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回六色堂的路上，江三玖问卫溍，为何留下方昙。
卫溍微顿下步子，侧眸瞧她，“为何不留？只因她姓‘方’？”
卫溍知道江三玖赶方昙出府的原因，不过是怕有一日方昙知道方家灭门的事，会对他不利。
他笑了笑，语气是一贯的散漫，“那就要看她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末了，他回过身，修长的手指缓缓擡起，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要做什么。
他扯了下江三玖的脸皮，说：“更何况，不还有你这个厉害丫头！”
江三玖一怔，在卫溍低眸的一刻，她擡手摸了摸脸颊，触手一片温热。
她……一定脸红了。
卫溍诧异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指尖，随即正色，继续朝前走去。
从止月口中得知府中吵闹，他并不甚在意，后来止月又说，“好像是江三玖……”
卫溍擡起眼眸，静了半晌，他按按有些头痛的额角，从六色堂出来。
好在，小丫头还没闯祸，而在他看清方昙的脸的一瞬，更是明白了江三玖的心思。
这般想着，他动了动指尖，自己不过是赞赏这小丫头的忠心罢了……
想到刚刚那一幕，江三玖似真的要杀了方昙，卫溍蹙起眉头。
他道：“杀一个人很容易，但诛心总是最痛快的。”
他语气轻淡，“珠珠，你要记住这一点。”
珠珠……
江三玖觉得，公子念她的名字时，就像春日的柳絮，轻轻拂过人的肌肤，带来一种酥酥的痒意。
她眨眨眼，点头，连回话都忘记了，只有在胸腔之下的心脏跳动得愈发快了。
“嗯？”久久没听到应话，卫溍侧过身子瞧过来，“明白了？”
江三玖不住点头，“明白了！珠珠明白了！”
听到自己竟然自称“珠珠”，江三玖的耳尖红了红。
不过，她是真的明白公子的意思了。如今方氏只剩老弱妇孺，留她在城主府做工，也能彰显城主仁德。
而且现下，方昙自己暴露身份，怨恨方氏鱼肉乡里的人可不少，城主府中自然也有受过方氏欺凌的小侍与婢女。
方昙今后，只怕有的是苦头吃！
想到此处，江三玖“噗嗤”笑了。
方昙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非要大喇喇地嚷着自己身份，真不愧是方家的女儿啊！
江三玖心满意足，等快到六色堂时，她才想起来刚刚卫溍说要吃烤鱼，脚步一转，就又往膳房跑去，跑得小花苞都散了。
卫溍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笨丫头！
待回到院中，看到院中站着的人，卫溍敛了笑。
卫容早侯在廊下，见到卫溍，忙上前请罪道：“公子，都是我的疏漏，才让方昙进了府，请公子责罚。”
卫溍迟迟不语，卫容已是汗流浃背。
他怎么也没想到，方昙进府之前，怕被人认出身份，便使银钱篡改了户籍，编了个其他地方的“方氏之女”的身份入府。
而今发生此事，卫容都不知道该说她蠢，还是精明。
方昙出自祁连方氏，明知自己方家之前鱼肉乡民，不得人心，竟还将自己的身份说了出来。
而且威胁江三玖，说出佟婴之事，简直不要命了！
公子留她在府中不假，但何尝不是为了江三玖？
公子除去方家之时，并未动损妇孺，便是方昙今日真的被赶出府，公子也不会杀她，但方昙难保不会到处散播佟婴之死一事，若是让佟氏知晓此事，盯上江三玖，到时……
卫容拧起眉头，知道留方昙在府，是最好的结果，而方昙日后如何，公子根本不在意！
方昙千不该丶万不该威胁江三玖……
卫容想通这一切，更是汗流不止。
树上的青雀嘲哳叫了几声，似是感受到什么静谧冷沈气氛，扑扇一下翅膀，便飞走了。
卫溍终回眸看向卫容，其实他并没觉得方昙造假一事如何，只是……
他看向卫容问：“我说过，无需再选通房，但容叔为何还让小侍往我这儿塞婢女？”
卫容万没想到卫溍会揪住此事，他猛地擡头，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眉目疏朗，比起去岁此日，更多了几分城主的威严，昭昭日光下，他的面容格外冷肃。
“我……”
“容叔，我的人，谁也欺负不得！”卫溍冷下眉眼。
卫容身子一僵，公子在说，江三玖是他的人。
方昙欺负了他的人，就不行。
而他……也不行吗？
“那是否，陪公子一路流亡的我……也不能对她如何？”
卫溍轻蹙起眉头，“容叔，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公子是何意？公子定知是我有意让那小侍将人塞进六色堂，以分公子对江三玖的宠信？公子此时质问我此事，不就是在怪我欺负了她？”卫容胸口起伏，脸色隐隐发白。
“容叔何必跟她一个小姑娘过不去？”卫溍看着眼前这个自小护在身侧的老人，无奈地按了按额角。
卫容疼惜地看他一眼，但还是肃起面容，他道：“是公子对她太过纵容了。”而那个丫头也太过放肆了。
他只是觉得江三玖的身份和样貌都与卫溍不配，若是留作妾，倒是无妨，但公子……对那个小丫头太不一般了。
恐怕就是公子自己，都没发觉他有多纵容她。
就连这通房一事，自己一个没看住，让那丫头趁夜找到公子，不过一个晚上，公子便转了主意。
这对堂堂一城之主来说，太过不该。
“纵容？”少年琢磨着这两字，半晌，只是淡淡一笑。
他对江三玖确实纵容，这人像是一匹野马，撒欢惯了，却又令他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人羡慕。
所以，无论是魏青禾还是他卫溍，对她都过分纵容，就好像她这样活着，他们这类人才能感到一丝快乐。
也好像这般……他们也便恣意地活着。
“容叔以为，我对她是男女之情？”少年自认心思玲珑剔透，短短数语，便明晰卫容的意思。
卫容的脸色仍旧不好：“难道不是？”
卫溍好像听到了好笑的，轻轻笑起，那双微微弯起的眸子笼着最明媚的光，让其面容更加昳丽。
“不过一个小黑丫头。”他笑，“容叔多虑了。”
说罢，自顾进了屋，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毕竟，江三玖是个十分忠心的丫头。
哪怕那日她进了他房中，当着他面除去外裳，也不过是因为忠心的丫头怕被别人抢了位置罢了。
卫溍了然地想。
而卫容立在院中，琢磨着卫溍的话，朝他的屋中望去，困惑地皱起眉头。
当天晚上，卫容揪过几个府中的小侍，问他们如何看今日之事，这群小侍只是一脸向往道：“公子真真宠信三玖姑娘，令人好生羡慕！”
卫容：“……”
“没别的？”
“嗯？长侍是何意？”
卫容沈思片刻，提了一个词“宠爱”。
那群小侍纷纷笑道：“宠爱？三玖姑娘模样不好，公子哪会眼神这般不好？”
“宠信”与“宠爱”，差上一字，便差上千里。
前者为对下臣爱护之意，而后者……为对女子欢喜之语。
小侍们摇手摆头，“不可能！不可能！”
城主模样俊朗，江三玖嘛……不大相配丶不相配！
后来，卫容又去问魏斯等人，戚二一口酒喷出来，嚷嚷着：“怎么可能？”
他知道江三玖那丫头会有出息，但绝不是指她与公子的男女之爱，而是……公子身边的红人，城主府的大婢女！
亦或是说——公子身边逗趣的小丶小东西？
魏斯也嗤道：“即便公子再如何宠信她，也不过因为她的救命之恩，容叔何必放在心上？”
唯有苏幕遮一人，未言一字，笑而不语。
卫容看向他，想问上一句，却听他道：“某倒以为，三玖姑娘，挺好的。”
众人一楞。
苏幕遮轻扫下衣摆，便起身而去，徒留众人对视不已。
“这位苏先生……”戚二摸摸脑袋，感觉十分疑惑。
“苏先生日日被江三玖指摘，怎的……这般为她说话？”
师钰摸摸下巴，“莫非……是苏先生有意于三玖姑娘？”
*
这日晚间，江三玖烤了三条鱼，有一条大烤鱼送到了魏斯等人住处。
苏幕遮吃了不少，便起身消食，一路走过前府后院交割之处。
这附近有几棵李子树，如今八月时节，枝叶繁茂，果子结了大半，各个剔透玲珑，清幽果香飘散，引人沈溺。
苏幕遮擡手揪了一枚，那枚果子长得并不圆满，绛紫色，同其它果子比，显得并不漂亮。
他用袖口轻轻擦了两下，咬下一口。
“人人嫌它样子丑，却不知味道甚好。”
身后传来一道“切”声，苏幕遮敛下眼中情绪，回身望去，道了声：“三玖姑娘。”
江三玖撇撇嘴，拉过阳春，一起摇李子树，准备酿李子酒。
见她不理自己，苏幕遮也不觉尴尬，只摸摸鼻子，站在一旁敛袖看着她们。
阳春兜起衣袖，等着果子落在上面，还偷偷瞧了眼这位苏先生。
苏先生为人谦和有礼，模样也是上佳，但偏偏三玖不是很喜欢。
她偷偷问过三玖，是不是入府之前便认得这位苏先生，江三玖当时气得跳脚：“谁会认识他？谁会认识他这样的大坏蛋！”
阳春并不认为苏先生是坏人，相反，苏先生身上总有一种……嗯，她很熟悉的感觉，而且，苏先生看她的时候，也总是充满温和，像是……邻家哥哥一般。
若是让江三玖知道阳春的想法，定会气得张牙舞爪，她厌恶苏幕遮，看不得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虽然，她知道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可她就是这么坏，见不得苏幕遮过得这般好，仿佛从不认识青禾一样！
本应将青禾的名字死死刻在他心里的，可到头来，在他口中，不过“魏氏嫡女”四个字。
江三玖替青禾不值。
突的，她想到去岁也和阳春这样打果子，只是那时的果子，酸得牙疼。
而今岁，果子不酸了，但青禾不在了……
她的眼里蓄起泪珠，倔强地没让它掉下来，她才不想让身后那个苏幕遮看到呢！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苏幕遮看着她们的背影，唇边漾起笑意，而眼中早已湿润一片。
他望向天边，那泪珠滚落进他发间。
藏得严实，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