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爱别离10
接下来的事情, 每一个对人性有点了解的能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一丝意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界妖下山,头一次接触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怀着好奇与谨慎, 打量着遇到的每一个人。
他们隐瞒了自己的来历,可有些事情是一见便知的——在所有人或多或少地被火息侵扰着,五脏六腑时时刻刻遭受火烧一般的痛苦的情形下, 他们轻松惬意的姿态昭示着他们是一群异类。
当被人问起时,他们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火息是什么?”
感受不到灾难的人自然对灾难一无所知,而这句平平无奇的追问埋下了他们悲剧收场的种子。
人们审视怀疑的目光让界妖们意识到自己的特殊性, 他们只是对外界抱有好奇, 并不是真的单纯懵懂, 于是他们为了不再引人注意,从一整个大家族分散成三三两两的小家庭——这个举措延缓了他们的灭亡, 但终归是杯水车薪——学着旁人的模样,把自己当作汇入大海里的一滴水, 隐匿身世。
转折点出在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顶着一副俊美的皮囊和一条如簧的巧舌, 哄得其中一个界妖嫁给了他。刚开始倒还算是情意绵绵, 直到那男人生了一场大病, 需得要枕边人的心头血喂养才能好将起来。
界妖女子与他成婚半年, 最是恩爱时候, 没有多想便喂了他一碗心头血。
男人喝了血, 惊异地发现自己体内隐隐的灼烧之感都消失殆尽,仿佛自生下来就罩在口鼻上的丝绢被撕开, 从未感受过的畅快淋漓遍布全身, 他后知后觉,是火息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了。
而引起这种变化的, 便是他喝了妻子的心头血。
妻子是界妖。
原来,免疫火息还有这种办法。
然而男人没有欣喜若狂太久,三年之后他重新感受到了火息的烧灼之感,只不过这次他仅慌乱了片刻,便将目光投注到妻子的身上。
一个想法逐渐在脑海里成型。
他杀了自己的妻子,饮其血,啖其肉,一次吃不尽,他分了三天吃完,可不知为何这次没有任何效果,他还是时时刻刻受到火息的侵扰,再也没有之前的畅快之感。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杀妻食之的做法被发现,被扭送到了冠长那里。
那时候虽没有四大家族,没有大妖家主,但为了更好地生存,人们还是划出了地盘,由其中最强者担任冠长,掌管地方事务。
哪怕世道混乱,也总得定下些规矩,不然人们在资源耗尽之前就得自相残杀而亡。
冠长之所以是冠长,不仅仅是能打,脑子自然是这块地盘上最灵活的,不然早就被其他觊觎之人给吃干抹尽了。
他看出了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审问拷打了男人三天三夜,男人杀妻也不过逞的一时之勇,此时被接二连三的打击,那口气早就泄了,哆哆嗦嗦地将缘由一五一十地告知给了他。
这是能改变整个大陆的秘密。
冠长顷刻间想明白了这个秘密意味着什么,他立刻把当时一同拷问的人,看守的人全部处死,而后派自己的手下暗地里搜寻这些所谓的界妖。
但这些界妖只在刚下山的时候引起过一些人的怀疑,而后就分散在各处,如水珠落入大海,再也难找寻他们的踪迹。
冠长久久未有成效,手段便急躁冒进了一些,自然而然被其他地盘的冠长发现了——这些冠长自是时时刻刻盯着彼此的举动,以免在斗争中落了个下风——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八个冠长达成一致,坐在一起共同商讨。
接着,便是针对界妖进行血淋淋的围剿,对外则宣称他们在抓捕一批妖兽化形的人。
既然是妖兽化形,那必然是骨子里的嗜血嗜杀,所以不知真相的小妖们偶然发现界妖的踪迹时第一反应都是上报给冠长。
界妖孤立无援,偏偏他们的体质使得他们不能将真相告知。
那是连良善者都能为之堕落的真相。
因着男人杀妻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获得免疫火息的体质,冠长们抓住界妖之后并不急着杀害,而是关起来日夜研究,终于让他们发现了其中的关窍——
需得生食。
在界妖还活着的时候,饮其血,啖其肉,享用一番,方能得到免疫火息的殊荣。
此外,男人喝了一碗心头血仅维持了三年,这意味着他们想要彻彻底底地摆脱火息的侵害,就不可能只吃上那么一小块肉,喝上那么一小碗血。
界妖拢共才二三十个,而参与围剿的人多达上千人,必定有人丧失上桌的资格。
没有任何意外的又是一场厮杀。
只是这次,他们诛杀的是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朋友兄弟。
真正的利益面前,哪有朋友兄弟。
最后胜出的几个冠长,就是后来的四大家族的第一代家主。
有资格上桌的只有他们和他们的子嗣。
“李轻棠,你或许难以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场景,我却是终生难忘啊。”
杜珩之越说越尽兴,癫狂之色像滴在宣纸上的水墨在面上蔓延,他双眼发红,死死地盯住被冰封的李月参,手指抚摸过已经产生的道道裂缝,整个人因兴奋战栗起来。
他当时不过是替李家卖命的一条狗,虽然是叫得最凶,咬人最狠的狗,可也毕竟是一条狗,自然没有上桌的资格。
若他不知道界妖的秘密,还能抱着李家赏赐的金银珠宝心怀感激,可他向来多疑,在李家最年幼的孩子李峋身上下了点功夫,就得知了这场围剿的来龙去脉。
好似被一把锤子迎头击中,他瞬间晕晕乎乎的,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满脑子都是“界妖”“免疫火息”,而后灭顶的欢喜化作灭顶的愤恨。
被他抓住的界妖怎么都有三四个,这样大的功劳,李家人竟然只施舍给他一点金银珠宝?!他凭什么不能上桌!连李峋那个在围剿中出力不多的人都能上桌,就因为他不姓“李”,他就被排除在外了?!
他不甘心!
幸而他发现了李峋对山子妤的额外关注,又暗中窥探许久,知晓了山子妤生下孩子一事,只是他差点被李峋发现,急匆匆地离开,没能看到那婴孩被李峋藏在了哪里。
山子妤生下孩子的一个月后,便是她的“神眷之日”。
“他们认为界妖是上苍专门派到人间来拯救他们这些深受火息之害的人,是为‘神眷’,而他们享用界妖的那一天自然是‘神眷之日’。”
裂缝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多了。
虽然李月参还在竭力维持着冷静,但冰块上崩开的裂缝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快撑不住了。
杜珩之愈加兴奋,整张脸几乎要贴在冰块上,眼神似钩,勾在李月参的脸上,几乎可以想象到她被享用前该是什么模样。
“我办事利落,他们便将布置的任务交给我,还诓骗我是为了冠长的生辰,真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我花了七天的时间摆好阵法,凿了角落里的一小块墙壁,将法器塞进去,等他们开始享用,我便能在镜中看到全貌。”
“咔嚓。”
又是一道裂缝,自左下蔓延至右上,甚至能透过那条缝隙,看清她衣襟上的暗纹。
杜珩之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哈哈哈哈,他们做这种事情,倒是弄得像模像样。先是斟酒上菜,每个人都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好像他们也不想食人,只是世道多艰,他们深受火息之苦,实在也没有办法。”
既然是无可奈何之举,又何必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点着几根蜡烛,烛火微弱,每个人都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只能看到一张张的嘴不断开合,吐出一声声的叹息。
而他们的眼睛全部都隐匿在阴影中。
好像这样便可以将他们的那些心思全都藏住,摆在台面上的只有他们说着“无可奈何”“感谢上苍眷顾”的口。
即将饮其血,啖其肉的口。
是所有欲.望的根始。
“他们明明急不可耐,却偏要装模作样许久,最后酒酣耳热之际,才将山子妤端了上来。”
他故意用了“端”这个字。
果然看见李月参的眉心狠狠地绞在一起,而那些裂缝像是受到什么力量压迫,变得更大了,甚至让他生出徒手也能掰开的错觉。
就差最后一点了。
“为防止山子妤挣扎,他们在她身上下了昏迷的妖咒。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日的山子妤身上只挂了一条浅白色的衣裙,里面什么也没有——当然什么也没有,他们才方便切肉盛血啊哈哈哈哈。”
杜珩之的声音愈发急促,配合着大笑时的扬眉耸肩,仿佛神智已失。
“她被放在了正中间,四周甚至还摆着十几朵点缀的花,她面容宁静地沈睡着,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降临世间的圣女。那些人眼里全是绿油油的凶光,却还要阖眼,虔诚地感谢上苍。”
“而后,他们睁开眼,全都盯住山子妤,那一刻空气寂静到极致,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等我眨眼过后,七八双手齐齐伸向她,手中捏着割肉的刀,刀刃反射着昏暗的烛光,映出不少人贪婪的脸。”
“这一千多年,我淡忘了很多事,可那一幕总是时不时地在眼前浮现。没有一个人说话,整个密室只有割肉放血和吞咽的声响,他们陷入癫狂之中,有人动作太过急促,不小心碰倒了盛着血的杯盏,而旁边的人立刻趴了下去,双手撑在桌面上,伸着舌头去舔舐那流淌的血液,神情颇为痴迷。李轻棠,你能想象吗,他们是在生吃你的母亲啊哈哈哈哈哈。”
“而最妙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咔嚓。”
“咔嚓。”
“咔嚓。”
裂缝几乎布满冰块,无数冰碴掉落,她的面容就要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
“哈哈哈哈哈他们吃到一半,不知道是妖咒下得不够烈,还是被活生生疼醒了,总之山子妤醒了过来。而她一睁眼,就痛苦地尖叫起来,彼时她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很多地方都露着森森白骨,她就那样哀号,从宁静纯洁的圣女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哈哈哈哈。”
在他肆意的笑声下,冰块应声碎裂。
李月参惨白着脸,全身的力气被抽干,手臂一擡,不知道撑到了什么,借了下力,才没有跌落在地。
就是此刻!
杜珩之深怕她还有什么护身的法器,直接亮起早就画好的咒文,两指一并朝着她的眉心摁去!
“李姑娘小心!”
白松扶着李月参,馀光已经瞥见杜珩之的异样举动,慌张开口。
来不及了。
这小妖奴是个废物,而姓李的也因为他方才吐露的真相而心神恍惚,这一次终究是他胜了!
然而,他布满癫狂笑意的唇角猛地一僵。
一道万分凌厉的刀风直直地朝他劈来,他脸色大变,脚尖几乎是凭着本能向右一折,硬生生地止住向前冲的身形,与那充斥着冷冽杀意的刀风擦面而过。
他反应再迟钝一点,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谁?!”杜珩之面色铁青,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第四个人。
“杜家主,你活着太聒噪了,还是做个死人吧。”
那人轻轻巧巧地落在李月参的身前,朝着杜珩之微微一笑,笑容极冷,眉眼间翻滚着山间的寒色云雾。
李月参擡起有些眩晕的眼,看向那个背影。
那个她此生再也不可能忘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