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洲北境的螭羲山上,薄雾弥漫。
掌门徐忍的床上躺着一个男子,他全身裹满纱布,只露出两只眼睛在外。
屋外,一个脸上有条疤痕,相貌平平的女子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湿泥地上乱画着。
旁边一个眼缠布条的中年男人拄着龙头拐杖,悠悠开口道:“字写得越发好了,柔儿。”
名叫常向柔的女子停下了动作,丢掉手中了树枝。
螭羲山掌门徐忍接着说道:“凡儿他以后恐怕是废人一个了,跟我差不多。你若是想走,便走吧,不会有人怪你的。”
“师父!柔儿虽然不是知书达理的人,但也知道‘仁义礼信’四字是怎么写的。”常向柔说着,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凡儿日后即便苏醒,也定是修为根骨尽失,你又何必再被我儿拖累?”徐忍叹了一口气,使劲地用拐杖拄了拄地面。
常向柔听到了这话,脑海当中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还是自己刚进螭羲山的时候,因为资质平平,也没读过书,所以一直很自卑,自然少与人交往。
直到有一天,一个名叫徐凡的少年进入了自己的生活。这个少年身上似乎有着一股特殊的感染力。他眼中没有偏见,他会教自己识字,和自己修行,陪自己历练。
虽然这个少年和其他人的关系也很好,但我觉得,他的出现就像我生命当中的一盏明灯,对我尤为重要。
后来,他是师父独子的事情也被我们所发现。从那之后,我便不敢再和他相见。可没想到,徐凡还是如以前一样待我,在他的照顾下,我也渐渐地改变了自己。
忽有一日,他和一些人要去那恶蛟谷历练,我放心不下,便偷偷地跟了过去。陈凡轻敌冒进,正要被那恶蛟得逞之时,还好我过去将他给死命拉了回来,自己却是躲闪不及,被那恶蛟的毒爪给抓伤了脸。
“师父,你一直都以为我是受累于陈凡。可是只有我知道,若是没有他,我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常向柔满眼噙泪,站了起来,转身离去。
徐忍拄着拐杖,愣在了原地,良久,他才抚须笑了起来,眼上布帛却是又湿了起来。
他拄着拐杖缓缓向前走着,薄雾的清气涌入他的鼻腔。徐忍又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妻子,只听得他口中低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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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张隐霄迎着初生的阳光,双腿微屈地立在离岸边数十丈的大地上。
他深吸一口气,闭起双眼,身后黑影自然地包裹住这片天地。不多时,胸中的那抹山海真意像条小蛇一般环绕在他的身边,张隐霄就这样随着自己的一呼一吸之间,左手右手交互出掌。
直到力竭之时,张隐枭出现在他的面前,“来吧,接着昨晚,我用和你一样的功力,继续打!”
张隐霄睁开双眼,眼中却是神采奕奕,他没有拒绝,便和另一个“自己”开始互相斗了起来。
这一次,张隐霄的掌法不再飘忽不定,虽然质朴,却显得犹有掌劲。但毫无疑问的是,他又败了。
“不打了!”说着,张隐霄从一旁的地上散落的佛珠当中随意地捡起一颗,握在手心,下一刻他便感到自己身处在一处高山脚下。
善念入佛珠世界,恶念入主身躯。
张隐枭舒展了这副躯体,他顿时就感受到一股属于此地独有的妖气威压。他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掌感受着这股磅礴的妖气。
片刻之后,他走到一旁,捡起了地上剩下的佛珠,数了数。又捡起地上的那本无名书,坐到地上,开始翻看了起来。
另一边的佛珠世界当中,张隐霄站在山脚下抬头看着山上,他的脸上早已布满泪痕,嘴唇止不住地颤抖。他奋力地抬腿向前走了一步,身上却好似有千钧之重。
他曾在无数个梦里遇见过这里,没想到今天竟会在这佛珠之中回到了这片养育他的大山。
此地正是凤鸣洲,林雁山。
张隐霄双手死死地攥着,似乎感受不到指甲嵌进肉里的疼痛一般。忽然,他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那条鸡晓江,发现并没有异常,这才转过头来。
抬头望去,记忆中那条数百级台阶并没有出现在眼前。张隐霄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他快速地向上而去。一路上的这些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里的地面和植被与记忆中相差无几;陌生的是,这里好似没有一分一毫关于山海宗的踪迹。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张隐霄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的瞳孔渐渐缩小,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茂密的松木林,而那本该在这里的山海宗却是不知所踪。
张隐霄痛哭流涕,蹲坐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幼时在这里的点点滴滴,想起了祖师祁正,师父祁天明,朱玉谦,刘花,李婉风……
过了一会儿,张隐霄抬起脑袋,看向那片静止的天空。他仿佛发疯了一般,径直朝着林雁山山顶奔去,路边没有人打理的杂草划伤了他的皮肤,被拨开的树枝鞭打着他的身子,他却仍是不停下脚步,奋力挣开面前本该是一条石头路的灌木丛。
到了山顶,那本该是光溜溜的大石头上已经布满了厚厚的青苔,张隐霄也不怕脚滑,站到了石头上面,面朝西边,看着那定格的残阳,他张了张嘴,喉咙却是哽塞得发不出声音。
他不相信这佛珠世界当中不会存在建筑,因为上一次的大海边,他还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几艘靠在岸边的小渔船和几处渔家。
张隐霄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能崩溃地朝着西边的天空大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对我,我今年才十四岁……十四岁啊……”
“能不能告诉我……告诉我一切的真相……”
……
一顿发泄之后,张隐霄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直起发酸的双腿,双眼通红地坐在杂草丛中,打起了坐。
而刚才,掌控着这副身体的张隐枭也感觉到了异常,他根本不知道张隐霄在佛珠世界当中遇到了什么,只能在外面干着急。直到异样结束,他才放下心来,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穹,轻声笑道:“你给他设下的考验,还真是不少啊。”
张隐霄坐在湿润的地上,脑海中却是闪过一幕又一幕挥之不去的回忆,他很想就这样出去,不愿再受折磨,然而,他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脱离这里。
他只能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竭力想象自己现在根本就不是在林雁山,紧紧地闭着双眼。
忽然间,一句话闯进了他的脑海:听山,闭目贴掌于高山之石,聆听石中韵律。
张隐霄不再犹豫,折下几根木枝,将眼前大石头的一处青苔打扫干净,闭起眼睛将手放了上去。
石头表面很是潮湿,冰凉的触感从他手上传来。
这世界如此寂静,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的声音。
张隐霄没有听到什么“石中韵律”,却只是听到了自己心脏砰砰直跳的声音……
不知过了许久,张隐霄的手掌早已被石头给弄得冰凉,他微微睁眼,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回到了主世界。
他有些愣神,低头却是看到了怀中那本无名书的第四页,张隐霄随眼看去,只见这页上写的是一套拳法,名叫“入海拳”。
张隐霄挠了挠头,没有再细细看下去,转身对着月光下的影子说道:“这颗佛珠当中是一座山……林雁山。”
说着,张隐霄将手中佛珠单独地放在一边。
张隐枭没有现形,只是低声说道:“知道了。”
二心没有再说下去,张隐霄抱来一块石头,又捡起身边一块锋利的小石块,专注地在石头上刻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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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身在望龙山的祁叶遥莫名其妙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好像是很小很小的,躺在一片大叶子上,顺着河流朝下漂去。
她在叶子上想要站起来,却是根本动不了,只能转动脑袋看着四周。
不一会儿,她突然就看到一座无比熟悉的高山出现在自己眼中。祁叶遥想要呼喊,却只发出了一阵咿呀咿呀的声音。
再转眼,她竟又看到了那个无比熟悉的少年出现在山脚,发疯似的朝上跑去。
祁叶遥只觉得心中很是疼痛,却只能躺在叶子上顺着水流流动……
夜里,柳茵的房门被敲响,她慢悠悠地打开了门,却是见到了一脸焦急的王平凡和许清。
柳茵心里暗道不好,只听得许清口中夹着哭音道:“宗主,你快去看看祁叶遥吧……她……她……”
柳茵手指微动,霎时间整座繁花剑宗的灯全部亮起。许清搀着柳茵,跟在王平凡后面,快步走向祁叶遥的屋子。
只见屋内苏宏艳眉头紧皱地蹲在床边,祁叶遥躺在床上,眼睛紧闭,浑身暴汗,青筋凸起,嘴巴里还发着恐怖的怪声。
小黑狗朝着床上龇牙咧嘴,呜呜地低吼。
众人见宗主来了,便都乖乖地退到一旁。柳茵上前拨开了祁叶遥的眼皮,却发现她目光涣散,瞳孔飘忽不定。她心中一惊,“再这样下去,她可就要入魔了。宏艳,你快取镇魂铃来!”
苏宏艳赶忙跑开,柳茵指尖凝神,很快封住了祁叶遥的气脉岔道,又让所有人出屋,布下金光阵法,驱除邪祟。
不一会儿,苏宏艳拿着镇魂铃回到了屋里,柳茵接过,立马就布置了起来……
忙完了一切,众人看向床上昏迷的祁叶遥,却是丝毫不见好转。只见她嘴唇发紫,左右剧烈摇摆着脑袋,嘴里说的话也没人能够明白。
柳茵又推算了一番,却发现祁叶遥根本不是走火入魔,她一时无法,正犹豫之时。她瞥见了一旁桌上属于祁叶遥的那把“残荷”断剑,心里却是有了另一番决定。
她将屋内的几人遣散,也把不肯走的小黑给拖了出去,关上了屋门,吹灭了燃灯。
屋外冉倩倩站在吴宇晨身边,二人低声交谈,不时传来阵阵低笑声。
“大师姐,叶遥她会不会有事啊,她这是怎么了?”许清紧紧地抱着小黑,红着眼眶抬起头问道,“我从来都没听过见过会有人这样……”
王平凡和贪玩的郑秀站在一旁,没有说话,也是看向苏宏艳。
苏宏艳不知如何回答,她仰望着西边的星空,良久,她才开口道:“你怎么还不来?你小妹如今都这样了,还不快来……”
话音未落,只听得她的师妹周月娜走了过来,说道:“你为何不去找他呢?或许那个男人会有办法。”
苏宏艳深吸一口气,面朝着祁叶遥的房间,低声说道:“小遥,等我回来,等你哥哥回来!”随后,她便脚踏梨花剑,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屋内,一个浑身冒着灵光的白发老人站在祁叶遥的床边,他用手打开了她被点住的穴窍,又拉起她发黑的双手,端详了一番,又放了下来。
“老前辈,不知祁叶遥她这是怎么了?”柳茵站在一旁焦灼地问道。
纵是身为一派之主的她,也实在不知祁叶遥的病症如何救治。她实在无法,也只能尝试着唤起剑灵,死马当活马医。
白发老人捋了捋雪白胡须,在屋内踱了几步,这才开口道:“这丫头命苦,我也不知道这样是为何,但我观她心神,仍是完整,所以……”
话到这儿,老人没有再说下去,而柳茵也猜到了剑灵的意思——只能靠祁叶遥她自己。
归墟血堑之畔,张隐霄正学着书中的推山掌第二式——推云。他身后的影子分离了出来,立在于他身后不远处,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老东西,你还真是害人不浅……”话音未落,影子顺着月光下的阴影,以极快的速度朝东而去,消失不见。
张隐枭也没有把握祁叶遥能够自己走出那片深渊,所以他冒着被天宫发现的危险,也要脱离本体前去相救。
因为她是他的亲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来到了林雁山脚下的鸡晓江畔,沿着江边的阴影游走,找寻着困在这里的祁叶遥。
梦境之中,祁叶遥眼睁睁地看着林雁山和张隐霄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自己连呼喊都做不到。转瞬之间,她心中万念俱灰,一道道声音从这宽大的荷叶之下,从这条泛黑的鸡晓江水之中传来:
“他们都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你就是个孤儿!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知道!”
“师父他们前去赴死,都是因为你!”
……
祁叶遥总算知道了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婴儿,她咬着牙,想哭却哭不出,仿佛就快要窒息。
她想挣脱开来,她想摆脱这些恶毒话语的侵扰,却是根本做不到。
她看向前方的河道,竟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深渊。
正当她想放弃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嗓音:“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以后回去重建山海宗,我去那什么归墟血堑……报仇!”
祁叶遥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睁眼看时,只见自己躺在床上,那个名叫“残荷”的老头子和柳宗主正满面愁容地盯着自己看。
白发老人见到祁叶遥苏醒了过来,脸上终于浮现了笑容。
柳茵看到祁叶遥醒了过来,上前一把抱住她,老泪纵横,丝毫没有了身为宗主该有的威严,倒像是一个疼爱孙女的奶奶。
屋外的众人听到动静,也纷纷走了进来,剑灵一个转身便回到了断剑之中。
众人见到祁叶遥苏醒了过来,皆是一阵宽心。只有另外两人感到有些“惋惜”。
祁叶遥呆呆地看着众人,疑惑地问道:“你们这样干嘛?宗主,我咋了?”
柳茵疼爱地抚摸着祁叶遥的脑袋,心里明白,祁叶遥已经完全不记得梦里的场景,便说道:“你刚刚做噩梦了,在床上张牙舞爪的,把许丫头给吓到了,这才把我们所有人都给喊了过来。”
祁叶遥转头看着一旁的许清,后者只是站在那儿不失礼貌地笑着。
小黑一把就跳上了床,钻进祁叶遥的怀里,嘤嘤地叫着。
众人眼见祁叶遥无碍,便都回去睡觉了,屋里只剩下柳茵和许清,王平凡还要留着看看,却被吕镜给拉走了。
“宏艳呢?怎么不见她来?”柳茵看着窗外问道。
“大师姐怕小遥她有事,便去找那个叫潘小满的人了。”许清回答道。
祁叶遥坐在床上假装不在意地喝着燕窝粥,心里却是希望潘小满能快些和苏宏艳来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