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奇博物馆（二十）
再次睁眼，夏安之发现自己躺在灯光通明的冰冷硬板。
拥有智能感知系统，不需要人工操作就能运行的手术装置，她只在联邦星际的未来企划中看到过，亲身体验和聆听未来企划总归是有区别。
至少，关于未来企划的讲座上，没有出现戴着头盔丶通体柔软覆膜的无脸仿生人。
夏安之盯住围绕一周，突然一齐低头的无脸仿生人，下意识去摸别在后腰的机械葫芦。
很可惜，她摸了个空。
随着意识醒来的不仅仅有身体机能，还有来自精神与躯壳的双重折磨。
夏安之头痛得快要炸开，躯干每一寸骨肉都疼得丶冷得到了极致。
喉头涌上干呕，想吐，却没有力气继续行动。
眼前的一切对她来说太过陌生，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她发现，她不记得很多东西，甚至——
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若非身体特征明显，差点怀疑自己也是无脸仿生人中的一员。
夏安之想着，喉头宛若被扼住。
吞咽口水的刹那，仿佛吞下的不是液-体，而是一整盒的机械碎片。
她不自在地聚焦视线。
头顶的冷色调灯光夺目耀眼。
那是什么？
手术室顶灯？
联邦制造？
夏安之的视线落在灯罩边缘。
围在一起的仿生人没有五官，没有头发，浑身上下包裹一层软乎乎丶颇有弹性的胶装外壳。
他们的眼睛部位与胸腔部位，显示红底白边的六位数字代码。
7017丶203丶2丶1丶3……
数字好像很熟悉。
夏安之难以放松下来。
眼熟却难以想起任何一个名字，难以想起任何一张面孔。
难道，失忆了？
夏安之心中有了大胆的猜测，不明白仿生人到底是敌是友。
她的手脚被束缚在床板，脑袋也被固定。
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可以来回移动。
围在身边的仿生人见她醒来，不攻击丶不说话，不传递信息，不解开她的束缚。
他们好像在等。
在等什么？
上司？
自己？
或许他们没料到自己会醒来。
夏安之心情覆杂，又觉得一切理所应当。
五味杂陈的，奇怪得不行。
她思索不停，不多时，她听到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
“家属不能进隔离室，何特助，请您留步。”是夏安之似乎听过的声音，是夏安之试图听过的话语，男声坚定且冷静：“夏负责人这边有我们负责，请您相信医疗团队，配合我们的工作。”
“她已经醒过来了！可以移交方案，进行新一轮的检测，接受更准确的治疗方针！”
“有什么药剂我们会用什么药剂，先进技术部比您更想要她活下去。”
“可……”
“何特助，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每耽搁一秒钟，就会为夏负责人增添一份风险。”
“……”何特助咬紧后槽牙，“行，继续在隔离室进行你们的方案，保证书…我签！”
何特助？
他是谁？
好像很担忧手术室内的情况。
夏负责人是谁？
是自己么？
夏安之撇过眼睛，瞄向床头数据面板。
如果这里是正规医院，周围必定有住院者丶手术者相关信息。
在哪？
应该在……
“唔！”
夏安之痛呼，脊椎骨扎上尖锐物体。
“701注入完成，准备强心药剂。”
“强心药剂准备完成……”
“强心药剂注入完成，递203号精神值恢覆药剂。”
“203号精神药剂……”
“203号精神药剂注入完成，准备7017号基因药剂。”
“7017号基因药剂，改良版在这！”
“7017注入完成，配置中度精神值抑制剂！”
“中度……可她刚注入恢覆药剂，如果承受不住对冲……”
“别犹豫，不要忘了行动方案。”
“只要她能活着，什么代价都值得。”
“……”
“快去！这是重置ai意识体的最后希望！”
“……马上！”
手术室变得叽叽喳喳。
夏安之被翻来覆去，耳边嗡鸣作响。
他们在说什么？
到底想做什么？
重置ai意识体，这是联邦星际能做到的事？
ai意识体可是不老不死的存在，拔掉电源丶炸毁控制枢纽，清除主机室，意识体仍旧存活。
只要有一台设备在运作，意识体就能无限次重生，无限次回到巅峰状态，且不会失忆。
他们口中重置ai意识体的最后希望，该不会指自己？
夏安之脑袋一颤，新一轮疼痛铺天盖地袭来。
直至痛到麻木，不知不觉昏迷过去，她才终于好受一些。
说不清是梦还是痛得精神错乱，眼皮浮现强烈的白色光芒。
白色光芒里，她望见远处的鬼怪执念竞相争夺，目的地是高悬头顶的机械葫芦。
机械葫芦泛着蓝光，背面扑上来一只又一只仿生怪物，神奇的是，仿生怪物接触到机械葫芦后，无一例外皆变成携带科技武器的鬼怪执念。
他们实在鲜活，出发地在于布满机械铁板的四方空间。
转移视线到近处，她只瞧见颤动的指尖。
背部臃肿沈痛，类似有无形的人从背后抱住自己，
且越想挣扎越无法动弹。
身后无形的人试图钻进皮肤骨骼。
那滋味实在称不上好受。
夏安之冷到骨子里，好像每一个毛孔都塞满冰锥。
她一激灵，骤然醒来。
掀开眼皮，眼前是雪白的机械天花板。
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周围是疗养胶囊舱内部。
泛着蓝光的全息面板实时更新数据。
数据左上角，她瞧见“病患：夏安之”。
其下标注性别丶年龄等基础信息。
而不停跳动的数据，堂而皇之显示她如今连独立奔跑都做不到的身体状况。
虚，何止是虚。
说白斩鸡当下都算夸赞。
夏安之自我吐槽。
两秒后，她发现一个好消息，发现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她现在五官通感属于普通人范畴，她可以控制肢体，完成独立行走，且她待在满是科技的地带，十有八九还是联邦星际。
坏消息：无法很好的控制跑丶跳，随便一个成年人都能把她撂倒，她脑海里回想不到更多的记忆画面，且她的病房出现不速之客。
夏安之警惕地盯视打开机械房门的男人。
对方着一身黑色的古今结合劲装，戴着有兜帽的披风斗篷。
他的鞋子实在好看，大半张脸看不清楚，但仅凭气质，很难是一位没有魅力的男性。
她心头下了定义，视线挪移，看他胸前图腾绕苍鹰的标识，以及标识下的“何特助”三个字。
“夏安之，夏小姐，下午好。”何特助点头示意，不等夏安之张开唇瓣，他调出光脑中的盖章证件：“我是联邦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的特别助理，负责与特殊调查局相关的一切事宜。”
何特助：“如今，您与我们的重要行动有不可分割的关联，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
对方说完，亮出光脑上的合法证件。
他们有权带走夏安之，并在监测系统充沛的空间内，对夏安之进行合理审问。
她不记得很多东西，手边没有一件武器。
如今的躯体完全无法打得过何特助等人。
哪怕他们藏得很好，她还是瞧见何特助身边等待大批携带高端武器的制服人员。
硬拼没有胜算，只会让自己吃苦头。
夏安之起身，摸摸有些杂乱的发尾。
夏安之：“请问……这项审讯将会在何时何地由何人进行？我不记得先前有答应过这件事。”
何特助不慌不忙：“夏小姐，你可以看看这份文件。”
他走到夏安之身前，光脑显示清晰文件。
文件内容不长，从页码看来，完全是最后一页。
标题是什么无法得知，最上一段写：“无论是审讯丶手术，各种仪器检测，皆是由本人自愿进行，不由任何人承担任何责任。”
最后一段写“特殊条款”：“以上任何举动丶任何条件的进行前提，为何特助何泽本人在场，特指他与我一同在场，一同待在同一合理丶合法的空间下。所有意外，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的职位移交给何泽何特助，本人名下一切资产，由他自行调度。”
“当然，禁不正当挥霍，若何泽何特助经营不力，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的职位能者居之，不限出身，不限背景，不强求武力值与智力值排名。”
右下角写夏安之的亲笔签名。
所以，我就是夏安之？
我还是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
这份文件还真是我签的？
夏安之惊叹不已，有所疑问，但何特助早有准备。
何泽翻动光脑页面，双方代表证件处，显示何泽与夏安之的身份扫描件。
“……”夏安之彻底无话可说，跟着一行人出了病房。
长廊上。
夏安之被几十位男性团团围住。
虽有何泽护着，她仍发现男士们的武器皆上了膛。
她若是不配合，若有异常举动，当真会被就地击杀。
真狠。
夏安之心底生不出惧怕，没来由地欣慰。
“审讯地点，离病房远吗？”她呼出口气，放松下来。
何泽走在她身侧，同她并肩：“不远，顶楼。”
夏安之略感意外：“顶楼？”
何泽依旧没回头：“六十一层。”
夏安之：“不好意思，我现在记忆缺失，脑袋有些痛。请问我们现在是几层？”
何泽：“十一层。”
夏安之：“以我的状态，抵达六十一层没关系么？”
“……”何泽：“姑娘，时代变了。”
夏安之满头问号。
何泽不再说话，领着她与其他队员走进传送舱。
蓝色的传送舱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内部景象。
他们站进去后，没有任何不适，眨眼间抵达六十一层。
“一点颠簸的感觉都没有。”
就像站在原地眨几下眼睛，就越过几十层的距离。
夏安之新奇不已，暗叹一句：“黑科技。”
何泽闻声眼神覆杂地看她。
夏安之不明所以：“怎么了？”
“……”何泽：“没什么特别的。”
“是么？”夏安之看了他一眼。
他平淡地立到她身前：“夏小姐，现在不是感慨的时间。虽然我也不愿承认，但你如今有何疑问，都需要先完成眼下的审讯。”
夏安之不得不集中精神：“我会一五一十地回答，绝对配合您们的工作。”
何泽抿唇：“希望如此，但我不得不提醒您，这是您唯一的机会，倘若不配合丶话有虚假，您将被全联邦通缉，今晚就会入住联邦监狱岛。”
“这么严重。”夏安之乍舌。
“事实比我讲述的更加严峻。”何泽面色严肃。
夏安之呼吸一沈，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虽记忆还未恢覆，但如果是很严峻的事件，她也想把自己摘出来。
她没打算陷入任何一场算计。
也不想惹上任何一件麻烦。
夏安之定了定心神，走进三面机械铁板，一面透明科技的封闭型审讯室。
他们让她坐在漆黑的悬浮椅，在她的手腕丶脚踝扣上蓝色的沈重锁链。
冷白的灯光之下，坐在长桌另一端的是何泽以及一位极其眼熟的女士。
女士身穿正装，长袖长裤搭配了平底鞋。
她一头大波浪，没有额外留下刘海。
哪怕笑着，也给人一种城府深重的感觉。
这场审讯的主导，在这位女士，而非何泽。
这位女士胸牌写着“骇珠”二字。
以夏安之的直觉，骇珠绝对杀过人，极大概率上过战场。
这种认知对夏安之当下一点也不秒。
她坐在悬浮椅，突然紧张两分。
夏安之：“您想从我这儿询问什么？”
主动询问，比站在被动立场让她好受。
眼前的两位审讯者看起来关系不错，被动状态会更不利。
夏安之下了判断。
何泽将手边保温杯递给骇珠：“麻烦您了。”
“客气了，分内事。”骇珠轻轻笑，看着夏安之的眼眸隐隐带着惋惜，“得罪了，夏…小姐。”
她顿一下，门外走进一位身穿黑色套装的短发女士。
女士手中拿着一个绿色盒子。
盒子掀开，里面安置一枚手环。
机械制造，通体圆润，似银镯。
“那是什么？”夏安之想躲，奈何被束缚。
骇珠见状解释道：“夏小姐请放心，这是一枚监测手环。”
夏安之不放心：“具体功效是什么？”
骇珠耐心至极：“检测你的躯体数据，判断你是否撒谎。”
夏安之挣扎：“不能不戴？”
骇珠沈默：“……”
黑衣女士：“得罪了。”
啪嗒丶
手环戴到夏安之手腕。
这件事，没有商量馀地。
这场谈判，对她不利，没有多少反转馀地。
夏安之心中敲锣打鼓，只希望他们的询问自己能安然答得上来。
呼出一口气，她看向审判桌另一头。
对面一男一女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身上，黑衣女士走进来再走出去，没有得到他们的额外注意。
他们是忠心不二的同一阵营。
他们都在为特殊调查局工作。
夏安之心情覆杂，酸甜苦辣顷刻在喉间走了一遭。
测谎不能做定案证据，哪怕问题不利，他们也无法轻易诬陷。
夏安之做好最坏的打算，整理状态。
她定了心神，放松地靠在座椅后背。
骇珠眸子亮了亮。
何泽中规中矩道：“从1到……”
“不必引导，”骇珠打断他：“如今的设备足够准确，她也不需要这个流程。”
何泽欲言又止，最后闭了嘴。
“不用做测试？”夏安之脑中想起一些流程。
骇珠坚定地回绝：“相信我，以你的状态…”
以你的状态，想让我们答非所问，实在简单。
后半句话被骇珠咽了下去。
几秒后，她平静地看夏安之，温和地吐露一字一句：“你是夏安之？”
夏安之：“是。”
骇珠：“联邦本地‘人’？”
夏安之：“是。”
骇珠：“你什么时候醒来的？今天下午？”
“是。”迟疑。
“你对这家医院，有所了解？”
“并不。”极缓慢。
“你认识他？”骇珠指何泽。
“不算。”果断。
“你认识我？”
“并不。”极快。
“你第一次来审讯室？”
“可能吧。”略微犹豫。
“觉得今天怎么样？冷吗？”
“还好。”思索。
“有心情看看这份文件么？”骇珠眯眯眼睛，全息投影在夏安之眼前浮现。
那是一份文件。
书本大小，白底蓝字。
并未打开，封面写：《赛博废土重建计划》
竖着的标题排版。
最下面正中心的负责人与负责机构被算数遮挡。
骇珠聚精会神：“你见过这份文件么？”
夏安之摇头：“从未。”
骇珠的声线依然平稳：“见过这位男士么？”
全息投影瞬间变换。
文件变成三面环墙，一年透明科技的囚笼。
里面有一张低低的单人床，有一个小架子摆放为数不多的生活用品。
小架子不远处，是无遮挡卫生间。
一位蓝发男士蹲在床位，不停地抓头发。
蓝发男士偶然擡头，夏安之看清他的脸。
“可能认识。”夏安之紧绷一秒，“脸很熟悉，但是叫什么，想不起来。”
骇珠不多探究，继续询问：“你知道全息游戏么？”
夏安之：“知道。”
骇珠：“亲身体验过么？”
夏安之：“可能没有？”
“听过废土寿终正寝么？”
“分开有所听闻，合在一起闻所未闻。”
“见过这个地方么？”骇珠显示主机室。
夏安之摇头：“好像有印象，好像不知道。”
“见过这个人么？”骇珠展示通体红色的数据意识体。
“不丶不清楚。”夏安之回答的速度越来越慢，她的头越来越痛。
手环上的数据越来越不稳定。
蓝色的数据图开始变红。
何泽握紧拳头。
骇珠没停顿：“见过这款物件么？”
夏安之眼前的图像变成3d机械葫芦。
泛着蓝光的机械葫芦。
和半梦半醒中见到的一样。
“我……唔！”夏安之吐露一个字节，随后不受控制地浑身不舒服。
头痛欲裂，神经叫嚣。
好像要疯掉。
神经站到世界最边缘。
“骇……”何泽起身大喊。
“好了，把她带回去吧。”骇珠打断对方，语速像闪电。
“……”何泽陡然熄火。
骇珠关闭全息影像，提醒：“手环没有检测出谎言，她说得都是真话。”
何泽紧张不已，看黑衣女士为夏安之松开来自枷锁的禁锢：“可手环数据浮动很大。”
骇珠：“她现在的躯体状态不够完善，准备准备，先把她带回去。”
何泽：“回哪？现在外面有多乱你又不是不知道？”
骇珠瞟何泽一眼：“就是因为外面混乱，才需要让她亲眼看看！”
何泽嗓子卡住：“……”
骇珠目视前方：“这场战局的关键在她，整个联邦的未来，现在握在她的手里。”
何泽看医护人员涌进审讯室，将夏安之带出去：“如果，她输了呢？”
“……那就听天由命，炸了整个联邦。”骇珠耸肩：“你这人今天好奇怪，平日里，你不是对她最有信心？”
何泽唇瓣颤动：“我……”
“怕了？”骇珠猜测。
何泽不置可否地点头：“如果她在联邦破灭后恢覆记忆，那该有多痛苦。”
骇珠也沈默了。
良久，她喃喃：“相信她吧，也相信我们自己。”
“记忆丶意识数据化手段已趋于成熟，本就寄生于人类的ai意识体，怎么可能没破绽？”骇珠：“ai意识体再强大，也无法战胜人类的意志。”
她说着，目光看向走廊。
走廊里。
夏安之被医护人员带走。
不多时，她回到她的病房。
医护人员为她注入了一些药剂，随后一并离开。
夏安之陷入沈沈地睡眠。
她好像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她从三五岁活到二十多岁。
那个世界里的她，反覆从三五岁活到二十多岁。
没有止境地一直重覆。
每一天每一秒，她说什么丶做什么都在重演。
偶然，有一个选择改变了。
她的人生走向开始变化了。
往后经历的片段不一样了。
她度过了很多个二十多岁。
梦境里的时间很长很长，但回到现实，还没有度过多久。
慢慢地，她发现了一个规律。
梦境中的三年，等同于现实世界的一天。
她在梦境挣扎循环，最终见到由数据构成的红色意识体。
那位意识体对她打招呼，试图触摸她的机械葫芦。
意识体从背后拥抱她，试图侵入她的骨骼。
关键时刻，白光闪现。
周围变得雪白，充斥强光。
她变得麻木，感觉尽失。
这时候，她睁开眼睛，看到醒来时的画面。
她看到手术室的冷白灯光。
“呼！”
夏安之猛地睁开眼睛，不自在地揉揉胳膊上的冰凉。
梦境里的一切，太真实了。
她好像亲身经历一款名为《废土寿终正寝》的游戏，好像认识一位ai意识体。
但那位ai意识体是谁，她怎么到的梦境世界，她有些想不起来。
她断定，消失的记忆和红色的ai意识体有关。
或许，她该出去看看，她恢覆记忆才是更有利的情况。
如果有可能，她最好找到一把合适的武器，见一见梦境内的机械葫芦。
夏安之谨慎思索。
半晌，病房的门被从外打开。
“收拾一下，跟我回去。”何泽立在门口。
夏安之楞了一秒：“回去？回哪？还要继续审讯？”
“审讯已经结束了。”何泽认真地和夏安之对视：“很荣幸，你仍为人类。”
“这是什么话？不是人类，我还能是……”夏安之笑着笑着，豁然滞住。
她差点脱口而出“ai意识体”。
为什么下意识想到这个？
夏安之心底的不安越来越明显。
尤其是神游途中，坐上何泽车辆时，她浑身涌出的情绪很覆杂。
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不想哭了，又想笑；不想笑了，止不住地想哭。
夏安之某一瞬间真以为自己神经错乱。
坐在旁边的何泽至始至终很安静稳定。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夏安之下意识脱口而出。
何泽翻动光脑的手抖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夏安之：“……”
“怎么了？”夏安之察觉他的情绪转变，“我问到不该问的么？不好意思，可能提到了你的伤心事。”
“无妨。”何泽垂下手腕，郑重其事地朝夏安之伸出手掌：“既然不记得了，便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我叫何泽，世界之心意识体，蜉蝣珍品看管人，联邦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的特聘助理。”
“很高兴认识你。”何泽似乎有话没说。
夏安之失神。
他们以前确实见过，确实认识，很可能关系还不错。
或许可以稍微信任一点？
夏安之收敛心神，握住何泽手掌：“你好，我是夏安之，目前不记得其他，但很高兴认识你。”
“希望我们和睦相处。”她说。
他淡淡地笑，“一定会的。”
何泽眉眼弯弯，夏安之窥见他的全貌。
果真是精致的一张脸。
光线之下似乎蕴藏整个世界之光辉。
夏安之没忍住多看一眼。
收回视线一阵子，他们所乘坐的悬浮车停在特殊调查局后门。
“今晚你先住在员工宿舍，后续不懂的可以问我。”何泽领夏安之到单人宿舍。
里面有睡眠舱，单独卫生间，储藏柜。
他提醒：“储藏柜为原始密码，六个零，有需要你可以自行更改，需要什么可以光脑联系我。”
何泽递给夏安之一款全新光脑，开机后，联系人页面有何泽的通讯方式。
各个软件他们已经一键添加好友。
“谢谢。”夏安之道谢，打量屋内的布局。
何泽看了她几秒：“和我不需要客气。”
他停了几秒，见她没有接话，又道：“早点休息，那我先回去了。”
他以为今晚和夏安之的接触到此为止。
但下一秒，他的衣袖被人攥住。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夏安之下定决心，“可能涉及隐私。”
一秒，两秒……
何泽没有回话，也没有转身。
夏安之心里的期待升腾后落空：“其实，如果你介意的话也是人之常情，今天谢谢你，当我没问刚才的事情，你回去的时候……”
“可以问。”何泽蓦地转身，坐到夏安之对面，“你问吧。”
他的一举一动有点僵硬，又有点意料之外的重视。
夏安之心下一喜，立刻坐到同一张桌子旁。
她问：“今天我所见到的丶知道的一切，都是真实不夹虚构的么？”
何泽毫不犹豫：“全然真实，不夹虚构，没有任何的编排与剧本。”
夏安之：“没有额外的诈骗？”
何泽坚定不移：“不可能有额外的诈骗。”
夏安之眼睛发亮：“包括各类文件？”
何泽：“包括各类文件。”
夏安之：“包括所有审讯内容？”
何泽一五一十：“包括所有审讯内容。”
夏安之：“文件里的夏安之，指的是我？”
何泽：“除了你，今天没有出现第二个夏安之，在整个联邦，你属独一无二。”
夏安之莫名心安：“这里是特殊调查局？”
何泽：“当然，门口立着的招牌如假包换。”
夏安之：“我真是联邦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
何泽：“当然，如假包换。还没人有胆顶替你的位置，冒充你的名号。”
夏安之：“听起来，我很厉害。”
何泽：“不止厉害，整个联邦的希望现在寄托在你身上。”
夏安之有点不可置信：“我身上？整个联邦的希望？”
何泽肯定地点头。
夏安之惊得站起身：“可我只是弱女子，所有的监测数据你应该看过了，我的状态并不强大。”
何泽看向她的目光毋庸置疑：“这只是现在的你，短暂的现在。”
夏安之：“按你的话说，我以前不这样？”
何泽：“你以前很强大，惹人艳羡。”
夏安之无声一阵：“可现在……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今天经历了很多，得知了很多。
环境很真实，事件很真实。
完全找不到虚假的痕迹。
夏安之看着何泽，心里七上八下。
何泽纠结半晌，说：“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休养生息，不是去了解其他的事情，有些事，你现在不知道才是更好。”
夏安之看着何泽，在他准备起身时，攥住他的胳膊：“如果你真的为了我好，如果你们真的为了我好，就别再瞒着我。”
她说得含带不被信任的委屈丶被小瞧的无奈丶处于当下的迷茫。
何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夏安之。
心里无法抑制地发酸，再变软。
深夜里，联邦特殊调查局驶出一辆悬浮车。
“全息之眼那里有一切的答案，你可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信息，也可能空手而归。”何泽驾车，抽空瞥了夏安之一眼。
“我知道了，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夏安之淡定地令何泽心慌。
某一瞬间，他差点以为夏安之的失忆是装的，差点以为眼前的是寄生了红皇后的躯壳。
但骇珠没察觉出有问题，各项数据也正常。
如果是红皇后，忍不住很多东西，早就露出马脚。
何泽说服了自己。
他目视前方，提醒道：“抵达之前，你最好仔细看看周围的环境，了解你现在的处境。”
避免待会儿会很失望。
何泽说着，夏安之打量车窗外的世界。
车窗外的联邦的如同废墟，到处是残垣断壁。
环境和她见识过的古遗迹废土一模一样。
活脱脱一个赛博废土世界。
离特殊调查局越远，离医院越来越远，废土情况就越严重。
怪不得会有：《赛博废土重塑计划》
如今看来，今天的审讯内容确实和自己息息相关。
这么说来，赛博废土重塑计划也是由联邦特殊调查局一手推进。
掌握在联邦特殊调查局总负责人手里。
夏安之忽觉任重道远。
惊叹与思索中，何泽带她抵达全息之眼。
全息之眼为眼球形状，里面的海水变得昏黄。
何泽解释道：“东西区战争开启后，红皇后为首的ai意识体无恶不作，死伤惨重，仿生怪物获利众多。你当年杀进红皇后主机室，发现仿生怪物体内寄居已死亡的联邦居民，你炸了主机室，短暂的关闭红皇后的运行枢纽。”
“可是呢？”夏安之惊愕失色，打量沈重挪动的全息之眼。
“可是，”何泽叹了口气，“ai意识体无法被彻底杀死，只要全联邦有一台设备在使用，她就可以重新活下去。”
“以她的能力，她需要冷却时间么？”夏安之询问：“她每一次沈睡与苏醒，会……失忆吗？”
“不会。”何泽笃定：“所有的研究资料显示，红皇后只需要开机重启的时间，醒来后的她会记得一切，会继续她未完成的一切。”
“她已经这么强大了么？那联邦岂不是只能和ai意识体不死不休？”夏安之眼球转动。
何泽完全认可：“所有的联邦居民都意识到了不对劲，东西区无可奈何的休战，我们联合起来，同红皇后作斗争，只是效果甚微。”
“仿生怪物……确实强大，”夏安之思索，估算仿生怪物战斗力，“就没有破局之法？”
“有破局之法，还是你发现的思路。”何泽满目欣赏地看夏安之。
不带情-欲-的欣赏最动人心。
夏安之微微偏头，问：“什么思路？”
“追寻记忆丶意识数据化程序，”何泽：“达成潜意识修改手段。”
“记忆丶意识数据化？修改潜意识？”夏安之惊叹：“这怎么可能做到？”
“企划刚提出时，所有人觉得天方夜谭。”何泽目光聚焦在夏安之手腕：“但你发现红皇后口中的人造灵魂就是将人的意识丶记忆存活在虚拟介质。”
“而这个介质，如今便是全息数据？”夏安之猜测。
“完全正确。”何泽翘起嘴角，“我们在尝试思维记忆转化为电子讯号，以记忆上传的方式，解读红皇后口中的人造灵魂，分析红皇后的永生。”
“那现在，计划成功了么？”夏安之问：“你们找到修改潜意识的办法了？”
以思维记忆转化为电子讯号的方式，去了解ai意识体，既然无法完全摧毁ai意识体，那就探寻修改ai意识体的意识的方法。
想要修改意识何其之难，必要的运作环节便是改变潜意识。
改变潜意识，需要意识与意识的沟通。
敢做这个的人，勇气可嘉，也是某一种程度的英雄，或许从某个角度，也是位天才的疯子。
或许可以用各种词汇形容。
夏安之察觉到，ai意识体的永生其实可以称之为绿色的数据生命。
数据里，ai意识体永远不死，永远强大，始终可以满级号回档满级号。
修改ai意识体的潜意识，便是重塑满级号的过程。
难度可能是将满级号打回0级号，一键恢覆出厂设置；也可能是将满级号削弱到一定等级。
但潜意识中，各方想法相互影响。
可能人类被ai意识体植入反叛意识；也可能ai意识体被清理反叛计划，重塑ai意识体。
怪不得今天醒来，骇珠丶何泽等人需要做审讯与观察测试。
如今他们应该是得出了结论。
夏安之想，最终是人类清理了ai意识体的反叛意识，重塑了ai意识体。
但只是解决了ai意识体，还远远不够。
已经变成废土模样的联邦星际，需要一次重生。
怪不得会出现《赛博废土重塑计划》。
夏安之一瞬间仿佛想明白了。
不出所料地，她看到何泽点头，认真地回覆她的问题：“我们找到了修改潜意识的方法。”
何泽：“将人类的记忆丶意识与ai意识体的记忆丶意识提取到同一个数据库，一个虚假的丶如梦似幻的数据库，数据库中她们的记忆与经历相互碰撞，最后形成一个她们以为的联邦世界。”
夏安之忽然笑了：“而为了让她们相信这些，世界里她们不断向对方下套。”
何泽：“例如红皇后以203丶童怜，诱导你的执念，你拼尽所有力气诱导出红皇后的执念，使她的程序不得不短路卡顿。这个卡顿的时间，足够我们将事先编写好的无害新程序植入给她。”
“所以，这是场属于人类的大胜利。”夏安之总结。
何泽认同：“等到赛博废土重塑计划完成，整个联邦就能恢覆原样。多亏你的付出，本想等你状态好些，再带你来这里。”
“这里，能恢覆记忆，对么。”夏安之陈述。
何泽并不意外夏安之能猜到什么。
他堂而皇之地引着夏安之进入全息之眼：“里面有很多你提取出的记忆，包括潜意识数据，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在里面。信息量很大，如果沈浸其中，没有人能把你带出来，如果太贪心，可能会对你的精神值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最坏的结果呢？”夏安之回头看他。
他说：“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会变得思维很小朋友。”
夏安之追问：“是无法恢覆的那种么？”
“……”何泽停顿半秒：“或许比那还要糟糕。”
“那你更要相信我。”
何泽以为夏安之会听进去他的话。
但夏安之留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进了全息之眼。
何泽知道，夏安之会选择读取所有记忆。
他心头一紧，已经拦不住夏安之。
何泽只好在全息之眼前，日夜等候夏安之。
他这时候无比庆幸，卿鸣与骇珠感情依旧，活在联邦。
这样的话，如果夏安之中途有异常，联邦负责人卿鸣完全有能力强行停滞全息之眼。
夏安之还有生机。
何泽呼出一口气，建议卿鸣与骇珠。
另一边，进入全息之眼的夏安之看到了她失去的所有回忆。
她和红皇后说的一样，不老不死。
十个世纪前，夏安之就存在了。
当时的联邦科技技术比现在还要强大。
后因天灾人祸，千万年的历史与研究成果毁于一旦。
到了联邦历史，星际科技才逐渐恢覆并进步。
如四层梦境幻像中说得一样，世界外有十二世界，宇宙的秘密无穷无尽。
红皇后的野心一点不假。
联邦多年前发现十二世界，但建议且执行保守探索，远没有红皇后激进，却比红皇后的想法稳固和安定很多。
如今，红皇后被修改潜意识，以后不会继续执行反叛计划。
既然夏安之成功了，后面的尝试会有更多的保障和经验。
这对整个联邦来说，都是好的事情。
以后，只要定期检查ai意识体状态，就可以避免很多后续麻烦。
倘若ai意识体反叛意识强烈，独立意识形成的无比强大且完善，届时，联邦也有应对措施。
夏安之一阵欣慰，不觉得一切不值得。
她看到她潜意识里已经记不起来的数据。
最令她惊讶的是，她和何泽早在十个世纪前就认识了。
那时候，他们远没有现在强大和成熟。
但很神奇的是，算上这一个时代，他们已纠缠十个世纪。
何泽始终陪伴她，从未转身，从未离去。
两位不老不死的生命体，完全算得上不败的四季。
灰黄的海水涌过视野，四季转换。
夏安之脸上似乎湿润润，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看到她在有土地的地方装入口袋一把黄土。
她知道，海水会带走生命体的眼泪，机械科技会蒸发原始思维，可古遗迹的黄土永远不会抹去活着的痕迹。
眼神的景象旋转变换，
夏安之心头一阵覆杂，更多的是足以掩盖世界的喜。
盛大烟火气，总在给予生命体活着的感觉。
贪恋，怀念，感动，一刹那失神。
夏安之尝痴心之无常，贪恋土地，挂念曾放入口袋的一把黄土。
土地承载许多，开启许多，结束许多。
此刻她才知道，她忘不了的不仅仅是土地，更是土地背后代表着的难舍前缘，难忘记忆。
夏安之曾以为五区便是最混乱的地方，现在想想，她认为生命体的潜意识才是最混乱。
而越是混乱的地方，荒诞越显得合群。
在这种地方，清醒是唯一原罪。
在潜意识维持清醒，着实不易。
但就是这一份清醒，胜却贪念无数。
红皇后和真正的人类，一线之差。
夏安之的成败与否，也一线之差。
她们制衡许久，终于书写完一段史书。
夏安之如愿重塑ai意识体，红皇后如愿史书留名。
这场盛大的梦中梦中梦中梦，夏安之观看时不自觉完成了对自我的救赎。
她解决了她的执念，也整理了红皇后的执念。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曾把世界当游戏，任务丶鬼怪执念当做进阶积分丶最后的保底武器；
可与执念共舞前，她的世界一片废土。
如今幡然醒悟，她的世界也被重塑。
她在废土游戏清执念，清“她”的执念。
日后，便是一片新生。
醒来，便是真实联邦。
夏安之呼出口气，感受到记忆丶意识数据即将阅读完毕，即将植入完毕。
她耐心感受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
宛若重生的一切，在向她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曾经的回忆丶意识，某种程度上超出她的想象。
沈溺在过去何其诱人，
但她仍想面对真世界。
等《赛博废土重塑计划》完成，或许她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联邦星际抓出一把黄土。
然后，她会把黄土塞进口袋，偶尔坐在树枝边，看着红色的青蛙捏泥人。
或许，她还可以做很多事情。
或许，她还可以比想象疯狂。
红皇后针对联邦居民，试图用仿生怪物丶机械科技抹杀人类，倒是让东西区久违的冰释前嫌，联起手来。
夏安之在此之前打出名声，顺理成章被推上联邦调查局总负责人的位置。
这才拥有了和红皇后纠缠的记忆。
等三十秒后，记忆恢覆，彻底醒来，要做些什么？
夏安之想，红皇后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或许可以见见朋友，继续推动赛博废土重塑计划，或许某一天，她可以让每一位居民达成“永生”。
她可以和联邦居民制造出一个绿色安全且完美的全息数据世界。
那里和真实联邦无甚区别。
景观丶住所完全一致；游玩设施完全一致，甚至可以和真实联邦的发展进行同步。
这才是全息数据的更好用途。
届时，全息世界会多出绿洲。
在那里，离世的居民上传数据化的记忆与意识，他们可以永远活在那里。
以“新联邦居民”的身份。
夏安之几乎按耐不住兴奋。
倒计时的每一秒，对她而言意义重大。
她几乎有些舍不得。
每一秒钟都在卡顿。
可时间的流逝，和人心的状态僵持不下。
她不能总沈溺在回忆，就如红皇后不能一直沈迷于反叛思维。
毕竟，科技不为负面执念服务。
这句话永远适配于她丶他丶它的整个过去丶未来，与现在。
夏安之顷刻畅怀。
她掀起眼皮，卡顿地活动肢节。
“你好，我是7017，很高兴见到你。”
“当然，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叫我……”
“夏丶安丶之。”
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初晨的薄雾笼罩玻璃，湿润的气体推动窗前水珠。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结，阵阵风声催窗扉，一只机械飞鸟衔绿叶驻守窗台。
它轻啄窗扣，室内身穿古今劲装的男士手心攥住斗篷一角。
他眼睫低垂，瞳孔颤动，此生心愿至此已了。
何泽知道，这一秒开始，晴空万里，美梦成真。
他从上上上世代开始，就一直寻觅的人，此刻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从此，世界于岁月嗅出烟火气，他们翻越时间的迷雾，向命运更深处迈步。
即便海浪曝毙，她仍在世界，世界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