莲,总有种娇弱易碎的脆弱感。
“谢姑娘待在这白府有多久了呢?”李月参问道。
谢伶的声音很轻:“有一段日子了,具体多久奴没有数过呢。”
“可有亲戚朋友在这混沌城中?”
“并无。”谢伶背对着她,看不清神色,语气倒是很平静,“奴孑然一身,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雍郎罢了。在这一点上,李姑娘倒是比奴幸运些,有春大人护着,任谁都不敢随意拿捏您吧。”
李月参再一次想起那双不甘心的眸子,道:“是吗?”
谢伶回过头,望着她认真地说:“奴看得出,春大人非常在意您。”
这份在意,春宴从没想过掩藏起来,偏要将一颗炽烈的心放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教世人皆知。
谢伶引她到收拾干净的客房,福了福身子,刚想迈步离开,身后蓦地响起一道问话:“冒昧问下谢姑娘,是否认识珠闫?”
“……不认识呢。”谢伶攥紧手心,眼底浸染深沈的墨色。
李月参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
说那句话时,谢伶并没有回头,似乎是怕她看出些什么。
可,不回头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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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归,虽已遣人告知了家里那两小只,可到底放心不下,一大早李月参便出了白府往回赶。
路上她与小长岁聊着天,发觉小妖生灵情绪低落,说话闷闷的,还带着点鼻音,便问道:【怎么了,谁惹我们小长岁不开心了?】
被她这么温柔的一哄,小长岁反倒是憋不住落下泪来,明明是纸片身子,脸上竟真的晕开一团又一团的水渍,看着可怜又好笑。
【好不容易找到了七袋宝兽,却依然不能治好玄烛的病,真是太没用了啊。】小长岁一抽一抽的,手背胡乱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李月参一怔,原来是为这事。
传言七袋宝兽的心脏可以修补碎裂的妖丹,然而待她真的喝下那碗浓白的汤药,才方知传言是假。
【莫哭了。】她放柔了声音,温热的指腹蹭上小妖生灵的脸颊,【虽不能彻底治好我的病,但总归是有些用处的,原本身上不太爽利的地方都已大好,甚至还能调动一部分妖力,比之从前已是好上太多。】
小长岁扒住她的手指,泪光闪闪的眼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瓮声瓮气地说:【不够,还不够。我希望玄烛能长长久久,毫无顾虑地去做所有想做的事。玄烛放心,无论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治好你的。】
哪怕要千万人的心头血,她都会为她寻来。
李月参不知她心中偏执的念头,只微微笑着,说道:【我相信会有那一天的。】
玄烛又骗人。
她见过无数挣扎在这尘世间的小妖,他们的眼中对生的渴望如此浓烈,浓烈到她根本无法欺骗自己玄烛有着同样的渴望。
玄烛已坦然接受死亡。
却不知她在恐惧与无措中沈浮。
回到家中,左一右二正分别教授萄红白松刀法,萄红细细的胳膊举着长刀,挥下的瞬间将全身的妖力灌向刀刃,折射出的寒芒愈加凌厉,远远看着便感受到寒意袭来。
“已经有模有样了。”李月参沁了点笑意。
听到声音,萄红立刻转过头,敛下那股狠劲,面容一下被点亮,凑到她的面前,绽开笑容道:“李姑娘,您回来啦!”
坐在她肩上的小长岁抱胸,冷冷地投下一瞥。
“嗯,我回来了。”她又看向跟过来的白松,“昨晚睡得还好吗?”
白松挠挠头:“李姑娘不在,总是有些挂念。您又没带左大人他们去白府,我们怕生辰宴上会出什么意外。”
“意外是有一些。”
萄红一下子紧张起来,手指绞在一起,问道:“什么意外,您受伤了吗?”
白松细细观察她的神色,忽而笑了起来:“应该是好事吧?”
“见到了想见的人,自然算是意外之喜。”
平时的李月参虽温和,却总带着点疏离感,好似高悬天际的明月,此时明月降落到海面上,于是那点粼粼波光成了她眼里难得一见的绝色。
“是春——春大人吗?她也来混沌城了?”白松惊喜道,下意识地探了下头,似乎期待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不同于白松的欢喜,萄红的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唇边的肌肉不受控制,细细地发着颤,使得她的笑看起来十分怪异,似在哭泣。
她隐隐约约察觉出,李姑娘对那曾经的贴身婢女不同于旁人。
原本以为明月向万物播撒清辉,难道竟只照耀一人吗?
那份被深埋的不甘再次翻涌上来。
“李姑——”
她的话语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白松前去开了门,门外是个陌生男子,模样端正,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眉眼低垂,说道:“我们主上想请李姑娘到府上见一面。”
“你们主上是谁?”
男子瞧见李月参走了过来,偏了下身子,对着她再行了一礼,语气愈加恭顺:“孟绪清孟家主。”
态度于白家的陈广烈形成鲜明的对比。
“孟家主回城了吗?”李月参还想着主动登门拜访,对方就已经递来邀请。
“昨日回的城,今儿一大早便派小的来请您。”
这般急切,看来珠闫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小的念想,就是不知是想探询故人的近况,还是别的什么。
李月参吩咐左一留在宅子里,萄红看出了她的意图,忙道:“李姑娘,这次带上我吧,我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她本想婉拒,又耐不住萄红遍遍恳求,眼瞧着小姑娘眼睛都急红了,朦朦水光铺了薄薄的一层,她心软下来,又想着此行应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后还是答应了。
这期间,小长岁一言不发,没有表露任何的不满或是轻蔑,像是默认了她身后跟着的小尾巴。
【小长岁不再怀疑她了吗?】李月参温声问了一句。
小长岁坐在肩上,牵了她耳边的一缕青丝拿在手中玩弄,闻言莫名地笑了声:【玄烛不是想让雏鸟快快成长吗,我也开始好奇她能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她想做下一个“春宴”,那就让她做好了。
小长岁似乎看到什么有趣的画面,唇边凉凉的笑意渐浓。
李月参带着一只黏糊的小尾巴和无心的傀儡人跟着孟家下人进了府,穿过亭台楼阁,行过阶柳庭花,满园的绿意宛如汹涌的波涛一层层地朝她们扑来,随着她们的动作起起伏伏。
主人倒是颇为雅致,想来为这府邸费了不少心思。
男子将她们引到正殿后便退下了,李月参跨过门槛,稍一擡眸,直直地撞入一道殷切的目光。
孟绪清的容貌早就在各种邸报或话本子上印满了,是以李月参在看到他脸上那道狭长的可怖疤痕时没有任何的波动,甚至微微笑了下,唤道:“孟家主。”
他好似此时才回过神来,向她走了几步,又怕唐突了她,生生地止住,右臂一展,说道:“快请坐——给轻棠上茶,用我们府里最好的千叶青。”
婢女应声去端茶。
“轻棠多谢家主美意。”她疏离又客气地道了声谢,礼节挑不出一丝错处,“不知家主找我是想问什么呢?”
她与孟绪清之间没有什么可寒暄的事,关系也与陌生人无异,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有珠闫,她开门见山地说,想尽快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显然孟绪清也是同她一般想法,挥了挥手让下人把萄红和右二带下去,触及到萄红担忧的目光,她轻微地摇了下头,让她宽心。
或许“珠闫”在孟府也是个不常被提及的名字,殿里所有的奴仆都撤了下去,临走时还关上了厚重的殿门,嘎吱声响,将她身后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帷幔飘荡起伏如云海,将透过窗户洒落的斜斜日光蒙上一层浅淡的阴影,同样盖住了最后那丝暖意。
“轻棠,我听说你一直在找一个叫‘珠闫’的魅妖,你跟她是什么关系?”孟绪清单刀直入,紧紧地盯住她,收敛的压迫感又不知不觉地蔓延开。
察觉到他的紧张,李月参反而心头松快几分。
孟家主这么迫不及待的一句话,已经昭示了红阙楼楼主与他的关系。
也不知是对她信任至极,还是认定她即便知晓了这份利益牵扯也妨碍不到他。
“她是……”李月参顿了顿,无数银色的线自脑海里掠过,她迟疑着握住了其中最暗淡的一根,“我的母亲。”
就像是砧板上奄奄一息的鱼重新落回到水中,孟绪清沈沈地吐出一口气,望着李月参的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那么,你便是我的女儿了。”
李月参只在那短短的一瞬楞怔了下,指尖泛起苍白的凉意,微微地发着颤,但很快她平静下来,晦暗不明的眼里浮现出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分辨的情绪。
——原来是你啊。
“轻棠,我真的找了你们母女俩很久很久。”
——很可惜,她是李月参,不是李轻棠。
此刻的孟绪清正陷在找回了女儿的欣喜之中,一时没能发觉她面上的笑凉薄又苦涩。
【玄烛?】
【我没事,小长岁。】
她仍浅浅笑着,听孟绪清讲起了他与珠闫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