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认识了,蒙不蒙面都不相干。他自己不说,只怕是脸上挂不住吧。”
李光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滨田雄:”你打伤莫仪,是什么招数?”
滨田雄抓抓脑袋,看孙平北。孙平北也跟着抓脑袋。
”没招数。”滨田雄答。
”没招数?”
”是。当时他往右转,管不了左肩。我其实也就出刀一点锁骨。”
刘痕接过话去:”我一直没怎么教他们招数。那些基本的教了,然后就让他们自己去琢磨。打得赢就算好招。”
李光头点点头:”你是不是孩儿营里武功最好的?”滨田雄急忙摇手,”不是不是。”
”那是谁?”
两个互相看看,”乐淑?”孙平北摇头,”那次完颜辉骑着马,把她都撵上树了。”想了半天,最后滨田雄苦笑着说:”我们好象都差不多。”
李光头有点儿糊涂:”怎么会差不多?你是什么功夫?”
”我用刀。最长的是陌刀,其他长的短的都还可以。”
”你呢?”李光头问孙平北。
”我……我是不行的。”孙平北不知该如何回答。刘痕插进来:”他是什么都会一点儿。但是只练最基本的路数,练得特别熟。”
”哦。是这样。”李光头继续问滨田雄:”那孩儿营里,谁能打赢你?”
”张乐淑。还有,完颜辉,他骑在马上我赢不了。还有柯武,还有我弟弟。也许李青魂也能赢我。说不好。”
这一下许栋也跟着糊涂了,”那你武功不行啊。怎么莫仪你又打得赢呢?”滨田雄满脸通红。刘痕再次插嘴:”他要是带盾牌,就能顶住张乐淑。以前没人打得过张乐淑,后来孙平北想起用盾,就行了。滨田雄的陌刀大家都怕,不敢用长兵相对。就只乐淑克他。”
更听不懂了。还是李鸳知道如何表达:”那张乐淑的短刀和暗器特别厉害。”
”哦。”李光头点点头,”那这个张乐淑是第一?”
”不不。”刘痕说:”她赢不了完颜辉。完颜这个马贼,偷马不说还搞了一套重甲。马上长刀一挥,那丫头根本接不下。丫头甩出去的飞蝗石,打不破甲胄的。”孙平北也点头:”完颜特别会骑马。每一刀看着不重,其实都跟着马的节奏,马一猛力蹬地,刀也到你面前,重得根本没办法。”
”那不公平。这个女孩子也可以披甲呀,”许栋说,”她还是第一。”
”她一披甲就跳不动了。骑马她不行的。”
”哦。那应该是完颜第一。”
”完颜一下马,柯武能空手赢他。”滨田雄说。
”啊?”
”小武的步伐玩得好极了。长兵器稍不留神就抢进去。”孙平北说,”但是碰到我用剑,他没法还手。”
”柯武,与张乐淑哪个厉害?”许栋满头雾水地问。
”不知道。他们俩从不比武。人家姐姐弟弟的。”孙平北说着说着带了点儿醋意。李鸳插进来:”乐淑与柯武结拜过了。”
李光头抓住一点:”孙平北,你说你用剑能克柯武,只看剑法,你算第一吗?”
”不算。李青魂教我的剑法。她最懂剑。”
”哦。你和她比武,能撑几个回合?”
”她从不屑跟人比武。她说剑这东西不是用来比的。”
许栋大摇其头,”我看得什么时候演一次武才知道究竟。”
李光头转向刘痕:”这李青魂,是你教她的剑法?”
”不是。我只教她刀术。后来完颜辉为她偷了一把剑,她就自习剑法。”
许栋终于烦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算了吧,武功的事,以后再说。反正你们练得好就行了。”
两个统领站了起来。李鸳又提了一次钱的事,许栋答应着走下楼
。李光头出了大门也不上马,叫李鸳送他到摆渡口。到没人的地方,李光头把心里的疑问拿了出来:
”丫头,刘痕的武功,与那几个孩子相比,怎么样?”
”这我不知道。”
”平时不切磋?他总要教他们吧。”
”头两年经常打。后来不了。他们有段时间老捉弄刘师傅,把他灌醉了好几次。”
”刘痕不生气?”
”说不生气,我看是假的。他现在老是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很喜欢这群孩子。”
”我懂了。”李光头想着,骂起来:”这帮蟑螂真不是东西!”
孩儿营习武到第三年,惹祸之多,被人以”蟑螂”冠名,取其极其讨厌之意。这里面以完颜、滨田雄和柯武最是烦人,听到”蟑螂”反以为荣,把整个孩儿营习武之人都叫上,说我们以后正式成立了”大蟑螂团”,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刘痕气得半死,只没办法。
五
王直:要习火器,运用娴熟,必先亲历战阵。
******
“侄女的话,我没听得很明白。”
“王直大人,我也说不了太明白。我只是怀疑有些孩儿营的人打算偷你库藏的火器。请你小心一点儿。”
“我会小心的。我一直都很小心。”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是他们来偷,您可千万要手下留情。”
“这怎可以?万一是别人来偷呢?侄女既然领衔孩儿营,应该断然阻止他们。”
“这……不太容易。我已经反对了,但他们可能暗中筹谋。”
“侄女好象已经没办法让他们听话了?”
“……是的。他们习武,进展愈深,便越来越难管教。”
“管不了就不要去管。有多少正事要做,管这些孤儿干什么?”
“你怎能这样说?他们已经很可怜了。”
“花了港里那么多银子还可怜?我希望我的孩子将来也有那么可怜。”
“……王直大人,能不能让您的手下这几天火铳里不装铅子?万一他们来偷,奇-书-qisuu.也不会伤了他们。”
“呵呵,我还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话。”
“您不答应?……若是出了人命,怎么向许栋交待?”
“这有什么可交待的吗?”
“你……”
“侄女似乎忘了,双屿是朝廷化外之地。呵呵,不过你刚才说,他们习武已有进展?真的假的?”
“真的。他们身手不凡,将来可有大用。只是现在他们中最狠辣的,也只多砍过几口猪而已!用火铳对付,不觉得太过丢人?”
“行了,侄女,你很烦人。应该嫁了。岳和平大人可有书信?”
“……哪怕你的守卫把长铳换成短铳?也不成吗?”
“请喝茶。”
“孤儿并不比一般的孩子下贱!”
“请喝茶。”
入夜,大港人声渐稀。几盏孤灯映窗,一轮明月斜挂,花香浮地,海波不兴。岛上树林中,一行人正在整束行装,鬼影憧憧,偶闻兵铁铿锵之音。
滨田雄低声询问张乐淑,是否愿意用两枚蜂刺与他的肋差1一换?乐淑说他不曾苦练此术,只怕反伤自己,若非要不可,那就拿去。滨田雄想想,自己纯属太过紧张乱提要求。不过张乐淑短兵第一,那只普通的匕首未必合用,于是递上自己的宝贝肋差。张乐淑接过掂掂份量,舞了一下,在黑暗中甜甜一笑。
孙平北检查了每个人的水靠和飞狐爪,然后滨田雄向大家重复了一遍目标的方位和具体步骤,下令出发。
东三码头仓库靠在斜坡上,暗哨李金生早早发现了几个小偷的行踪。只是其中一贼身形曼妙,青丝飘拂,他动了别样念头。跟了一柱香时分,贼影在穿过一片灌木后消失无踪。他正要向仓库出声示警,右肋给一把尖东西顶住,转身一看,果然是个美人胎子。
“不想杀你。”乐淑笑着一刀柄锤在他脑后,眩晕中他感到脸上给贴了个葫芦,那女子将一种粘稠的液体照着他的脸没头没脑地乱灌。脸颊上一阵奇凉后,他不省人事。
“行了!”黑暗中一个矮个子拉住了她,“太多了,说不定会弄死他。”
“那我拖他到海边,洗去少许……”
“……,等回来的时候再说吧,走!”
到了位置,几个人攀援到库房顶。张乐淑和孙平北放哨,滨田雄和柯武开始轻手轻脚揭瓦。下面的库兵早得了王直的警告,这几天正是精神振作的时候,听到了异声,点上火绳就从几个角落靠了过来。忽然房间中央开洞,洒入大片月光,一个黑影子飘然而落。
“开火!”
四声长铳,两声短铳,声如巨雷。全港皆醒。
那黑影落地即伏,只是一大块麻布。屋顶大洞中急速落入四人,趁对手来不及装填,稀哩哗啦几下,六名库兵全被打昏灌药。
滨田雄、柯武两人直接去开箱取物,张乐淑和孙平北料理了库兵后立即从洞中返回屋顶,以作掩护。他们看到码头上火把摇曳,正向这边飞奔。东二仓库则库门大开,一小队人从右侧赶来。
“四。”孙平北道。
柯武抓住一柄短铳,看见墙上的一排号角,挥刀斩下,打开看看,果然是火药。可是铅弹呢?
“三。”
滨田雄从箱子中拉出一条长铳背在身上,挥刀猛砍另一只箱锁。应声而开。里面是一盒一盒裹了油布的铅弹,码得整整齐齐。
“二。”
两人塞满背囊,飞狐爪的钩子各自钩上屋顶木椽。码头上的人已经赶到了大门口,可是里面闸住了,不得入内。
“一。”
两人急急爬上屋顶。“走!”
四条黑影沿着镇子边缘飞窜。双屿镇并不大,绕过去再跑两哩就是摆渡口了。但是追兵渐近,隐隐听到了马蹄声。
“竟然有骑兵!”滨田雄心里一沉。长途奔行,人无论如何跑不赢马的。
“分散开吧,我们先把东西分为四份。”
四人在树下打开背囊,正待分配,正前方十步远的灌木丛轻轻一响,一条大汉站在当地,掌中一支粗黑的大铳,枪上火绳闪着微弱的红光。“站住别动。”
“散!”滨田雄低呼。
“砰”的一声大响,十几颗小铅子呼啸而来,打在他们头顶上空,散叶碎枝,纷然雨落。与此同时一枚深黄色圆球向那人飞去。他急挥枪去挡,嘣的枪管都打弯了。顾不得骇异,左近一个苗条身影已窜到身侧,肋下轻轻一痛,如蚊之叮,心里正喊一声太冤,脸上已给粘稠液体糊住。
“得手!快走,不要耽搁。”
四人散开,转眼不见。
陈思盼单骑先到树下,看看满地落叶、同伴昏迷倒地,心中大怒。“快追!追到了杀无赦!”其他后到的人催马急奔。陈思盼跳下来探那人鼻息,摸了一手恶心的黏液。举手闻一闻,并无腥气,但是极凉。紧接着一阵眩晕,急忙落手:“什么怪味?”
滨田雄第一个到达峡湾。正泅渡中,听到桨橹入水之声。一条小船在黑暗中向他追来。
“他妈的!”他大骂着把那个背囊放脱水面,自己潜下去等那船到达头顶。
水声汩汩,月光笼罩下那船底的轮廓清晰可见。他看见一支长桨向漂浮的背囊挑去。“就是这了!”双足一蹬浮出水面,自船尾跳了上去。那船夫用桨挑起背囊呼一声砸来。滨田雄矮身躲开,长刀在手,信心万丈。
一分钟后,船夫右手、右腿、肩膀、脑门都给他刀背砍中,哇哇惨叫,额头冒着血,自己跃入水中逃走。滨田雄划着船找回背囊,举桨长笑,向东岸划去。
孙平北第二个到达,远远看见滨田雄大展神勇,也不吭声,尾随这条船向对岸游去。两个骑兵紧接着跃上高岸,向他这边跑来。听到水声不对,一骑举起火把在头顶舞了两个圈子,撒手远远扔出。火把带着零落的火星子呼剌剌飞至,孙平北感到光芒从背后笼罩过来,急忙潜水,已经晚了。两骑勒缰举铳,剪影森然不动。片刻,“砰砰”两闪撕破寂静。
两骑正要装填,柯武自他们侧后现身,翻上来先一记手刀剁人脖子,把一骑砍下马去,顺手抢过铳来指着对方。另一骑的手铳只装了火药还没安铅子,楞在当地。但他反应很快,想到这小个子手中只是个空铳,立刻拔出通条将火药一下砸实,革囊中抓出铅沙直灌进铳口。地上那个大骂着爬起来,抽出倭刀。
柯武见是个二对一,夹马就跑。他沿着峡谷边缘飞奔,那骑兵在后面一面追一面用两块燧石互擦,想打燃火绳。半天擦不燃,急得乱吼。柯武眼看地势越来越陡峭,想着再不泅渡更待何时?蹄声得得中悍然起跳,左手拽背囊右手抓着没铅弹的空铳,向冰冷的海水中落去。
那一骑始终没办法点燃火绳,见他要跳海,牙齿咬住一块燧石在肩前锁子甲上狠狠一擦。嘴唇立刻见血,火星四射,落在绳头。
跟着便把坐骑一勒,战马人立而起,人铳合一在悬崖边上来个大回转,甩铳朝已经“扑通”入水的柯武轰了下去。
后续十几个步骑到了水边,正待要渡,王直骑着马从后面赶来喝住,说是穷寇莫追,今晚到此为止。
孙平北挣扎上岸。他右肩给一颗实心铅丸深深嵌入,游泳的时候,痛得麻木不灵。十几个大蟑螂团的人抢上来扶起,一路血迹地拖入大棚子。他昏迷中死死抓着背囊,如钢钩锁合。李先生刀石取弹的时候,他那只背囊还在手中。
柯武也上了岸,他的右足足心中了一粒小霰弹,本无大碍,但位置恰好在涌泉穴上,疼痛十分剧烈。李先生针灸麻醉全不管用,只能硬来。在他杀猪般的大叫声中,李先生
活生生剜出了这颗铅弹。七个男孩子抓住他的手脚,累得大汗淋漓。
柯武在昏迷中还在不断抽搐,大家面面相觑往后挨枪,宁可死了,也不要在脚板正中央挨这么一下。
完颜辉心中震惊。这一次滨田雄全不通知他,自然没把他当成自己人。此役收获之大,损失之大,于孩儿营各种不法行径中史无前例。滨田雄霸气已成,这数百名孤儿中,已无他完颜争雄之地。
那就跟着走吧。
“就凭你们,也想脚板心挨一铳?”完颜大怒地骂那些小傻子。“你得多大胆量,才敢于峡谷边起跳?对手又得是多好的准头,才能在你落水时赶上开火?你又得多能熬疼,才能带着涌泉穴上的铅弹,游上岸再瘫掉?自己想想吧!”
这一委婉的表态,滨田雄在一旁甚为满意。他拄着刀,老成地不断点头。李先生走进棚子,正看到他于完颜辉激昂的讲演中不断点头。
一个大耳光打去。嗡嗡作响,满天星。
“跟我来。”李先生转身出门。
滨田雄本能地站起身,想到自己不能太没面子,就抚着脸缓缓踱向门口,笑叹道:“惹美人生气喽!”完颜和那许多小喽罗都嘿嘿笑。
走入树林,李先生劈头就问:“张乐淑呢?”
“我不知道。刚才遣了四个人到镇子去打探了。”
“我那瓶佛朗机人送的麻药呢?”
“用光了。是柯武偷的。要是没有这瓶东西,我们今晚上说不定要害人性命。”
“柯武偷的?真是现世报!我用刀子剜他的脚心,差点儿将他活活疼死!”
滨田雄说:“那个药你应该分两瓶装。我们偷去一瓶,你还剩一瓶给弟兄们做手术用,就不会那么惨了。”
李先生听他这话,气得嘴唇哆嗦,不能出声。滨田雄东走西走的踱步思考。“王直大人并未下杀手,我觉得。他手下有一个厉害角色,竟挡住了张乐淑的蜂刺,却把一满铳霰弹全打空了,像是吓唬我们。乐淑如果活着,多半没事。怕就怕那些二流子骑兵不知轻重。”
“你竟抱怨别人不知轻重?你的筹划,全然是抢!孙平北跟我说了半天,用了那么斩截的一个‘偷’字,原是放屁!”
“你是我先生,怎么可以说这等粗话?”滨田雄不满地看了李鸳一眼,又继续踱步,想象张乐淑当前的处境。
“她要么藏身暗处,王大人手下的废物骑兵怎么也搜不到,要么就被俘虏了。如果给抓住,多半是天亮以后;天只要亮,那群废物骑兵再瞎也能看出咱乐淑是何等人品。不会上来就开火的。”想到这儿他嘿嘿笑了,“那么这一回咱们是全身而退,大获完胜!”
“是!只不过给废物骑兵两弹命中,一个流了半身血,一个痛掉半条命!”
“你呀,就是刻薄。”滨田雄说着,起脚踢一棵树,先是踢着玩,后来就越踢越来劲,侧踹正蹬鞭腿全用上,踢得那树乱摇乱晃。“砰砰”中一个鸟巢落地,然后“啪”的一只鸟蛋砸下来,黄黄白白的摊在脑门,这才惹得他大怒。
“奶奶个雄!”他大骂那树。李鸳见他对师长毫无敬意,气愤到极,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注1:肋差,小太刀
六
孙平北:我们迟早要扬帆四海。
******
一个小孩子飞跑过来:“滨田哥,找到乐淑姐啦!”
“真的?”滨田雄立刻转怒为喜,“她怎么样?关在什么地方?得叫兄弟们准备……”
“关在王直大人府上。只是……不像是关。我看见她用蜂刺给王大人正削一个红苹果。”
滨田雄眼睛一亮,“嘿嘿嘿嘿,原来如此。不出我所料吧?”得意地看向李先生,抓住了那小孩,“走,带路。我们去找她。”
半路上忽然站定,乐淑既然在削苹果,只怕已经把王大人给说通了,要么就正在说。也许明天就答应教我们火铳呢?此时去未必是时候。便又停身回转。
“滨田大哥,你不去了?”
“嗯。我要去看你平北哥。”
“他流了那么多血,只怕现在还没有醒吧?”
滨田雄想想也是。站在那里一时举棋不定。他已经兴奋两天两夜,这时候累了才开始回想。几幕鲜明的记忆十步外炸开的炽热霰弹,船夫桨甩背囊的强劲膂力,岸边拖孙平北拖出的血路,柯武的惨叫,李鸳抡圆的耳光,刷刷刷在眼前闪过。
他缓缓蹲下,楞着神看长草上挂着一颗颗晶莹的露珠。那小孩子跟着蹲下。他开始用手指弹碎这些水珠。一个,再一个,又一个。
“这事,不应该是我和柯武去踩点,应该是平北和乐淑。他们确定方略,只怕要好一些,稳一些。”
小孩听得迷糊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滨田雄继续弹水珠。草丛里露出黄绿黄绿的一小截物事,滨田雄掐起它来一看,是一个只剩一条腿的死蟾蜍。他提起来看看它的肚皮,凑近闻了几下,扔回草丛里,然后他站起来向
大棚子走去。
“你还没歇息啊,侄女?”
“王直大人,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呵呵,告诉你张乐淑在我那里。”
“这个我已知到了。”
“……,呵呵呵,啊!这些孤儿,一转眼就快成人了啊。”
“哦。”
“我在想,既然成长得这般快,是不是该出去好好历练了?”
“哦?”
“我就安排一下吧。嗯,先安排些不太很险恶的地方。”
“真的?我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哪里哪里。这回之事孩子们做的略有几分卤莽。好在伤人不多。”
“你想把他们带到哪里去?”
“自然是我们徽商的嫡系船队。他们做船上的见习水手。闽帮那头先不忙。”
“他们年纪尚不够,而且都没学过操船。”
“那些拉绳子打结的手艺很简单的。”
“但是看牵星板,画针路图1就很繁复。而且各国的物产人情他们都不通晓。应该在孩儿营中再学一阵。”
“呵呵,侄女,你总不会一直养着他们吧?”
“哈!王直大人,这可说不定呢。孩儿营是许栋出银子建的,他要是打算把孩子养到老,我能说什么?要不,你去找许栋问问?”
“侄女,莫非正在生我的气?”
“哪里。我没有生气。”
“我也觉得你不会生气。呵呵。对孩儿营,鄙人王直一直很乐意帮手的。以后嘛,自然更加的乐意。”
“您真是太体贴孩子们了。”
“我会把他们需要的火器都带给孩儿营。”
“我才那些东西!您若真的带来,我会高价把他们卖掉,反正孩儿营的伙食还需改善改善。”
“你!……呵呵,侄女。那你说说怎么处置?”
“我觉得你要是成了这些孩子的爹,也许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
“呵呵,侄女,你真的没在生气?”
“哪里,真的没有。”
“……我也觉得没有。既然如此,让我再想想。”
“嗯。……王直大人,若是我放手我可没说我一定放手的,若是放手的话,你会让他们上什么船?”
“君安、雁阵二船是肯定的。另外……”
“那是炮舰!”
“不不,那是商船。只不过带了些炮而已。”
“好吧,它们算什么船,那是你说了算。不过孩儿营这边,确实早了一点。他们许多书还没有读。出去会吃亏的。”
“好的好的,侄女思虑长远,善哉善哉。不过,我希望他们尽快读完你的书。不知道这些书……有多厚?”
“王直大人!”
“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我会尽力为你们孩儿营着想的,侄女你就放心吧。”
******
双屿徽商的嫡系船队,分别是雁阵、出云、龙骧三队;闽南帮则是定陶、君安二队。
这本是五艘大船的名号,因为船大成了队中旗舰,各船队便以旗舰定名。雁阵队有十二艘三桅大船,是规模最大的一支,远走日本航线,本土卸货在双屿入库,然后由买家的成十上百的小帆船偷偷摸摸运入大陆。至于中土货物,又是蚂蚁一般的大陆小渔船陆续运到双屿,集中装船,十数天后,全在肥前2上岸。
出云队走马六甲,龙骧走吕宋,定陶走瞿罗,君安队由四艘大船和二十艘小船组成,规模最小花钱最多。这一支人马先后购装了一百多门佛朗机火炮,专走不那么太平的航线,是一支舰队。
它们是双屿的摇钱树。
中土运出的货物,常常是外洋非要不可。茶、香料、丝绸、瓷器、硝石、硫磺、火油。用惯了即无日或离,日本的倭刀、南洋的火器,在中土也卖得好价钱,只比不上中土外运的规模大。日本盛产白银,忙着挖地打矿就能换得中土物产;中土货多银子少,日本白银流入,维持住通货平稳。
双屿经营了二十年,环港一圈沉船,徽商和闽南帮死难无数,活下来的船主则大发横财。碰到货源硬朗买家又付钱痛快,“一船货,半船银”亦不算难事。
雁阵号曾经把玉石和上等茶叶运往日本,回去的时候把压舱石换成了白银。君安一艘双桅船走了半船花椒,在吕宋航线上碰到一艘佛朗机船,对方竟然用六门铁炮,90颗开花弹再加四百盎司黄金,来交换这泥土之物。他们心惊胆战的在大炮下完成了交易,扯起满帆回港,在码头酒家又哭又笑,用酒洗脚,喊处女接客,全体起立敲碗合唱,出尽了洋相。
在抢夺火铳发案一年之后,滨田雄成了雁阵号上的见习水手,上船的当天即离港东去。孙平北落脚君安号,在王直的授意下由叶明船长收为亲卫。这艘船装了十六门大佛朗机加农,二十门小佛朗机霰弹,七十具飞天火龙,三层甲板两层船楼。航行在大海上,森然不可直视。其他男孩也各有所依,完颜上了出云
号,柯武在君安队的一艘沙船上。这一次没有女孩,孩儿营一次出清六十余人,全是男儿。
“要习火器,运用娴熟,必要亲历战阵。大洋风波险恶,还请善自珍重。”王直在孩儿营,一句话就做了整体安排。
孙平北没有马上就走。王直对女孩子们的布置莫名其妙,让他不太放心。王直自与李鸳定约后,稀哩哗啦派了五十多号女人进驻大棚子和较场,手把手教她们读书、写字、绘画、弹琴、歌舞,看样子大有卖入青楼之势。
张乐淑兴致勃勃,学得极其带劲,对孙平北的担心嗤之以鼻。“王大人并没有叫我们弃了武功,真卖入青楼,那意思只能是屠了这青楼。”唯一的遗憾是离别在即,每每谈起男孩子们已经出风入浪,张乐淑就有一丝淡淡的不舍,又不好开口求人同去。
李青魂对孙平北兄弟离开十分不高兴,她还指望着他们能为她设计一种兵器呢。她日练一招,累了七百多招剑法,因为剑谱集齐也没有那么多招,她后来就自创招式,把棍法、倭刀、完颜的斩马、柯武的步伐、乐淑的蛾眉刺全改成剑术。她弄得极其华丽,但经常是长剑一给荡了开去,就半天想不起接下来该出何招。丫头性子极倔,从不认为自己方向错误,只说剑法尚未包罗万象。
孩儿营中长大的男女小孩,已有二十多对各有钟意,男孩子们出航之前,往往由李先生和刘痕出面定亲。王直从不亲到,只一律派人于婚礼上赠银七十五两。这些孩子于虎狼之地平安长大,对中土故国极其淡漠,只对有水的地方亲近。此生旦遇潮生明月,钟报客船,往往勾起刻骨铭心的乡愁。
孙平北再过几天就要离开大棚子,无事可做,自入林中玩耍。
他的玩法极其可笑,且多年不改,必得掩人耳目。比如一个常设节目,就是坐在地上,以一细丝束于大蚂蚁腰间,爬入地下,然后口张目呆地等上大半个时辰。嗣后猛踩地面,细细挖掘,看地下蚁穴的路径。
还有一个,便是插百余支苇茎于地,以为百万兵。土丘为高山,尿迹是河流,大军进退,全是手拔手插地移动。一队败绩,便伏倒若干草苇。等到大战分出胜负,一边草苇被另一边草苇尽数歼灭,孙平北便面带微笑,起身舒展,洋洋洒洒,自己总结此役教训。
他还自制吹筒,以缝衣针为箭,爬上树去悄悄掩近,吹杀天牛蜻蜓。
或以陶罐置肉饵,盖口覆机括,诱捕章鱼。捕而又放,放而又捕,乐此不疲。
或以雕刀造小车小轮,捉老鼠两头驾辕,看哪个力气大些。
他七八岁便是这种玩法,十几岁时依然如此。自知不合时宜。每每在大玩一通之前,反复踩点,确定四迹无人,才敢尽情一逞。
这一日他信步穿过树林,到了海边,寻一大石,盘腿端坐,学贺青草静静吐纳。喘了几口气后,着实不耐,下腹坠账,起身撒尿。撒到一半儿,看见礁石之间一只小龟缓缓吐泡,于是憋住不尿,端着枪过去把大半泡尿向那龟没头没脑淋下。乌龟只觉全身燥热,水波动荡,缓缓划动四肢离去。
他解衣脱裤,剩一兜布裹住羞处,走入水中,一吸气间跟着乌龟游去。乌龟在地上笨拙,在水中可是十分悠闲自在,带着他奔向一座水下大礁。
他是海边长大的人,气息极长,一低头潜了下去。乌龟扭扭摆摆,钻入礁石缝隙中。他正盘算自己身量够不够挤进这缝隙,一抬头看见一头丈余长的大黑鳐,扇着两片翅膀自头顶滑翔而过。正悚然时,看到两只手扣在黑鳐柔软的嘴唇间。青色肚兜,黑色长发,四肢白皙,不是张乐淑是谁?
他几下猛蹬,自后追上。黑鳐缓缓倾斜,向右弯转,背上的女孩一扭脸间,已经看到了孙平北。她捏捏黑鳐右边嘴唇,黑鳐便不放平双翅,继续右转,向他冲来,好大一片阴影,眨眼间便笼罩头顶。
水中无法说话。张乐淑单手扣住大鳐,另一只手向他伸出。孙平北急忙握住,被引到那无齿的鳐唇间。然后女孩放开两手,让他伏上鳐背感觉一下。
肚下凉凉滑滑,只觉得自己在一把柔软的巨扇上漂浮。片刻他气息已尽,松手上浮。
“好不好玩?”她抹着满脸的水珠问他。
“好玩。”
“我救过它的命,它就认得我了。每次一到海边游泳,不用半个时辰,它就会来。”
“救过它的命?”
“嗯。头一次看见它,是在峡湾里。它的尾巴缠着鱼网,勒得伤痕累累。我潜了好几次才把所有的网绳解开。要不是我,它早死了。”
大鳐又兜转来,一片青黑从他们身下经过。这一带水深只有七八尺,无数小鱼在滟滟阳光的平沙间啄食。黑鳐阴影掩至,小鱼纷然四散。
“它好大啊。”
“该是条老鱼了。”
黑鳐再度从身下经过,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抓。黑鳐感到两人在背上趴紧了,双翅略一斜便开始扇动。速度越来越快,轰轰水声在耳边作响。
两人为了在它身上趴紧,手脚都去找可以扣住的位置,难免重重叠叠,相
互贴住。张乐淑的一条长腿勾住大鳐边缘,另一条就勾在孙平北膝弯。道道青丝,就在这不解风情的小子面前飞舞。可怜孙平北只瞪着一双惊喜的大眼观看海中奇景,对乐淑全无动作。他专心揣摩了一番,然后就操纵黑鳐向几条悬浮在水中的银色大鱼冲去。黑鳐对它们似有畏惧,临近了自动转向,那几条鱼则依然保持整齐的队形,凝然不动。最后二人气尽松手,在万千气泡中缓缓上浮。
注1:牵星板,一种测量工具,古天文定位技术“牵星术”是根据牵星板测定的垂向高度和牵绳的长度,即可换算出北极星高度角,它近似等于该地的地理纬度。“牵星板”共有大、小12块,手持牵星板,其下边与海天线齐平,牵星板的上边与所观察的星斗齐平,以所用的牵星板可知该星斗的角度。在北半球经常测北极星。在赤道附近或南半球看不到北极星,经常牵的星是华盖星。过洋牵星术是阿拉伯航海者所熟练的技术。郑和船队很快就掌握了这种技术,在《郑和航海图》中有四幅过洋牵星图,给出各航线牵星的高度,以指导航行。
针路图:针路其实就是航线,在罗盘指引下,从甲地到乙地的某一航线上有不同地点的航行方向,将这些航向连结成线,并绘于纸上,就是人们所说的针路,又称针经、针簿。从甲地到乙地,不同航线上的针路各有不同;同一航线上之来回往返,针路也不尽相同。元、明、清三代,有关针路的著作相当丰富,许多航海者都随身携带针簿。郑和航海图,即郑和“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中,不仅绘画了沿线海岸可见的山形地势,而且指出了各地针路及其航行更数。这是一种涉及海区广阔、航线漫长、图文配合的远洋航路指南图,对古代海外交通和航海研究十分重要。
注2:肥前是日本九州的西南沿海地区的古地名,包括了今天的长崎和佐贺两县。
七
甲板全体水手应声矮身。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呼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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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孩儿营的路上,乐淑又碰到了奥古斯丁和他的大副,两人在一棵树下站着,正仰着脸看星辰定南北,原来又迷路了。
奥古斯丁他们出来取银子时,双屿夜市正在散去,等到银子装船再回镇子打算寻欢作乐,夜市成一大片空地。而一艘少见的苏门达剌黑船刚刚卸货,听说有夜市就带了大批货物在空地上驻扎,弄出一大片帐篷和堆栈。这帮人语言不通,神情警惕,荷枪实弹地守卫。
奥古斯丁并不知双屿街区一日三变,在这里转来转去,想不通王直搬家何以这般快法?没奈何,张乐淑只好再带一次路。
路上还碰到行径有点儿鬼祟的李先生。张乐淑并不知道她是去会岳和平,只行了个礼便不再多言。奥古斯丁对这成熟的东方女性大感兴趣,问东问西,说她打扮得十分美丽。
而此时的雁阵号,正兼程东去日本。
每天早上起来,滨田雄要洗第二根到第三根桅杆的这段甲板,给二副钱士昆明端去早饭,然后下去呆着。按船上条例,他的位置是照看右舷四具飞天火龙。但这东西早有操作手。如头天有雨雾,他得负责在天晴后晾晒,以免火药受潮。就这么点事。他虽然身量不小,但一看就是个孩子,不会有什么要紧的活儿派给他。
他在全船找了半天,发现自己年龄最小,很是郁闷,不敢在水手们闲聊的时候上前搭腔。二副钱士昆本是带他的人,但他整天睡觉,难得开口。偶尔有人问到孩儿营,却对大棚子另一半的女孩子们的起居问得很细。
他希望看到铁炮的实际开火,但根本没有海盗敢惹这艘三层甲板的巨舰。只是在一天夜里有一条两丈长的枪鱼砰的一声把那条长剑插向船帮,撞得晕了翻翻滚滚的向深海沉了下去。
无法可想,他就满船乱窜,水手们在落帆、打绳结方面教了他一下,以图将来自己方便。他学得很积极,开口问人家能不能操回炮给他看。迎来的是诧异的目光你以为炮弹是不要钱的呀?
这样极其不爽地僵了十几天,他的疯性开始积聚。
这天上午,烈日当头。船长想起双屿管库王直大人叫他带一带滨田雄,就把他叫来问话。滨田一叠连声说他想看看铁炮和火铳的用法。于是船长叫过钱士昆,命他带这小子上甲板练一练。钱士昆一出舱转过身吩咐滨田雄:“行。你上去练吧。”然后自己回去睡觉了。
滨田雄走上甲板,左看看,右看看,哦,我怎么练?
一伙水手聚在船头炮位上闲聊,说到好玩处,一阵哄笑。滨田雄傻站在甲板上,觉得他们一定是在笑他。
他走过去,清清嗓子。
“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他说。
他们止了笑。哦?你说什么?他又说了一遍。
一个矮壮黝黑的水手操着福建话骂他:“什么东西?滚一边去!”转过身接着刚才的话题,“……结果那个日本小婆娘问他,童男子破身第一炮,是否也有个薄皮挡在前面?痛不痛呀
?”众人大笑。滨田雄笑着伸手去捏这个黑壮汉子的耳朵,狠扯了一下。“痛不痛呀?”
立刻一记狂风般的左手拳打来。滨田雄矮身让过,回拳的时候中指节突出,正中腰眼。黑壮汉子跳起来想起脚踢他,但是哎哟……腰这么酸哪?
左二右二,四个人冲了上来。滨田雄疾步退到桅杆处,这里有几根帆索和绳梯作为障碍,他一次只需要对付一个。他绕过一根绳子,起左鞭腿,脚背抽上一个人的脸颊,不再管他;退一步起跳踢出一记正蹬,踹在第二人下巴上;再回头绕过桅杆,左圈手拉住一个人的后衣领,右手肘撞在他咽喉下面;再跃上绳梯,一个空翻落在对手背后,聚指成刀,切向他肋下。对手提膝挡住他这个凶狠的手刀,顺势蹬出,差点儿命中滨田雄前胸。再换两招,滨田雄还是没能收拾掉他,喘气已经很急。
那人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环视一圈。许多水手向这边跑来。第一个挨打的人手扶着腰脸色惨白地向这边蹭;第二个昏倒在地上眼珠子乱滚,第三个蹲在地上大口吸气,不断咳嗽,眼下只有他和这个十八岁小儿。
这一架要是输了那也不用混了。他抬起两手轻握成拳,分开腿呈左前右后,后腿踮起了脚尖标准空手道起手势。“小子,练过吧?”
滨田雄不答,凝目看着他的动作,向左走一步,向右走一步。忽然厉声高喊:“找死!”原地前纵,出正蹬。对手一退,滨田雄前滚翻,低鞭。对手向左倒退,滨田雄不顺势再一个滚翻到了他面前,看到对手已经靠在了桅杆上,于是腰一挺把两腿举在空中一个剪刀踢中对方左肋。
站起来继续对峙。那一脚力度不够,他不会垮下去。但也一时递不出招来了。滨田雄放下拳,等他回气。
外围一大圈子人。那些被他打倒的都已经站起来了。但滨田雄这一等,他们也不好上来群殴。他已经把混战变成了一场决斗。
黑壮汉子开口:“大哥,这小子脚底下功夫厉害,粘上去打!”滨田雄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呵呵,这头猪原来懂呀。这才用过了柯武的地堂脚,给你看看滨田大爷的本门杀手!
那人前趋一步,扭身旋转把右脚车轮般抡到滨田雄脸上。他退一步让过,也不看对手下一招是什么,蹲下去平身急窜,左拳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还加上全身的体重落在他支撑腿的膝关节上。
高声的惨叫。滨田雄费力地站起来,捂着嘴走到第一个挨打的黑矮汉子面前:“我要看你们如何用铁炮和火铳。”
船长、大副和二副都已在视野中。滨田雄放下手,露出满脸血。他这是在桅杆上撞到脸了。
当天晚上,钱士昆去职,他就在代理二副的这个位置上开始见习。然后他受命脱去上衣,给铁链绑在船头,像一个船艏像。大副曾正用三尺半长的牛皮鞭子抽在他的光背上。四鞭以后放下来涂药喂酒。
“皮肉还挺娇嫩。”大副一边上药一边笑。周围的人包括船长也都笑了起来滨田雄赤裸着上身躺在这群人中间,正呜呜地哭着,口里不干不净地把那根两斤重的鞭子他娘反复地操。
“哇呀,轻点儿呀!”大海上回荡着他的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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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田雄伤好以后,船队已到了一个小岛。曾正说要给四门新炮测测距离。先是让他在炮位上,看自己操炮往岸上打。
反复两下后他接手打了两颗实心弹,其中推炮、装药、夯药、装弹、引火击发全是亲手一试。测出大佛朗机的平射距离是三哩的样子。几炮以后转到另一边,向海上打。曾正操炮,滨田雄划一只小船到三哩半的距离,曾正瞄准他平射。滨田雄划出四哩停下船等着,曾正一炮轰出。炮弹于一团白烟中呼啸而至,在小船前面四百尺的地方入水。
不知为何,这一颗到了水面依然动量很足,打了个水漂又弹了起来,恶形恶状的直扑滨田雄。他一声“咦?”急忙跃起入水。
炮弹在水面上爆了。
回到雁阵。炮位上聚集了一大群老水手,大家猜说可能是炮口放低了。看到他湿淋淋地上来,曾正有点儿抱歉地打了个手势,告诉他刚才右舷有点儿横仰,他怕炮口抬高就临时放低了一点儿。滨田雄摇摇头憨笑了一下,表示明白。然后问曾正和周围人,这种水漂弹是否常见?
一个老炮手回答:“不常见。只有距离很近,平射放低才会出现。炮弹是圆的,涂了油,速度快的会弹一下。”他点点头。船长问:“你想什么呢?”
滨田雄答:“要是近战,我只管瞄准对方水线……”
“好主意,好主意!”曾正立刻明白了,“要是把所有实心弹开花弹全涂上牛油,打人水线,高了的正中低舷,矮的跳弹。几下子能开几个大窟窿让对方进水。”
这时海上无风,艳阳高照。船长当即命令试一试。于是一大帮人下舱去给炮弹涂油,另一帮人则忙着放低炮口。有的炮车低不下来,就在炮尾垫东西。安顿好了一排齐射,各人死盯住自己炮位的出膛炮弹,结果十发炮弹中六发是跳弹。
“这招有用。”船长看看已经平息的
海面,作了结论。老家伙看小家伙的眼神有了几分亲切。
等他渐渐熟悉火器,距离日本已经不远。一天早上他们碰上了一艘高丽船。与陆地上互相敌视不同,海上不存在属国问题,高丽船的船长高高兴兴提了个精致小壶划过来,与船长干了一杯。
“我们后面,”他说,“跟着一艘渤泥的船。你看着像只福船,其实没那么大,是工匠弄错了多加了一根桅杆。一会儿就可以见到。这艘船跟了我们一百多哩了。”
船长想了想,喝了这杯酒。“好的我知道了。”送走高丽人,他平淡地下令大桶上甲板。
四十多名水手轰然一应,冲下去抬了二十桶火药到露天和第二甲板。每两座铁炮中间一桶。然后他们在两舷的十多具飞天火龙身上插干引信。主桅升双屿的信天翁旗,次桅学佛朗机人的玩笑,升起了一面又红又花的骷髅旗。
滨田雄站在中层甲板,右舷第三号大佛朗机加农身边,全身血液上涌,燥热不堪。
二十分钟后,海平线上还没有桅杆的影子。右舷铅云低垂,往上看是一座巨大云山,阳光下白得耀眼,云底又是黑的,漂亮极了。高丽船走出一链远的地方即转身,礼貌地斜随雁阵,成犄角之势,升起高丽的战旗。
“对方是谁?啥也看不见呀?”滨田雄问身边的水手,他就枯站了那么一会儿,居然十分疲累。
“马六甲海盗。南洋海贼的老祖宗了。”
“厉害不厉害?”
“很厉害。我不说老祖宗了吗?”
“肯定要打吗?”
“看船长了。他们可能是眼红这条双屿到平户的航线了,这条线银子最多。”
“那么多半要打。”
“多半。”
滨田雄的心脏又开始砰砰乱跳。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右舷前方的雷云已经渐渐发散,一道道闪电在云底轰隆闪过。云外阳光强烈,有的光束刺破云层到达海面,像是黑棉花团插上一支支雪白的玉簪。
雁阵和高丽船擦着雷云的边缘行驶。两只抹香鲸,一大一小,在船头四哩外喷出水汽。滨田雄着迷地看着那朵雷暴,一道极其凶恶的蓝色闪电在云中开花,隆隆下降,把无数闪光散在海面上。他的心跳骤然一缩:那闪光点大致是一条直线。
“敌船炮击!”桅杆上一声嘶哑的狂喊。
甲板全体水手应声矮身。那道闪电下面的细小闪光变成二十几颗黑色铁球,呼啸而来,与此同时马六甲海盗船高桅宽帆在云下现身。
“狡猾的渤泥猪!”大副曾正破口大骂。对方使用的是昂贵的开花弹,雁阵中弹四枚,甲板上躺下了六七个人。曾正见马六甲船急速向他们冲来,跳到舷帮上高喊:“飞天火龙快点火!”
船长的传令兵也喊:“飞天火龙点火!”
几十支大火箭射了出去,然后一声沉毅的发令直接来自船长:“放盖板!”
各炮装填手纷纷撤去炮窗盖板的支架。顿时滨田雄眼前一片漆黑。
滨田雄伸出手当真不见五指。船身有微微的震动,似又给炮弹打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还击,又不敢问,只在黑暗中咬牙。
“霰弹准备!”有人下令。
右舷的小佛朗机铁炮周围一阵骚动声。
半晌,“打开盖板!”
滨田雄骤见阳光,一片昏蒙。
“霰弹,开火!”顿时引火绳咝咝声大作。
滨田雄没想到在封闭的舱内引火绳会那么响。照这样看来,炮弹出膛会不会……轰隆!咣!
这一下子他瞬间聋了。这才想起曾正说的开炮必须先张口。现在不可能听命行事了,他没了“听”,就死盯着邻近的铁炮的动向,打算他们点火,我就点火。
这难道就是我下海第一仗?什么也看不着,什么都听不到?
八
滨田雄傻愣愣的看了她半晌,哗啦一下拉上了门。就这一下女孩子便如上了发条似的开始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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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阵号二副滨田雄抽出短铳,扯住一个年龄是他两倍大的水手,“你他妈为这门炮装填!耽误了事我就请你的脑袋吃铅子!我要上去看看。”
噌噌两下上了甲板,对方已经逼到很近的距离,互相用火铳对射。他一下子冲到白烟里,一个老水手立刻把他拽到舷帮下面,叫他看看那些纷飞的木屑。
“你他妈找死呀?”
滨田雄脚底很滑甲板有血。透过烟雾,看到马六甲船上大批人在甲板上拥挤。奇怪的是,这只船正在掉头,好象要逃跑。
他站起来冒着铅弹跳到绳梯上,看到他们为什么要跑了。刚才他们是想接舷,被雁阵号的霰弹打死了一大片,明白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东西,想脱身了。
船长放下千里镜,平淡地说了句什么。那传令兵高吼:“大佛朗机,开火!”
右舷吐出的白烟如潮水一般排浪而去。
其实根本看不见炮弹。这些是实心弹,但比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