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天气由暖转凉,晨来渐晚,夜来渐早。
眼看着秋分的到来,张隐霄仍是和“自己”躲在这归墟血堑的岸上。日日受磅礴妖气的威压,日日打坐,有时一坐便是一天一夜,只为能够找到书上所说的那抹山海真意。然而事与愿违,这些时日过去,张隐霄仍是毫无进展。
“大风起兮云飞扬!”张隐枭撤去黑影,迎着裹挟沙尘的大风长吟,“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啥意思?”张隐霄只觉得这句话很有气势,却是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张隐枭回过头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沉声说道:“当初师父在山上让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读,非得去砍什么柴。”
张隐霄听闻,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此时,正值秋日黄昏,他看向那边被群山遮挡住的落日,心中的后悔之意也逐渐显现。夕阳西沉,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也不知道,小遥现在怎么样了。”张隐霄忽然想起望龙山上的祁叶遥颓然地躺倒在地上。
“怎么,又想她了?”张隐枭有些戏谑地说道。
他没有答话,只是接着问道:“你说,潘小满咋那么厉害啊?”
“我哪知道,人家天赋异禀呗,又或者是从小就努力呢?”张隐枭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骂道:“你他娘的不也天赋异禀吗,要不是头上这破天宫,哪有这些破事儿!”
“那你跟他打一架,谁赢?”
张隐枭头疼不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下一刻,便骤然消散,回到影子当中了。
“打不过就直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隐霄撇了撇嘴,重新坐起身闭眼打坐,一吐一纳之间,似乎有着些许清气流动。
而那本无名书,直至今日,也只翻开了第一页。
是夜,群星璀璨,明月高悬。正要重新入定的张隐霄,忽然听到北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赶忙坐起身奔去,一道闪光突然迸发,将他掀倒在地上。
待尘埃落定,只见半空之上,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正独战群妖。他满头长发凌乱,胡茬不整,脖颈上挂着一颗明晃晃的珠子,手中紧紧握着一柄长枪,似乎有些颤抖。
张隐霄瞥见地上整齐地摆放着还未燃烧殆尽的纸钱,又看了看半空中似乎有些支撑不住的男子,心中犹豫一番,随后便默默地呼喊起了张隐枭。
“这天道如此不公!你们妖邪毁我家园,杀我家人!”那汉子嘶吼着扯下脖颈上的珠子,“今日,我便要在这山海先人的骸骨旁,与你们同归于尽!”
说罢,他就使劲地拽下脖子上的那颗珠子,正要扔向面前聚集而来的一众妖邪。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黑影瞬间闪现,一把将他揽住,扔到了地上。
那汉子正要破口大骂,黑影骤然将此方天地笼罩。张隐枭朝着那群妖邪冲去,一拳一掌之后,只余下血雾飘散。汉子呆呆地望着救下自己的黑影,那颗珠子缓缓从他手中滚落,掉到了地上的血泊之中。
张隐霄走到汉子身旁,正要扯下布条来为他止血。那汉子却好似发疯一般,使劲地抓着他的肩膀,怒道:“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张隐霄不知所措,那汉子放开了他,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似笑非笑地说道:“家人已逝,我只想来这里多杀几个妖邪,再下去陪他们……”
几滴清泪从汉子眼角滑下,“在下胡凌,拒云洲人士。曾经我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贤淑,儿子聪慧,邻里团结。可是,我不过出门了三天,回去时,所有人都死了……死了!”
“我们拒云洲,时常会传出哪个村子哪个地方的人们被妖邪给屠杀殆尽,却没想到,这劫难轮到了……”
张隐霄张着嘴,一脸震惊,胸中怒意也缓缓升起。
“小兄弟,你不该救我的,你应该让我下去……”汉子将地上那颗沾满了血迹的珠子捡起,用衣袖擦了擦,递给了张隐霄,“小兄弟,这颗珠子是我胡家至宝,必要时打破它,爆发的冲击足以让一个神仙境的修士喝上一壶的。”
说着,他擦了擦满是鲜血的嘴角,笑着说道:“小兄弟,还没请教你的姓名?”
“张隐霄……山海宗弟子。”
胡凌睁圆了眼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过了一会儿,释然地笑道:“不重要啦!不知隐霄小兄弟如今是什么境界了?可是在这血堑岸边以妖气修炼自身的?”
“我还什么都不会,只是初学。境界一事,更是不知。”张隐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那刚才那道与你一般无二的黑影是怎么一回事?”胡凌不可置信地问道。
“那是我身后的影子。”张隐霄如实回答,他不愿对将死之人说谎。
胡凌正思量着,突然就用手捂住胸膛上冒血的伤口,嘴角抽搐,不停地喘着粗气。张隐霄见状,有些不忍,正要开口,汉字仿佛知道了他的意思:“隐霄兄弟,在下现在一心求死,你不必挂怀。既然你不知境界一事,那我便与你说道说道。”
说罢,胡凌挣扎着坐直身子,聚敛最后一口真气,缓缓说道:“世间境界,大致分为人仙境,地仙境,神仙境,天仙境。每个境界之下,又细分了些许境界。其中人仙境下分有断尘,明心二境。地仙境下有通幽,亦可说是见灵和生象两个境界。我如今,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通幽境罢了。”
说到这儿,胡凌抬头望向星空,眼中充满了不甘,顿了顿,他转头看向一脸认真的张隐霄,接着说道:“再往上,就是常人一生都达不到的高度了,我也是听人说过。只那神仙境界,便由破妄,窥天,入神三个境界组成。步入此境,据说弹指间便可呼风唤雨,元神出窍。再往上,这世间便无人可及。天宫曾设下禁制,世间万物皆不可步入天仙境,据说那天仙境之上,还有一个境界,好像与‘圣’这个字有关。”
“天仙?禁制?”张隐霄心中甚为不解,虽然胡凌所说他闻所未闻,但是这‘天仙’‘禁制’四个字似乎勾起了他心底埋藏的一根长弦。
胡凌哈哈大笑,抹了下嘴唇,随后又面无表情地抬头凝视着天穹。
良久,他才说道:“那事啊,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地变成了传说。我小时候听师父说,万年前曾经有三十六位证道真君联手在世间荡平妖邪,后来又一同登上天穹,用世间美玉在天上建造了一座宫殿,世人称其为天宫。再然后啊,又过了不到千年,那些天仙就合力在天上给天下设下一道天地禁制。这禁制之下,天下妖邪不得横行于世;然而,禁制之下,无论如何,再无生灵可以踏入那至高的天仙境。若有世人想窥探一番其中奥秘,就会引来数道天雷劫的镇压。”
张隐霄双手攥紧,他身后的影子也在这时躁动起来,张牙舞爪的模样,让胡凌好奇地看了过去。
“似乎,这天地禁制,没什么用。”张隐霄望向遥远的另一边岸上,一个妖邪的背影缓缓消失不见。
胡凌长叹一声,眼中充斥着悲伤,他站起身,愤怒地用手指着天空:“是啊!要是这禁制当真有用的话,这天下就不会有人会被无缘无故地杀害!要是这天宫清明的话,就不会有地方接连数年大旱大涝,百姓易子而食!更不会有宗门慷慨赴死,只求在苍生眼中不被玷污!”
张隐霄瞪圆了眼睛,浑身剧烈颤抖。正要追问,却见胡凌猛地跃起,像离弦的箭一样,刺进堑底赤河当中。
胡凌在空中缓缓闭上双眼。最后一句话,他是说给这个少年听的。他曾在他那隐世的师父口中,得知了山海宗众人赴死的真正原因。
他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祭拜一下山海先人,之后再用自己的性命拉上几个妖邪作为垫背。
这个少年在说他是山海宗弟子的时候,眼神中充斥着许多情绪,但更多的,是悲痛。他相信这个少年确是山海遗骨,所以,他想让这个少年明白。
但他又怕说破太多,会引发天宫注意,便只能这样隐晦地告知少年真相。少年能否明白,也与他无关了。
他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是他愿意相信,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会达到他无法触及的高度。
“张隐霄,好名字!小兄弟,我胡凌去也!”他欣慰地笑了笑,自己终于可以去见自己所爱的人了。
随后,张隐霄便在岸上听见一声巨响,他低头看去,只见赤河当中掀起一层巨大的水花,随后,一群妖邪浮尸于水面,又逐渐消散。
张隐霄趴在岸边,张着嘴,伸着手,双眼通红。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一个对生毫无希望的性命,就这样消逝于世间。
“蚍蜉犹可撼大树,奈何世间无枭雄?”
就算是死,我也要做出一番动静,我也要让这死寂的赤河,激起层层水花!
我胡凌,不是孬种!
妻子,孩儿,我下来陪你们了!
……
张隐霄就这样,伸着手,一动不动。
张隐枭叹了一口气,缓缓现身,坐在他的身旁,欲言又止。
他知道,张隐霄是善念,受不得生死离别。但他也无法,毕竟,这是修行路上必须经历的事情。
“你是不是知道很多事情,只是因为我现在很弱,弱到根本无法接受那些事情,所以你才没有告诉我?”张隐霄缓过神来,红着眼睛问道。
“是,你现在确实不能知道太多事情。”张隐枭有些惊讶,他望向少年。
后者面无表情,只是嘴唇微微颤抖。
张隐霄抬头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那些繁星不知去了哪里。
“隐霄,隐霄……隐霄。”张隐霄像是疯魔了一般一遍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
过了一会儿,直到东边响起鸡鸣声。张隐霄站起身,径直地走向白骨前方,深深鞠了一躬,便就地闭眼打坐。
张隐枭有些奇怪地望向这个少年,只胡凌一事的发生,就让他有点看不穿少年的心理。
下一刻,他便惊奇地发现,从张隐霄的袖中毫无征兆地飘出两股气流萦绕在鼻尖。
张隐枭赶忙打坐,身后阴影便像往常一般笼罩了二人。
张隐霄闭着双眼,感受着自己的一呼一吸,吐纳之间,他心有所感,似乎感到胸中有一股外来的气息汇入。他不敢睁眼,也不确定这是否就是书上所说的那股山海真意。
一阵大风吹过,张隐霄怀中的无名书不知怎的掉在了地上,书页随风而动,却只翻开了第二页。
二人仍是闭着眼,丝毫不知外界发生的事情。
张隐枭只感到自己心头有一股强大的气息在四处游走,其中似乎有着群山巍峨之态,又好像有着百川入海的浩瀚。他心中大定,历经这些时日,终于把这捉摸不透的山海真意在秋分后夕给悟了出来。
他缓缓睁眼,只见面前的张隐霄仍是像平常一样,紧紧地闭着眼,皱着眉头。
张隐枭低下头,发现无名书上已经翻到了第二页。他没有动这书,只是好奇地凑近看了看张隐霄的内心,这才大笑了起来。
张隐霄被这近在咫尺的笑声吓到,他睁开眼,生气地说道:“干嘛呢?”
“蠢材,蠢材!你可真是个大蠢材!”张隐枭毫不客气地笑道。
“我要是的话,那你也是喽?”
张隐枭这才止住了笑意,咳了两声,这才解释道:“你不是已经感受到自己吐纳之间的那抹真意了吗?怎么还是一副无知的样子。“
“那个就是山海真意?”张隐霄又惊又喜。
“不然呢,难不成,你要咱山海真意一呼一吸就能飞出一座山,喷出一片海来?”张隐枭仍是有些嘲笑地说道。
张隐霄没有理会“自己”的挖苦,复又闭上双眼,开始感受这来之不易的山海真意。渐渐地,他仿佛从中感知到自己一路上所遇到过的山川河流。林雁山,紫彤山……灵石江仿佛画卷一样,存于这飘忽不定的真意之中。
他再次睁开眼,面前的张隐枭已经消失不见。微风拂过,他这才注意到了地上——那本翻到第二页的无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