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陈大勇、林书瑶的相继离去,程远之跟随部队返程,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重新回到了黄埔军校 。+1¢5/9.t_x?t\.*c-o·m*
黄埔军校的晨钟敲响时,程远之站在军容镜前,指尖抚过胸前崭新的参谋徽章。
镜中人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领口烫金的“黄埔”二字在晨光中闪烁,可那双眼睛却仍带着韩江战役的冷峻。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刺刀,如今却只有一枚铜制怀表,表盖上刻着“不报仇”三个字,字迹深深凹陷,像是被人用刀尖一遍遍描摹过。
“立正!”
走廊上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新入学的军官生列队经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战功破格录取”的学长,却被他一个回眸吓得噤声——那眼神像极了夜间巡逻时突然撞见狼群的老兵,瞳孔深处蛰伏着未散的硝烟。
程远之将怀表塞回口袋,金属的凉意让他想起小翠埋进花田的子弹壳。
参谋培养班的第一堂战术课,教官李明远就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幅标准德式进攻阵型。
“现代战争必须遵循科学!” 这位留德归来的少校敲着黑板,金丝眼镜反射着刺目的光,“散兵线间隔三米,机枪阵地呈60度交叉火力——这是克劳塞维茨验证过的真理! ”
粉笔灰簌簌落下,在讲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霜。¨c?n_x.i!u?b¨a¢o+.\n¨e!t.程远之盯着沙盘上整齐排列的锡兵模型,它们锃亮的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一群穿着崭新制服的玩具兵。他突然想起韩江畔那些歪歪扭扭的日军碉堡,混凝土里掺着碎瓷片和铁钉,射击孔开得毫无规律,活像一群醉汉随手堆砌的坟包
“报告教官。” 他举起缠着绷带的右手,“如果敌军把机枪架在渔船里呢? ”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窗外的知了突然停止了鸣叫,西十多名学员齐刷刷转过头,空气凝固得能听见怀表齿轮的转动声。李明远的眼镜滑到鼻尖,他盯着这个敢质疑权威的学员,突然抓起沙盘里的模型狠狠砸向地面——
"那就用迫击炮轰平渔船!"
锡兵模型在程远之脚边碎裂,一条细细的裂缝从"机枪手"的钢盔延伸到胸口。他弯腰拾起半截残骸,轻轻放在沙盘边缘的韩江模型旁:"去年七月,我们靠三艘渔船骗日军消耗了二百发炮弹。"他的指尖划过沙盘上的蓝色颜料,在"江面"留下一道暗痕,"等他们弹药耗尽,赵铁柱带着炸药包从下水道爬进了碉堡。"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军装袖口隐约露出的伤疤上,像条沉默的注解。¢q\i!u*s-h¢u?b·a′n¢g,.¢c_o¨m`
课后程远之被叫到教务处,推门却看见程家的老管家福顺。
老人穿着簇新的绸缎马褂,袖口金线绣着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与简陋的军校办公室格格不入。他枯瘦的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程远之闻到熟悉的檀香味——这是父亲书房特有的熏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苦气。
"老爷病重。"福顺的嗓音像生锈的齿轮,喉间带着痰鸣,"大夫说……怕是熬不过冬至。"
信纸上的字迹确实虚弱了许多,笔画断续如风中残烛,但内容却让程远之攥皱了纸张——父亲要他请假返乡,立即完婚。信末附了张照片:穿洋装的少女站在钢琴旁,脖颈上挂着纯金的十字架,链坠在黑白照片上洇出一团刺目的光斑。
"少爷若执意不从……"福顺突然压低声音,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按在军需处公函上,"老爷己致电军需处暂停您的特别津贴。"公文抬头鲜红的印章像道未愈的伤口,"包括那批德制迫击炮的调拨令。"
窗外传来训练场的喊杀声,新生们正在练习刺刀冲锋。程远之翻过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的日期像颗子弹击中眉心——民国二十七年七月十六日 ,正是韩江总攻那天。
他突然想起父亲茶盏下那张儿童画。
深夜的战术研究室里,煤油灯的火苗在玻璃罩中不安地跳动,将两个人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李明远单独留下程远之推演潮汕战役,沙盘上的锡兵模型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你这种游击习气会害死正规军!"教官将红蓝旗插满沙盘,旗杆与木板碰撞发出急促的"笃笃"声,"看看德军在凡尔登的弹性防御——"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上反射着沙盘上规整的战线,"这才是战争的精髓!"
程远之盯着那些整齐排列的旗帜,突然抓起代表日军的黑色旗子,全部倒插在沙盘边缘。旗杆刺入软木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松本的炮兵阵地实际在这里——"他的指尖划过沙盘外沿的空白处,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汗渍,"他们用渔船伪装了声源。七月初八那晚,我们在下游听见炮响,结果炮弹是从上游打来的。"
李明远猛地拍案而起,沙盘上的小旗被震得簌簌颤动:"战场不是儿戏!没有经过数学计算的战术都是赌命!"
"我们本来就是在赌命。"程远之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解开领口的风纪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蜈蚣似的伤疤,"赵铁柱背着炸药包爬过两百米烂泥地时,身上还插着三块弹片。"
两人争执到凌晨,当李明远第三次引用克劳塞维茨时,程远之突然掀翻沙盘!木制的底盘重重砸在地上,锡兵模型哗啦啦滚落满地,几个"机枪手"的头盔叮叮当当滚到了墙角。
他抓起代表敢死队的蓝色棋子拍在桌上,棋子底部的铁钉在橡木桌面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去年冬至,十几个弟兄游过零度的韩江,活下来的只有五个——"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您告诉我,德式操典哪条教过这个?"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墙上的孙中山像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国父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这场理念之争,相框下方的"天下为公"题字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月光照在墙上的孙中山像上,国父的眼睛似乎正凝视着这场理念之争。
程远之在军械库后的小树林里烧掉了家书。
火苗吞噬照片上少女微笑的脸时,他突然发现十字架吊坠上刻着极小字——“圣心医院1925”。这是教会医院的标记,而林书瑶曾提过,母亲假死后曾在那所医院工作。
“原来如此……”
远处传来查哨的脚步声,程远之碾灭火星,从贴身口袋摸出玉簪花籽。花籽被体温焐得温热,他在月光下突然明白:父亲选的不是儿媳,而是能监视自己的眼线。
晨号响起时,他做出了决定——用刺刀在橡树上刻下“不”字,树皮裂开的缝隙里,渗出琥珀般的汁液,像凝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