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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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两日, 夜里才停下,轻骑兵集结完毕。
蒙古王带领三百骑兵从悬崖一侧的出发,江安卿和秋菊带着五百骑兵从窄道口前行, 裴瑛雪带领大军在正前方将鲁卡靼等人当内压, 后方则由江轻意左斗光守城。
黑夜里江安卿身穿重甲骑在骏马之上, 景一只能仰头看她,那么多人无法做出亲密举动,一切尽在不言中。
“大都督!”江轻意不是第一次看母皇出征,却是头一次同母皇并肩作战, 脸颊泛起坨红,不清楚是激动的还是被北风吹红。
江安卿垂眸看着她,江轻意拿下手腕上的南红玛瑙给江安卿戴上, “女儿在这里等着您回来。”
南红玛瑙上还残留着体温, 江安卿没拒绝,掉转马头只留下一句话, “回来给你。”
黑压压的骑兵远去, 江轻意站在城墙之上目送,扭头看见了同样不舍的景一,月光下的眼眸中闪烁着水光。
在江轻意眼中景一始终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奴才, 尽管现在她心中还是那么想, 但能陪着母皇一路来到前线受苦, 舍弃京城繁华, 江轻意稍稍有了丝改观。
景一问,“这次结束, 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殿下?”
江轻意楞了一下, 听到最后那声殿下才反应过来景一问的是她, “西凉国最大的威胁就是鲁卡靼,她死了母皇就不用坐镇,西凉国不过就变成了一块难啃的骨头,不过是废点事就能吃下。”
“多谢殿下告知。”景一行礼。
他虽在凤主身边学过许多东西,但关于战场和国与国之间分斗关联并不全部清楚,有了长公主的一番话景一心有了个底。
知道这次结束后凤主就能回京,往后也能在京城内好好养病。
“坏了。”景一一摸口袋,他将凤主交给他保管的耳饰留在了丹阳县的宅子内。
凤主离开后不知道那宅子会不会遭贼,毕竟景一是一点儿也不相信新上任的张知县。
“殿下,小的回一趟丹阳县,要是凤主回来问小的,还劳请您告知小的去处。”得到回答景一不做耽搁,跑马厩牵出匹马骑上就离开了。
答应过凤主的事情景一从不食言,哪怕是一对耳饰也不可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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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积雪厚重,轻骑行军的速度不快,不过她们也不需要赶那几炷香,裴瑛雪在正面战场将鲁卡靼往内赶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还要避免有人趁乱逃离。
江安卿带兵走的道路两侧高山耸入云端,夹着一条羊肠小道只够五六个骑兵并排前行,实在算不上好地方。
黑漆的天空时不时飞过孤鸟,惊的峭壁上枯树沙沙抖动。
“看这天气,咱们过年是回不去京城了。”秋菊骑马走在江安卿身侧,“主子,臣可是想了许久冬日羊肉铜锅啊。”
“等回去,不用回京城也能吃到。”江安卿瞥了她眼,笑道。
笑意却没能在脸上停留太久,这儿的一切本能让江安卿感觉不安,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让所有人戒严,不可放松警惕。”江安卿停下,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更加狭窄的山道,“拨十名轻骑前去探路。”
“是。”
秋菊吩咐下去,很快十名轻骑整装完备,向着前方而去,走了一段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江安卿没动,擡头山上的景象看不清楚,黑乎乎的一团。
“主子您要是不放心,臣去看看。”秋菊明白江安卿的担心,身为将者六感也是重要判断的依据。
江安卿不愿意上前,同样不希望秋菊上前查看,但身边只有秋菊能信任,做事让她放心,郑重道,“万事小心。”
“好。”秋菊打马而去,黑色斗篷同黑夜融为一体。
江安卿注视着,耳朵微动,骤然擡头看去。
乌云吹散,月亮出世,灌木中藏着的箭羽散发森森寒光,江安卿来不及出声。
唰唰飞箭投射下来,马惊蹄而起,场面混乱。
江安卿控住马,大吼,“撤!”却看见身后的上方是滚石落下。
她们被围堵住了。
一声声嘶吼奔跑而来的杀声,听的人透心凉。
江安卿手握长/枪阻挡飞来箭羽,所有的攻击似乎是奔着她而来,很快身下马匹倒下,再也站不起来,江安卿咕噜滚了下来。
轻骑兵瞬间将江安卿护在中间,前后排来应对突如其来的西凉兵。
“江安卿!”
一道声音传来,秋菊从人群中闯了出来,一把拽起江安卿到马背上,撤下斗篷盖住了身前的江安卿,双腿夹马腹,“护出条路来!”
骑兵应声,不去管眼下的敌人,在围剿中厮杀开一条出口,秋菊找准时机骑马冲了出去。
黑袍之下江安卿什么都看不见,鼻尖只有刺鼻的血腥味,杀喊声抛去了身后逐渐消失不见。
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日达木子骗了她们!
她竟然敢戏耍孤。
江安卿拽下斗篷,戾气横生,“秋菊,孤要亲手杀了日达木子。”
“江安卿。”
秋菊突然开口,江安卿心中一惊。
“记得把未穿的衣服烧给我。”
江安卿扭头,身后的人豁然失去力气摔下马,翻滚了几圈后一动不动了。
“秋菊!”江安卿勒停了马,踩在脚踏上的腿是软的,扑通跌了下来。借着月光才看清铠甲上沾满的鲜血,秋菊背后裂开如拳头大小的空洞。
江安卿来不及悲伤,天边骤然泛起火光,浓烟滚滚。
“是琦越。”江安卿喃喃,奋力托起沈重的秋菊藏在了路边芦苇丛中,拍了拍她肩膀,“等孤回来,就接你回京城。”
江安卿翻身骑上马,想着浓烟方向而去,冷风刮在脸上生生疼,钻入骨头缝的寒气刺激着脆弱神经。
长/枪已经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江安卿浑身上下只有从秋菊身上拿下的长刀,披风成了沈闷的红色。
天亮时分,烟雾散尽,江安卿立在琦越城门外,目光所见处满目疮痍,士兵脸上挂着悲痛,拖拽尸体回城内,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糊味。
“凤主!我们守下来了。”从城内迎出来的左斗光灰头土脸,迫切的跑到凤主跟前,看她身后空无一人,“你们遭遇埋伏了?”
“江轻意呢?”江安卿如梦初醒,“江轻意去哪儿了?让她来见孤!”
“凤主您别着急,长公主一定会没事的,刚结束说不定在哪个角落呢。”左斗光根本安抚不住江安卿,女人如困兽般在地上的尸体中来回翻找。
心脏剧烈的跳动,胃中翻腾不休几近呕吐。
景一回来便看见江安卿失魂落魄之态,马没停稳翻了下来,直奔着江安卿而去,“凤主,您冷静下来,小的陪您一起找。”
江安卿眼神逐渐聚焦,看清楚是景一后紧紧将人搂住,“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景一手被攥着,很疼,却没松手,冷静的问道,“最后一次看到长公主是在什么地方?”
“当时西凉国突然进攻太乱了,臣最后一次见到是……是在城楼之上!”左斗光。
江安卿拉着景一往城楼上跑去,上面是层层叠叠在一起的尸体,江安卿一眼看见了穿着红色将袍的人。
景一和跟着而来的左斗光同样看见了。
江轻意抱着折断的金凤旗帜坐在地上,胸口被一把手腕粗的弩箭穿过,死死定在柱上。
太阳终究照常从东边升起,金灿灿的晨光洒在飘扬的金色凤凰图腾上。
江安卿推开景一,跌跌撞撞的走到江轻意身边,终是站不住的跪了下来,伸手却不知如何抱住了无声息的孩子。
拔出江轻意胸前的箭,温热的鲜血缓缓流了出来。
江安卿喉间发腥,将孩子抱在了怀中,颤抖着手拽下腕间的玛瑙,却不知手指冻的僵硬,链子在拉扯间断开,珠子散落一地,在血泊中滚了一圈又一圈。
摇摇欲坠的旗帜眼看着要倒下,景一抢先上前牢牢扶住。
左斗光跌坐在地上,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长公主要上城楼。”
金凤的旗帜不能倒,倒了军心就散了。
“裴瑛雪回来了没?”江安卿哽咽道。
“裴将军还没回来。”左斗光连忙回应,“冬香带着人马赶来,城内现在是她在处理。”
“好。”江安卿闭了闭眼睛,缓解眼前的黑晕,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秋菊的尸体在峡口的山月湖芦苇丛中,去接回来。”
喉间腥味再也压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耳边只剩下惊呼声,江安卿直直倒了下去。
裴瑛雪带兵回来时江安卿还未清醒,不仅是她们遭到埋伏,蒙古王那一队同样损失惨重,蒙古王断了一掌,身重一刀,奄奄一息的被乌力罕拖回来,差点命丢在路上。
各自将领岌岌可危,没人有心情动歪心思。
江安卿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帐篷内静悄悄的,只留一盏微弱的烛灯,来回晃动着。
江安卿一动,趴在床边的景一立刻睁眼,睡意朦胧在对视上江安卿时清醒,“您醒了!小的去叫军医来。”
望着跑走的人,江安卿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串珠,摸了个空。
不是梦。
军医很快赶来,一同而来的还有裴瑛雪和冬香。
“凤主是急火攻心才晕了过去,那口淤血吐出来就好了,醒来好生养着,切不可再情绪波动。”军医说完开了药方子就离开了。
帐篷内炭盆烧的火热,江安卿盘腿坐在床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神情却冷静的可怕。
“裴瑛雪,为何不赶回来?”江安卿问。
裴瑛雪单膝跪下,抱拳道,“末将知琦越已经出事,赶回去只会浪费先机,便率领军队往前继续压,已抓获鲁卡靼。”
后方被攻时裴瑛雪意识到中计了,优秀的将领在面对突发情况有自己一套的抉择,当下谁都没去救,趁着鲁卡靼身边人最少的时候,一举拿下了她。
江安卿捂着心口咳了两声,景一端水而来,是藏不住的担忧。
“不必。”江安卿摆摆手,“咳……是日达木子,他泄露了消息,做局引我们入圈套。”
“禀凤主。”冬香撩袍跪下,“末将在赶来路上抓到了逃亡的日达木子,现正扣押在牢中。”
“好。”江安卿附身拍着冬香肩膀,哑声问,“秋菊接回来了吗?”
“回凤主,接回来了。”冬香哽咽,“秋菊跟末将说过,死后就将她埋在边疆的土地里,末将已经擅自作主,将人下葬了。”
“孤带不走啊。”江安卿叹息一声,强打起精神,“去见见鲁卡靼。”
“您身子……”到了嘴边的劝说终究是没说出口,景一沈默的为江安卿添衣。
“孤没事。”江安卿扬了下嘴角,没有笑意,只有满目疲惫。
琦越房屋摧毁严重,路上随处可见残肢断臂,微弱的哀嚎声随风飘散。
谁能想到一世英名的鲁卡靼被五花大绑的绑在柱子上,谁路过都能啐一口。
鲁卡靼身上伤痕累累,在寒冷的冬夜里已经冻的发紫,但她满不在乎的对江安卿轻蔑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见我。我输了,神山始终没能找到。”
“孤会亲自去找寻神山,让天下人看看,神山到底是什么东西。”江安卿凝视着她,“杀了,头割下送给西凉国主,告诉她,孤会在开春后拿下西凉。”
“江安卿!我在地府等着你!”
鲁卡靼笑的放肆,笑声回荡,戛然而止。
景一托着江安卿随时会摇摇欲坠的身体,轻声问,“要去见日达木子吗?”
“孤就不见了,杀了吧。”江安卿呼吸急促了几分。
中埋伏后江安卿便知晓了日达木子所为何意,恨他,更恨自己轻视。
江轻意的尸体装进棺椁,棺钉是江安卿亲手敲下,连带着那串重新穿好的南红玛瑙一同运往京城。
送走了运送的队伍,江安卿换了轻甲上了马,去寻找神山位置。
“主子,日达木子欺骗了我们,会不会神山的位置也是骗我们的?”冬香骑马跟在江安卿身后,这几日她憔悴了许多,鬓边多了不少白发。
“神山的位置在羊皮卷上,那不是新烧的洞,不用真的怎么能让孤上当。”江安卿牵住缰绳,馀光一直留意着景一。
自醒来后江安卿便这样,景一察觉到了,却并未点破,知道这是凤主害怕了,怕他也突然消失。
大方的回了个安抚笑容。
有舆图指向神山的位置并不难找,一行人穿过峡谷,向前是哗哗瀑布声,而瀑布的旁边是一尊如山高的佛像,衬托的人如此渺小。
莲花座上的佛祖慈悲敛眸看着人间,摊开的掌中是未融化的一团白雪。
江安卿下马向前走起,立在了佛像前。
神山,藏着的不过是一尊佛像。
江安卿目光落在莲花座下刻着的石碑上,附身擦去上头灰尘,看清后悲哀的笑出了声。
【历经五年刻出世间佛,佑北羌子民生生不息。】
神山是真的,传言是假的。
“早该知道,早该知道她为何将人送到孤这儿!将那堆该死的东西送来!”江安卿愤怒的踹上石碑。
一切由贪而起,由贪而终。
“出世佛?”江安卿嗤笑,后退两步,指着佛道,“给孤砸了!”
无人敢上前,唯独景一握住了江安卿颤抖不止的手,“凤主,一切由人心起,佛本无罪,别再……”
景一没说完,在看见江安卿的眼泪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神山公布于众,引起一片哗然。
原来神山内藏着的只是一尊人为雕刻出的佛像,什么得天下,什么长生不老的只是谣言。
当初传的有多凶,神山从大众中消失的就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