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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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和黟即的那场争斗,怕是我在这鄂中北的群山里,迄今为止留下的最血腥的记忆。
在记忆深处里,我见识过罴的噬血,见识过跂踵那鸟的凶残、见识过戾猬对生命的不屑。可即便这些印象再深刻,也抵不过黟即给我留下的感觉。只和它对视一眼,我就感觉自己的注意力在难以集中。
我的意思是,即便是胆子再大的人,看到一只狗,却长成了驴的身材,都会感觉注意力难以集中。绝大多数下,被视为人类宠物或工作伙伴的犬只,原本应该是朝你摇头晃脑的乞求抓挠,或者是向你吐出舌头喘粗气寄望食物,再不济,那狗对你狂吠,也不过是夹杂着些许恐惧的攻击性,这种攻击性大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不被侵犯、保护自己的财产不被掠夺。
像黟即这样,没有丝毫缘由就开始发动进攻的,看起来不像是狗,而更像是狼。可是,狼会一只只发动进攻么?不会!狼会发起群体性进攻。所以,刘长水在当时才告诉我,黟即从本质上更像狗,而不是更像狼。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贾菲菲看到这一幕,异常的惊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要干些什么,但看到了黟即立着三条腿,隔着笼子和我对峙时,她自己的声音竟然瞬间就变小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见,贾菲菲颤抖着声音持续问道,“你要知道,他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未婚夫,他是自己人,他是家人!”
赵国庆从远处走来,他的脸上本是浮现出一丝笑容的。但听到贾菲菲的质问,他的表情竟然渐渐就开始凝固,他的眉头渐渐拧在一起,他的神情严峻而愤怒,这样的表情,甚至比狰狞的黟即,给贾菲菲更大的震撼力。
“闭嘴!”距离甚远,但我依旧能听到赵国庆的话语声,他说,“你给我闭嘴,如果你再叫嚷个不停,我就把你和你妈妈也关进去!就让你妈和你一起陪着夏老三喂那东西!”
听到这话,贾菲菲感到了不一般的震撼。她不敢想象,这样的话出自自己的亲生父亲。强烈的感情相互交织夹杂,贾菲菲竟然愣在了原地,她开始先是不知所措,接下来就是无地自容,再然后,她骨子里的倔强,开始陡然增加自己的愤怒和恐惧,贾菲菲开始疯狂的抓住自己亲生父亲的衣领,把自己的脸凑上前,她怒目圆睁,双目直视,一步也不退让。
“赵国庆,你刚才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贾菲菲高声的问着。
这一刹那,她的怒火突然间爆发,我看到了,陪伴自己多年的漂亮温婉的女友,竟然突然间变得暴怒,她不断挥动自己看似无力的双拳,一拳拳的劈头盖脸,打在赵国庆的头上、脸上、身上。
赵国庆不躲也不避,他支起双臂,挡开了贾菲菲夸张的肢体。
远远的,我看到赵国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骇人的表情,这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就那么冷冰冰盯着贾菲菲的脸。即便贾菲菲的拳风袭来,他也不曾眨一眨眼,他也不会想要逃避。
赵国庆,只是扭过头,朝身旁的人递了个眼色。
那人就是刚刚把我关进铁笼的,操着南方普通话的兵,他心领神会。
“把王勇叫过来,安排人,看管住他们娘俩,再让她俩这样跑出来,我唯你是问!”赵国庆说道。
“是,拧(领)导!”那人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转身离去。
片刻之功,李念已经赶了过来,他架起贾菲菲的身体,强抓住她,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贾菲菲走了,但赵国庆还留在原地,他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一步步的逼近。终于和我面对面,距离足够近了,他站定在我的身边,幽幽的说道:“行了,现在全都消停了,夏老三,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我哪里有什么要和你说的!”我对赵国庆答道。
“真的?夏老三?你没有什么跟我说的?那我跟你说说,咱俩好好的算一算账!”
隐隐约约的,我看到赵国庆的脸上,浮现出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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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你么?”赵国庆向我问道。
“不知道,说来听听!”我说。
“因为妒忌!”赵国庆狠狠的攥紧了拳头,重重的捶着铁笼的一根根支架。
“妒忌?我有什么好妒忌的!26年前,我不过是个退伍后从文的老兵,然后,我参加了科考,我媳妇因为我的发现,被人绑架、遭人陷害,最终因为意外死去了;再往后,我就是个游魂,独力抚养着一儿一女长大。如果说真的有什么值得你妒忌,那就是,一个比我小上很多、漂亮很多,和我绝不相配的女人爱上了我,可那个女人是你女儿啊!”我尽可能的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愿意在被人所在铁笼里的状况下与人为敌,做困兽斗。
“我说的不是这些。贾菲菲爱上你,绝对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可现在想起来,她对你的感情,和我对他们母子的态度,却又都在情理之中!”赵国庆说道,“如果不是如此,我也绝对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带入险境,在她的面前袒露自己的心声,让她知道我究竟在与谁为敌。”
“那你在与谁为敌?”我更加努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思绪,淡定的问他,“究竟有哪些东西在你的脑海里?”
“现在我与谁为敌都无所谓了。想来,我的岳父吴振邦,就是你们口中的‘吴飞’,或多或少的会和你们交代一些我们当年的恩怨。是的,我是在和他为敌,这不假!”赵国庆说道,“可你知道么?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向他证明的事情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他看错了我。可是28年前的发现已经证明了我超过他!26年前,我给你们、给他设下的陷阱,已经了解了我们之间的所有恩怨!”
“那就怪了,既然如此,你还在愤恨些什么?”我向赵国庆问道。
“恨我自己、恨你、恨整个世界!”赵国庆攥紧了铁笼的栏杆,狠狠的晃起来,像是在宣泄自己愈发波动的情绪,铁笼却仍在原地,纹丝不动,“你看不出来么?你自己梳理梳理!我有可能是全天下最聪明的脑子,却没有个与之相匹配的家境,这样的显而易见的差距,决定了我不可能走得更远。为了获得成功,我不得不攀龙附凤,‘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你懂么?好在贾芸是真心的喜欢我,而不是仅仅把我当成一个入赘的吃软饭的男人,可是,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吃软饭,多么希望能够借助当年吴振邦的实力,有更宏大的事业发展前景和奋斗目标!可是,我都没有!我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只能和贾芸一起,堵着一口气,过自己的苦日子!”
“你们的日子苦么?不苦吧!你们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个漂亮聪明的女儿,你有个和谐的三口之家,有个随时准备接纳你的岳父母。你还奢望些什么?”我压低声音,试图不让自己的声音传播到更远,轻轻的问道。
“奢望些什么?还记的陈刚么?这小子,死的有些不值得,因为我安排布置下狙击手的时候,最先的目的是为了打伤你的!”赵国庆说到这里,嘴角又洋溢起那一脸诡异阴冷的笑容。
“打伤我?”我追问。
“没错,你听的没错,我当时,没想杀了你,因为当时吴飞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和你点名,还有很多恩怨没有和你化解。你死了,死的不明不白。”赵国庆扬起头,露出些许自负、骄傲的样子。
“可现在,这个样子,我被你锁在这里,黟即在那边,对我虎视眈眈,看样子我是没法子活下去了,真要这样死了,我依旧死的不明不白!”我颇显平静,笑呵呵的看着赵国庆,说道。
“死到临头了,你还笑得出来?”赵国庆问我。
“如果真是死到临头了,哭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死到临头,而是还能活下去,又为什么不笑!”我对赵国庆说。
“好小子!这就是我忌妒你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你始终处事不惊,总有想法和主意力王狂澜!”赵国庆一边说,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我的鼻子,挑衅我,“既然如此,你现在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够让你自己脱身?你现在有没有好主意,能够瞬间扭转颓势?”
这样的挑衅,让我的情绪即便一再压制,仍然最终爆发。
我从铁笼的缝隙处,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伸出了双臂,抓住了他的衣领,勒紧了他的喉咙。时间不过十几秒,赵国庆的面色就已经开始因为缺氧,由红润转向苍白。我知道,如果接下来再有这么二三十秒钟,他的面色就将由苍白变得蜡黄,那个时候,他面对的不仅是肺缺氧和脑缺氧,更将面对全身多器官因缺氧而衰竭。
但我终究不是赵国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轻而易举的杀了这个把我置于险境的我人,可我即便真的把他杀死,又能怎样呢?我依旧在铁笼里,犹如隔壁的黟即、困兽一般只能依靠低吼发出警报;我即便真的把他杀死,我也依旧无法窥探到赵国庆“葫芦里卖的药”。既然如此,还不如暂时放他一马。
想到这里,我的肋骨骨裂的位置,犹如突然间剧痛了一下,我下意识的呻吟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胸口,蹲在原地。
赵国庆瘫倒在地,缓了好一阵子,他的面色才恢复正常。见我仍在和自己的剧痛作斗争,他从刚刚的绝境中突然间狂喜,他兀自放肆的笑着,没有任何征兆的再次把毛头指向我。
“这就是我妒忌你的另一个原因,你总是能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总是能扭转颓势。”说到这里,赵国庆叹了一口气,“可世道不同了,如今,你纵然有千般力量,也没法子一下子变得年轻力壮、健健康康。如今,你孤身一人,我却如同拥有千军万马。”
他一边说这,一边朝身旁远方大声的喊着:“过来!你们刚才傻了?瞎了?”
赵国庆这么喊着,一个小兵诚惶诚恐的跑了过来。
赵国庆伸脚向他踹去。
赵国庆这一踹,看得出力量不大,但是他恼羞成怒,看得出使了十成的力量。
小兵挨了这一脚,有些不解,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脚印,又偷眼观瞧了赵国庆,发现他的怒气难消,自然不敢多言语。
“把枪给我!”赵国庆朝那小兵说道。
“可是,上面有命令……”小兵犹豫了犹豫,不知当讲不当讲,最终还是开口试探着说道,“暂时要留着他的命!”
“上边的命令你?”赵国庆反问道,“上面的命令那是说给我听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国庆说到这里,又要伸脚踹去,这次,小伙子敏捷的躲开。
赵国庆气急败坏的拉开枪栓,把枪口对向了我。
“信不信,我现在扣动扳机打死你?”赵国庆向我问道。
危险就在须臾之间,我嗅到了死亡的味道。当然,从军多年的本能,已经让我在这样的危险局面面前,做出了本能的反应,这是肌肉的记忆。我的双腿、双臂,肌肉如同被注入了兴奋剂一般,突然间突突的跳动。我深知,只要我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我可以一把从赵国庆手里抢过步枪,把枪口对准赵国庆,如果我要是给赵国庆足够的威慑,我还可以率先开一枪先打死小兵,以此为要挟,让他们打开铁笼放我出去,事情的发展将有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是,那样的话,还是我们的计划吗?
现在的我,必须隐藏起锋芒,只能先忍下这些心中的激荡。
即便这里没有夏恬、夏望秋、刘长水、李国良,即便这里没有我期望的观众,即便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残存下些许的脱险能力,保留下丝毫的脱险时机,我也必须忍耐。我得让自己,更有针对性一些。
我得让赵国庆蓄谋将近30年的蓝图,完完整整、完完全全的全暴露。
想到这里,我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身处,栏向赵国庆。
“不要……”我高声的说道。
我一直没敢想,一直没往那个方向想,但赵国庆,他真的扣动了扳机。眼睁睁看着扳机被扣动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天昏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