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92】
他要做父亲了。
这几个字每个谢昭凌都认识,可是合在一起,就变得陌生。
他这一生,只短暂地过了一段有父母疼爱的日子,记事以来,大多数都是悲惨痛苦的回忆。
“爹娘”两个字代表了痛苦与血腥。
而今,他竟也是那代称里的一员了。
然而比起这些,谢昭凌更在意的是乔姝月的身体。
他揽着人,震惊道:“何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一起这个,乔姝月心里就有气。
她窝在他怀里,擡手捶了一下他胸口,哼了声,嗔道:
“还不是你最近心不在焉,心思根本没在我身上。”
“我没——”谢昭凌下意识反驳,被她瞪了一眼,顿时偃旗息鼓,心虚地摸了下鼻子,没再吭声,只沈默地将她抱得更紧。
原先不知他在困扰什么,害怕触到他伤心处再添烦恼,所以不敢同他多说。现在知道了他这几日在纠结何事,乔姝月便再无顾虑,理直气壮地跟他翻起旧账来。
“四日前我叫小厨房泡了茶给你,放在往常,你定会看出这是我在想你的意思,会早早回来陪我用晚膳,根本都不用催。可那日我等你到二更你都没回来,我又让玉竹去请你,你推脱说要批奏折,把玉竹挡了回来,有这事没有?”
谢昭凌:“……”
他讪笑着,支支吾吾:“阿月……”
他整理不好心情面对她,一见到她就会想到她在自己怀里咽气的模样,实在是情难自已。
“前日中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一碗莲花羹送去,你没让我进门,说正在会见重臣。”乔姝月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眶微红,埋怨道,“可是我让人在外头等了好久,根本没有人出入,那御书房里只有你一人。”
“莫说是现在,就是你梦到的那一世,你都没这样冷待过我!”
从前她只觉得帝王的偏爱是负担,会惶恐不安,避之不及。如今却觉得他的冷漠与疏离似把尖刀,狠狠往人心窝上扎。
她就这么坦然地承认了她活了两辈子,有两世记忆,谢昭凌心脏似被一只大手攥住,将他的整个心房与胸腔都蓦地捏紧。
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认错还是该哄她。
她教了他那么多,没有教他在此时该怎么做。
没等他开口,乔姝月先主动地将头在他胸口蹭了蹭,娇声轻斥道:
“你倒还怨起我瞒着你来了?错分明都在你。我这些天总觉得乏力没精神,整日困得不行,晚上根本撑不到你回来,早上醒来你也不在跟前,见你一面都难,上哪儿跟你说去。”
她一开始以为是担忧他所以吃不好睡不好,便没有往怀孕上想。直到她的月事晚了好几日还不来,她才隐隐有了猜测。
“抱歉,都是我的错。”谢昭凌一听她这么说,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环着她的腰,提防着她摔倒,紧张道,“现在可有何处不适吗?”
“有的,到处都不舒服,你还同我置气。”
“我……”
知他要否认,在他怀里仰头,横他一眼,“你在马车上不是在和我生闷气吗?都不来哄我。”
“当时在想事情。”谢昭凌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以后不会了。”
“我看你也知道最近有多冷落我,所以你不敢同我说实话。”她擡手戳戳他胸口,“那番话酝酿了一路吧?”
谢昭凌耳根泛热,“嗯。”
知他者,莫过于妻也。
被喜讯冲昏了头,谢昭凌短暂地忘了“前世”之事。
他扶着人在榻上靠好,又急急忙忙地出去找太医问话。
见他一心又回到她身上,回到了“此时此刻”上,乔姝月这才长舒了口气。
男人再看不见踪影,女子面上那副恃宠而骄慢慢消失,眉间轻拢,染上一抹愁色。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还不见人回来,乔姝月忍不住让玉竹去请人。
玉竹没动弹,笑道:“在偏殿里召见了数名太医。”
乔姝月一惊:“他找那么多人作甚?!”
“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娘娘的身子。”
乔姝月:“……”
果然没一会功夫,一群太医排着长队,鱼贯而入。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倾巢而出,全都聚到寝殿,给乔姝月号脉。
乔姝月感觉自己宫里的门槛都要给人踏破了。
每位太医都有自己所擅长的方面,整整一下午,乔姝月全身上下但凡有隐患的还未发作的丶或是已有苗头的毛病,全都被太医们看了一遍。
顾虑到她怀有身孕,在用药方面要格外斟酌慎重。
因而在排队看诊丶又一一同谢昭凌禀报过后,太医们三五成群地退了出去,回到太医院去研讨乔姝月的药方。
殿中一时间寂静下来,乔姝月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前世。
那会她身子每况愈下,陛下也时常将所有太医全都召集在一起,给她看病。
才从刑场上救下来时,她的一条命,稍有不慎便会随风逝去。
是陛下锲而不舍地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她一口气,才有她多活的那几年。
“在想什么?”
谢昭凌将药端来,手揽在她的后背上,将药送到她嘴边。
乔姝月回神,这才发觉自己出神已有大半日光景。
她摇摇头,接过药碗,感慨了声:“在想若是没有你,我该何去何从。”
没有谢昭凌,她就会死在二十岁那一年,毫无转圜的馀地。
谢昭凌失落地垂下眼,“我……并未叫你多活几年。”
乔姝月笑道:“多活了三年,是一生中最快乐幸福的三年。”
家族冤屈被洗刷,还叫她体会到了何为情,何为爱,足够了。
她仰头将汤药灌下,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早已熟悉了这苦味。
将空碗随手搁在榻上,目光坦荡地看着他,笑了笑。
“此生无憾。”她轻描淡写道,“两世皆是如此。”
其实前世还是有一样遗憾的,就是没能与他携手终老。
不过这话若说出来,只怕更要加重他的心理负担,还是不说了吧。
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可以算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有些话她没说明,可他尽数皆知。
谢昭凌心中哀恸,情潮涌动,忍不住将她拉到怀中拥吻。
她嘴角的药液还未来得及用帕子拭去,便尽数被他的舌尖卷走。
原来她的药这么苦。
那些梦实在是不够全面,他还想知晓更多关于那一世的画面,他不想让她一个人独自品尝那些苦涩。
“不公平。”他吻得很深,轻咬着她的唇瓣,低喘了两声,“娘子受了那么多苦,我却一点都不记得。”
乔姝月哭笑不得,手撑着他胸膛,一面狼狈地任他索取,一面又不得不安抚回应道:“你是你,他是他……”
其实她的意思是,前世与今生两厢无关。
踏过时空而来的,只有她一人而已。享受当下的生活便好,没必要自讨苦吃,他不记得便是最好的结局,反正现在一切步入正轨,很顺利不是吗?
可是谢昭凌却钻了牛角尖。
“你是你,他是他。”
这句话反覆在他脑海中盘桓。
他忽然想起此前许多觉得违和的诡异之处。
想起来刚住进承华殿时,他抱住她,听她失神唤自己“陛下”。
想起她被他抱坐在腿上时,她说他好学,那会他被她的紧致折磨得快要发疯,没顾得上思索她那声突兀却又熟悉的“陛下”。
那些痴缠的夜晚,她被折腾得狠了,偶尔会冒出来这么一声呼唤。
从前只觉得不习惯她这么称呼他,未曾深究过。
如今结合她的话一想……
她是把他当成了前世的人。
谢昭凌心里陡然生出醋意来。
和觊觎她的那些人都不同,这回他的情敌是自己。
他们有共同的一世,有他没有的回忆。
他只是个局外人。
是她生命里的另一种“假设”。
她意识模糊时,依赖的是另一个时空的他。
谢昭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委屈。
几乎是一瞬间,眼圈变得通红。
为了不让她发现,他只能吻得愈发凶狠。
半眯着眸,看着她因为他的攻势而软成一团,眼角挂泪,他心底的醋意才稍稍退去了一些。
不就是一起共过苦么,那又如何?
他也同她一起经历过苦难与考验。
再说了,她前世受苦的时候,那人还不知在哪儿。
况且不仅共苦,还要同甘才行。他们才一起过了几年,和他哪比得了?
他能为了她放弃所有,性命丶江山,他什么都可以不要,那人能吗?
“唔……”乔姝月只感觉自己的呼吸被剥夺,半晌都没能得到喘息的机会,胸口憋闷,她羞赧地捶他胸口,含混道,“孩子……小心……”
谢昭凌蓦地撤后,双手捧起她脸颊,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待她喘匀了气,将她平放在榻上,又亲了上去。
谢昭凌手撑在她身上,没压到她,双目微红,执着道:“他认识你时,已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了是吗?”
“什么?”
什么他?
天旋地转,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懂他的话。
“为何总对他念念不忘?难不成他比我更会讨好你吗?他会的比我多吗?他愿意屈尊降贵,这般爱你?”
床上表现得那么好,定然是身经百战了。不然怎会胜过同她一起长大,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的他呢?
真是肮脏,龌龊,不检点!
“他不洁身自好,可我只有你一人。”
孰好孰坏,这不是一目了然吗?
乔姝月恍惚间擡眸,对上男人期待中小心藏着的几分哀求的眼神。
这是在……等她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