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二)
涿鹿大战后的三日。
门外的小花已经开始生花苞了,连同地上的白草也开始长出新芽了。万物覆苏,那是春天到来的象征。
微风过境,在极北之地还是容易生凉,让人一不小心就生一场大病。无奈大战胜利之后,祁逍却一病不起。也好像是心病,又好像是真的病了。
祁逍面无表情的吃吃喝喝,像个傀儡一样,四肢僵硬,连时常握剑的手这会儿都凉得不行。
眼看众人都开始欢呼雀跃起来,独独祁逍一人,在庭院里躺着,看着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裴染的嘴巴和眉头都要撅到天上去了。
裴染也很惋惜沈稚离去,也对他们二人的感情就此湮灭而感觉到了痛苦。适时,他更觉得痛苦的是,他们二人还未有一个机会可以说明这一切,这便是祁逍唯一的遗憾,也是沈稚的遗憾,或许沈稚应该会很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只可惜永远没有机会了。
沈稚殉国,实乃大义之举,却得不到赞颂,因为沈稚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有死路一条。
心爱之人死于身侧,沈稚无论如何也不会释怀的,所以她陪着赵扉一起去死,倒是她心中唯一所愿。最后祁逍只说:“终于结束了。”裴染替他披上浅白色素衣,看他一夜老成了不少,心里实在是憋得慌。
“王爷。”裴染劝慰道:“您莫要太过伤怀了。沈姑娘被奸人一箭毙命,没有过多的疼痛,我们还是多吩咐些人去找找沈姑娘的遗体最为妥当。”
祁逍缓缓说道:“我本是想一箭毙了赵扉命,可她却忽然来了战场,还决心同赵扉一块死。”
裴染看着他略微伤神的模样,心痛不已。他可是从来未见祁逍变得这样难过的,祁逍伤神不会表现在脸上,眼下他神色自若,可这心里却难受的紧。
除却跟在他身前却死了许久的哈玛,剩下的最能理解他的心的人只有他裴染了。
“王爷。沈姑娘生前夙愿定是想保下沈氏一族人的,我等必将全力保住沈氏一族,绝不让沈姑娘在九泉之下心寒。”裴染恭敬道。
祁逍挥手屏退众人,只是躺在椅子上捂住自己的双眼。祁逍很想让自己沈入无间深渊,彻底麻痹自己,眼前一幕又一幕的暗黑之景,都是自己对沈稚的忏悔。
祁逍从未想到,沈稚尽心竭力帮助自己打胜仗的同时,竟然想与赵扉同归。可他一个骗子,如何能博得沈稚最后一丝怜悯,还让她心甘情愿的陪他赴死,也是,都怪自己。
他再也不能盼到沈稚安安稳稳的归来,而是自己守着一日又一日倥偬得岁月,守着空无一人再无欢喜热闹的庭院。一座空荡荡的明京城,一座活生生的牢狱。
所以当时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吗?
祁逍怒意零散,纷纷扬扬的落了一地,而后随着风吹草动,飞向了远方。
如今涿鹿初定,赵扉馀部大势已去,只是留下了几个头子,所以日后他们仍会借题发挥再度入侵。如此,祁逍便要直直北上,夺回那些落入北荒的城池。
祁逍馀生不过如此,守着空荡荡的王府。等着日后太子登基,自己再为他扫荡一切困难险阻,让他做一辈子的安稳皇帝。
……
空荡荡的房子里,沈稚趴躺在床上微微喘气,她慢慢睁开眼睛,伸出软趴趴的双手,细细打量了一下四周。
沈稚想看清楚这周遭一切,殊不知她擡眸那瞬间就看到一个陌生至极的男人。沈稚有些害怕,死死盯住那人清秀的脸,后知后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沈稚眼神空洞无神,手里捏着什么不知名的物什。她退得慢吞吞的,脚跟在地上擦出登登的声音,身上的配珠也不停的叮当作响,一时间冒出一股怨气就被男人捕捉在眼里,吓得他连忙安慰道,“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这里是端阳湖胡乐村,我叫张衡之,是一名医师。是我救了你。”
沈稚皱眉,谨慎问道:“是你救了我?唔……”沈稚慢慢抚摸上自己的伤口,一阵刺痛从骨子里散开来,沈稚不由得哀怨一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衡之平淡地说:“姑娘许是被那桑乾河里的树枝给捅破了琵琶骨,到了那个季节啊,河里的水是又涨又冷,失足掉入水中受伤很是正常。对了,姑娘,你这衣裳和换药都是我妹妹换的,你别误会。姑娘身子本来就弱,还需多加调理,方能见好。”
沈稚见男人穿的干净,面庞清秀,身有淡淡的药香,又连忙补了一句:“谢谢你了,公子,没想到你竟然是医师。”沈稚起身扶住身旁的桌子,慢慢的起身预备正面同张衡之道谢,忽而蹭蹭一声差点摔倒在地,张衡之连忙扶住,“姑娘多加休息,我还要去煎药呢。”
沈稚被赵溆刺了一箭,琵琶骨还痛着。她捂着那处伤口,定睛一看,布带子十分干净,包扎手法还挺娴熟,打的结是姑娘家最喜欢的结。如此一看,倒不像是男子所为,沈稚放宽了心。
沈稚觉得已经大好,靠在门边,只见张衡之端坐如松,手里持着一把扇子,细条慢理地煎药。
“多谢你了,张医师”。沈稚镇定道。
张衡之:“没事。姑娘可觉得好些了?我刚熬好的药,姑娘趁热喝了罢。”
沈稚飞速捏住自己透凉的脖颈,旋即动手捏住自己的下巴,往那嘴里喂了一勺药。
沈稚感觉到喉咙里有什么在隐隐发热,旋即又以最快的速度在发烫。不过片刻,沈稚的身子便已经乏力得不行了,连转动手腕于她而言都已经是费力的事了。
张衡之笑了笑,“很苦吗。”
“唔……不苦。”沈稚倔强道。
张衡之起身,从怀里掏出一颗包着黄纸的糖。沈稚楞了楞,伸手接住了一颗黄糖。
沈稚:“多谢张医师。”
沈稚的身子越发的凉了起来,不过片刻,她的薄背便开始生汗,再过一会儿她的身子又开始浑身发热。她捏捏手掌心,尽是汗水。
沈稚囫囵道:“峤哥哥……”
张衡之看着冒冷汗的沈稚,又对他的妹妹说:“你听她说什么?峤哥哥?那定是梦魇了,你给她擦擦汗。”
沈稚梦里赵溆狠狠抽搐道:“如今你过去作为白定峤妻子的事已经没什么人记得了,你自己选了一条向死之路,不就是想让大家将你遗忘吗,妄想跟跟死去的楚贞玉将军同心同德,你真是痴心妄想!”
赵溆哈哈大笑起来,此情此景沈稚只想吐,吐到天昏地暗。
胃里反覆翻滚的东西似乎都是那毒药。不曾想,药性竟然这般厉害。
最后一句话让沈稚彻底惊醒来。
“……”张衡之又捏紧针头,往下插去,狠狠地插进了沈稚的穴位处。张衡之皱眉道:“让她好好休息。”
“哥哥,这位姑娘身子好生差,似乎还有失忆症状,不知哥哥打算如何治呢。”
张衡之:“这位姑娘身子本来就差,似乎从前也有过失忆症状,现今看来,还是没有将养好的缘故。你好生照料她,估计她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
张衡之一连多日都来照看沈稚,不仅给她带了许多母亲遗留下来的衣裳,还给她带了很多好吃的食物,其中正有一包黄糖。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沈稚的记性大不如前了,连同她的身子也是日渐娇弱无力,本就清秀的眉目如今变得格外的娇媚横生,由内及外的媚态叫人欲罢不能。
有时张衡之瞧见沈稚的脸,就会害羞。沈稚也有些尴尬,竟不知如何自处。毕竟老是在他这里蹭吃蹭喝,还没什么可回报的。
沈稚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曾经的事,自己是一点也想不上来了,也许是在明京城的,也许是在赵扉的身边,不过沈稚都不再想那些了。
忘掉就算了,好好生活就好了。
明京城的花开得大好了,最是惹人动心的应该是那旁边的酒馆。那木槿花开得一会比一会要好,过往众人都恋恋不舍,硬是进来喝了杯茶才愿离去。
别的不说,就是班师回朝的大将军祁逍给这几家铺子赏了些银钱,提名而又做了几个看起来高大威猛的牌匾,这才让众人都对他们另眼相看。
粗茶酒馆老板很多次见着带着面具的祁逍,却都觉得他身份不凡,如今倒是知晓了他的身份。
做衣裳的老板无端得了银钱,如今再见到一身华服的祁逍,到底是恭敬的。或许是因为秦王妃经常来店里挑选衣裳的缘故,他这样想。
王爷和王妃,真是天生一对。
裴染近身添茶,恳切的问道:“王爷莫要伤怀了。王妃近些日子老是来这里消遣,您也安心着罢。曾经最爱到小店来学习如何绣花绣金纹暗纹之类的,如今生意大好,也正是受了王妃的恩惠呢。”
……
祁逍坐在酒馆里。
祁逍浅浅一笑,信手拂去了桌子上的落花花瓣。
“你这里的花好看,若是再多种一些,倒也有些乐趣。”
裴染赶忙上前同老板说笑,“王爷说你种得好就多种些,种好了,王爷有赏。更况,明京城里可没有这种话,王爷也很是喜欢。”
祁逍顿了顿,右眼飞速划过泪痕,轻轻滴在茶里,动了一整个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