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班的作战室内,十二名学员围坐在巨大的沙盘前。?g`o?u\g!o¨u/k.a·n?s¨h?u~.`c_o?m^窗外暴雨如注,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演练奏响战鼓。沙盘上,广州城的微缩模型被红蓝两色旗帜分割得泾渭分明——蓝色三角旗代表政府军,红色方旗则密密麻麻地插在码头、工厂、学校,甚至居民区的模型上,标记着省港大罢工的工人据点。
李明远背着手站在沙盘前,崭新的德式军装衬得他身形笔挺。他缓缓扫视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在评估一柄柄尚未开刃的军刀。作战室顶部的汽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笼罩了整个沙盘。
"镇压暴动,限时三小时。"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让室内的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这不是演习,是实战预演。"他特意在"实战"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配枪的枪套。
程远之盯着那些红色小旗,它们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旗子插得很有讲究——码头区的呈扇形分布,工厂区的则集中在仓库要道,最刺眼的是那几面插在学校模型上的红旗。他的指尖微微发颤,韩江战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民举着锄头冲向机枪阵地,血肉在弹雨中横飞的惨状,还有那个被他从火场背出来的小女孩,最终却因失血过多死在他怀里...
作战室突然安静得可怕。~餿.嗖_暁?税?惘? ·首+发·程远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十一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自己,其中几道带着明显的讥讽——那是孙文主义学会的成员。李明远的眼神最复杂,既有警告,又似乎藏着某种期待。
"报告教官,我请求调整战术。"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作战室里清晰可闻。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他军装领口处微微泛黄的领章——那是上次实弹训练时被火药熏染的痕迹。
李明远的眉头皱得更紧,眉间那道在德式钢盔下磨出的旧伤疤微微泛红。他缓缓抬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做了个"继续"的手势,腕表表盘在汽灯下反射出冷光——那是去年柏林军事学院颁发的优秀学员纪念表。
"工人占据学校,强攻会造成平民伤亡。"程远之的声音在作战室里回荡,他指向沙盘上那座精致的校舍模型,指尖在距离红旗半寸处停住。沙盘边缘的计时器滴答作响,秒针每走一格都像在敲打他的太阳穴。"我建议先切断水电,制造心理压力,再派谈判组——"
"零分!"李明远突然暴喝,右手重重拍在橡木桌面上,震得沙盘里的珠江模型水面泛起涟漪。.t?a-k/a`n*s*h?u~.?c′o.m′他抄起桌上的《步兵操典》狠狠砸向沙盘,精装书脊撞倒了三面红旗,其中一面正好落在"岭南大学"的牌匾上。学员们的呼吸声瞬间凝滞,只听见书页在空气中翻动的哗啦声。
"你以为这是慈善救济?"李明远的声音突然拔高,德式腔调的中文显得格外尖锐。他一把扯开风纪扣,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硬的衬衫领子,"对暴徒讲人道,"他每说一个字就向前逼近一步,锃亮的军靴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节奏,"就是谋杀自己的同志!"
角落里,学员张振业的钢笔尖"啪"地折断,墨水在作战纪要上洇开一片蓝黑色污渍。其他人都低着头疯狂记录,钢笔尖在纸上刮出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却没人敢抬头看程远之一眼。
李明远突然停在距程远之仅半步之遥的位置,带着枪油味的热气喷在他脸上:"军人只需要服从,"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喉结在紧绷的领带下剧烈滚动,"不需要思考。"最后一个词化作气音,却比先前的怒吼更令人胆寒。
程远之的铅笔"咔"地断成两截,木屑刺进掌心。鲜血顺着虎口滴落在作战方案上,正好晕染了"人道主义处置"几个字。沙盘里的红旗仍在微微颤动,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午夜时分的参谋处档案室,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劣质油墨的气息在黑暗中发酵。程远之屏住呼吸,将煤油灯芯调到最暗,昏黄的光晕仅够照亮眼前半尺见方的档案簿。月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漏进来,在橡木地板上投下道道银灰色的栅栏,像是某种无声的警戒。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教官评语簿,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当翻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页时,一滴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在纸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李明远用红笔批注的字迹在灯光下格外刺目:
"战术灵活,建议重点培养。——李"
每个笔画都像是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连标点符号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完美得令人窒息。程远之的指尖轻轻抚过这行字,突然注意到"培养"二字的最后一捺有些异常——墨迹比其他笔画要深,像是书写时笔尖在这里多停留了一秒。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翻到档案簿最后一页。在装订线的阴影里,一行小到几乎不可见的铅笔字若隐若现:
"若见玉簪,勿问来处。"
程远之的瞳孔骤然收缩。这行字用的是德文尖体,每个字母都细如发丝,像是用手术刀刻上去的。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战术课上,李明远演示密写术时说过:"真正的秘密,要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档案室的老座钟突然敲响,惊得他差点打翻油灯。十二下沉闷的钟声里,他恍惚看见母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枚玉簪——簪头暗纹与李明远袖扣上的图案如出一辙。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吞没,百叶窗的阴影在地板上张牙舞爪,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凌晨,程远之收拾行装准备离校。
突然,窗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他警觉地贴到窗边,三辆黑色奔驰军车碾过薄雾,车头插着的青天白日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十二名宪兵呈扇形散开,刺刀在路灯下泛着蓝光。被围在中央的李明远依然挺首脊背,只是原本一丝不苟的军装领口被撕开一道裂口,露出锁骨处一道新鲜的鞭痕。
李明远的军装领口被扯开,嘴角渗血,但眼神平静。
"李教官,总教官请你喝茶。"宪兵队长用枪管顶了顶大檐帽,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他故意把"喝茶"二字咬得极重,右手拇指在腰间手铐上摩挲着。
李明远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丝,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宪兵们齐刷刷拉动枪栓。他的目光扫过宿舍楼,在程远之藏身的法国梧桐处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就在被推上车的刹那,他突然回头——晨雾中那道视线如有实质,烫得程远之差点从树后跌出来。
军车尾灯在雾中拖出两道血红的光痕。程远之等到引擎声彻底消失才敢移动,却发现掌心己被树皮割出西道血痕。他蹲下身,在李明远站过的地方,一枚黄铜纽扣正闪着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