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陆太后正在向阳的碧纱窗下,伸出细长的玉指,拂弄着窗前的金丝笼篾,笼中的画眉鸟鸣啭悠扬,歌喉嘹亮,听着喜庆极了。`1′4~k¢a·n¨s~h!u!.,n+e!t·秋日的长安,天高云淡,微风和畅,吹在身上暖洋洋的,带着点花草瓜果的新鲜甜蜜。陆太后挽着一个高髻,看似闲笔一般,倚在罗汉床内侧,朝东撩拨着那只画眉鸟,可无论从哪个角度上去看,太后娘娘都像是一幅画,在那画框里栩栩着,呼之欲出。“母后。”陆太后皱了下眉头,护甲停止了拨动金丝笼,颇为扫兴一般地回头看了眼站在身后垂手而立的皇帝:“若是要为你的舅舅求情,就不必了,皇帝回吧。”凌飒不甘心:“舅舅一生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即便是欺君,只怕也另有苦由,何况苍梧多年来履番挑衅大宣,让苍梧与尾云内斗,击溃苍梧,于大宣未必是坏事!”陆太后不悦地道:“陆象行是哀家的弟弟,难道哀家会置他于死地不成?你没听得朝中风言风语,说陆象行背主求荣,已经入赘了尾云国,成了尾云人了么?哀家有心庇护他,已经将他收押在穗和宫了,你还要如何?无罪释放?皇帝,如何服众?”凌飒咬咬牙:“母后若果真念及手足之情,舅舅襄助尾云一事就不会大白于天下。”陆太后胸口一跳:“你什么意思?”凌飒不欲与母亲起争端,只是母后素来身居高位,擅长越俎代庖,他越是敬重,母后越无忌惮。舅舅一案,牵涉的绝不仅仅只是家事,更是整个国朝。是杀是留,凌飒想要自己做主。“母后,舅舅一生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儿子不想今后旁人说我们凌家忌惮功臣,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凌家当初立国,凌烟阁上功臣均得以善终,天下英雄都甘为我朝俯首,一时人才济济,朕要效法高祖太宗,驱驾英才,推心待士,如舅舅这样的功臣,决不可乱杀。”陆太后扬眉:“难道你认为,是哀家要取你舅舅性命?”“儿子不敢!”陆太后拂了拂指尖:“哀家要处死那个尾云公主,是他自己跳出来要一肩承担欺君之罪,这罪过诛九族都不为过,他可曾将我陆氏放在眼中,将凌家放在眼中?皇帝如此袒护舅舅,念及骨肉亲情,哀家心中甚是宽慰,这说明皇帝是个有情义的人。只是国无法度则不立,你若能劝说他,莫要替尾云秋氏承担罪名,哀家岂会因为一个外人,与自己的亲弟弟为难?”母后如此说,也有道理。自舅舅回长安以后,凌飒还未曾一眼得见他。他向陆太后告辞以后,径直前往穗和宫。陆象行看着面前的茶盏,盏里盛的不是茶,而是刚刚呕出来的血。起初是咯血丝,后来是吐血,如今愈发严重,蛊虫发作时,咽部会呛出含有大片鲜血的血块,血块吐入杯盏中,用不了多久便会变成暗红色。凌飒推门而入的声音响起,陆象行澹然地盖住了茶盏。“舅舅。”陆象行起身要行礼,凌飒快步上前,托住了陆象行的双臂,摇头道:“舅舅如今已经不是大将军了,在朝中也无职务,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谈什么君臣,朕今天来,就是看望舅舅。°ˉD优>@[品¢小t3说2?网> :免2费??o阅}?3读′”“得闻舅舅身体欠佳,可是在与苍梧一战中受了伤?”凌飒满汉关切。陆象行面容沉静地凝着凌飒的目光,对视了半晌,实在从陛下这真诚率直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饰,或许是他小人之心,已经风声鹤唳了。陆象行无奈莞尔:“不曾。”凌飒扶他坐下:“那是为何。”陆象行不说话,凌飒又道:“朕给你带了一些良药,应当会对舅舅的伤势有帮助。朕今日来,是希望舅舅收回前日说的话,尾云公主私自逃出长安,破坏两国合盟,与你无关。至于襄助尾云对抗苍梧一战,朕可以为舅舅从中斡旋,苍梧多年挑衅大宣,舅舅是为大宣而战,摁住了苍梧蠢蠢欲动侵犯大宣的进一步动作,舅舅只要把前面的口供翻了,朕和太后,都会为舅舅容情。”这个出身于宫禁中的陛下,看着是如此单纯。以至于陆象行根本不忍心戳破他天真可怜的幻想。他笑了下,道:“秋意晚是我的妻子,她当初离开长安,是被贼人掳走,我身为她的夫君,不加制止,反倒视而不见,任由她被尾云部下救回国内,若说罪犯欺君,她当时离开,是情迫无奈,我则是有意为之。”“舅舅!”凌飒急了,一下站起身来。“你不要犯糊涂,这件事可牵连着整个陆氏啊!”陆象行淡笑:“陛下,我早已从陆氏一脉中脱离出来,眼下只是单支,此事不涉陆家那些宗亲,我一人承担,无需连累旁人。”凌飒责怪他一根筋:“舅舅,你只要翻供,把责任都推到尾云公主的头上,只要你说一句,是她自行纵火离去……”陆象行缓缓摇头,神态是凌飒熟悉的坚定不移:“我不会说。”其实凌飒也想得到,舅舅襄助尾云战胜苍梧,多半,是对那个尾云公主动了真意。否则他大可不必如此,今日又回来一己之力担下罪责,就是为了护那尾云公主周全。凌飒自知是无法说服陆象行,他起了身,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踱了几圈,他转回来,脸色阴沉地道:“舅舅,你身陷囹圄,这个消息很快就会放出去,那个尾云公主她若是心念你,就不会坐视不顾,朕将她诱来。母后只是要一个人来平息众怒,朕不能杀了舅舅。”陆象行的脸色出现了细微的变化,但在短暂的一丝慌乱闪过以后,他又像是更加坚定了什么。“她不会来。”凌飒不信:“舅舅肯定吗?”陆象行想,蛮蛮也许会喜欢他,但喜欢他,绝不会逾越对故土的眷恋,也不会逾越对她的兄长和女儿,何况长安于她,本就留下了太多不好的记忆,她有什么必要为了他来长安?他不需要有那样的自负。凌飒后宫妻妾成群,皇后不论,他虽分外钟情的贵妃,但对其余的妃子,也都给予了一定的宠爱,他不太能理解,像舅舅这般顽固的一根筋,将自己搭了进去,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可他对那个女子而言无足轻重,这样做值得什么。“朕实在不相信,舅舅为尾云做了这么多,那尾云公主能无动于衷。”接下来几日,凌飒一直在琢磨着该如何将那尾云公主诱来。他合计着取下舅舅一绺带血的毛发,装进信件里,送往月亮宫。_k!a!n`s,h_u+a?p.p?.¨n`e?t?但,那尾云公主倘或狡诈,不肯承认那是舅舅的头发,铁心不来呢?母后要一个替罪羊,非得是那个公主不可,否则便无法服众。在他一边为了替陆象行脱罪而伤透脑筋时,朝堂上一封一封弹劾陆象行的奏疏往他的太极殿送。一道道,俱都是陆象行的催命符。昔日陆象行铁马金戈,为大宣出生入死,封侯拜将之际,曾有无数拥趸之徒,鲜花着锦,万人瞩目,如今他深陷丑闻,军职不复,那些等着看陆家落马的,妄图瓜分军衔和军权的,一个个都故作正义地跳出来指手画脚,唯恐天下不乱地请求皇帝与太后大义灭亲。更有甚者,放言若不处斩陆象行,则朝纲颠覆、律法不存,那么他也将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为自己选好了一根顶梁柱,便要血溅三尺,一头撞死在大殿之上。吓得凌飒急忙摁住了尚书左仆射,将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关在了家里,令其强行“染恙在身”。这世态炎凉,真个教人心寒。凌飒不欲理会那些催命的奏疏。就在此时,陆太后收到了一封来自尾云的手书。这封手书是用汉字写成,一经截获,便立刻落入了陆太后的手里。凌飒也早得知了消息,不知信件是何人所发,上面又写了什么,当下尾云的态度至关重要,凌飒立刻上母后宫中请求同观。这信笺拆开,里头是烫红的薛涛笺,看来写信之人,人应当已经到了大宣境内。信上起始一句便是:象行吾夫如晤。“是尾云公主所写?”这口吻着实不像是出自那些南蛮子,也许是在中原寻了人代笔。信上写道:一别以来,不见佳音,突闻君不测,妻垂泗涟涟,甚为挂心,不敢久居于寝,安枕忘忧,已自尾云出发,前来长安,与君重会。为妻之心,日日如箭,恨不得朝发于尾云,夕至于长安。然道阻且长,虽一路急奔,终不得顷刻而至。凌飒有些激动,他一直在盘算该如何将那尾云公主诱惑前来,没成想她竟主动钻下了圈套。但相比于凌飒的欣喜,陆太后却是肃容冷凝,读到后来,她波澜不惊的面上浮出了淡淡的讥笑。接着往下读,只见又写:为妻入长安,乃为搭救夫君而来,夫君身陷囹圄,实则为我尾云,夫君昔日助战之心意,为妻已悉数明悟,妻入长安,决心已定,倘或终救不得夫君,便与夫君同死,好教天下皆知你我夫妻情深,断乎不容生离。昔前离开长安,实为奸人所掳,情非得已,为妻心念故国,终不舍夫君,盘桓数月,如今北上,请候重逢佳期。君困长安,珍摄万千。妻秋意晚。谨白。陆太后撂下薄薄的一页信纸,侧身,花纹精美的护甲点在纸张上,不着痕迹地往下按了一点力度。凌飒看不出,只是纳闷:“果真是尾云公主所写?”陆太后道:“皇帝以为?” 凌飒皱眉:“儿子看不像。先前也和尾云公主打过交道,她的汉话还没熟练到这个地步。”“有何稀奇,大宣遍地都是捉刀代笔之人。”凌飒抿唇道:“倘若是尾云公主所写,是给舅舅的私信,那这信上的内容,岂不是证实了她当初离开长安,的确是为贼人掳掠?”陆太后声线淡薄:“这与你舅舅的说辞一致。”秋意晚乃为奸人所掳,陆象行视作不见,有意放纵,罪加一等。凌飒听出母后弦外之音,大为惊讶:“尾云公主是为了救夫而来,怎会是此意?母后,朕想接见她。”陆太后叹息一声,她和悦地转过了眸,令皇帝先坐下,切勿激动。凌飒坐不住。尾云公主前来长安是为了救夫,那么与凌飒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自是可以连成一派,可凌飒望了眼母后凤威森严的脸孔,心头一突,一股莫名的感觉涌了起来。这种感觉,教他也不寒而栗。太后的声音平静无波:“皇帝,这尾云公主虽为奸人掳走,但她当初一走了之,归于尾云以后,也不曾传信长安只言片语,分明有伙同欺君之嫌,她入长安,只怕非但救夫不成,反倒搭上自己性命,你看她像是明智的么。”凌飒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陆太后冷淡地瞥向凌飒:“你自幼与陆象行亲厚,哀家看在眼中,他昔年的确能战善战,是一名骁骑,为我大宣立下赫赫战功,但今日,他欺君在前,背国在后,国家法度不容人情,皇帝若亲自主理此案,只怕有所偏颇。”凌飒的心头狂跳:“母后的意思——”接下来的话,已如凌飒所料想的一样。太后收回凤目,不怒自威地脱掉了外披,起身道:“哀家会亲审这件案子。”“母后!”凌飒急得要站起来。陆太后摁住他的动势,回身道:“皇帝日理万机,每日要批的折子数不胜数,怎么还在哀家这里逗留?上月你与虞贵妃到行宫避暑,耽误多少奏折,均是哀家为你代笔,怎么,你一面向哀家要这说一不二的权力,一面又怠惰,不肯承担这为君之责?”这一番话更是堵的凌飒有苦难言,汗颜极了。他的确不够成熟,贪恋罗帷之乐,爱重内臣,一条条一桩桩均犯了君王的大忌。母后不信任他,也是理所应当。“母后,”凌飒哑着嗓,近乎哀求一般,目光泫然地望向陆太后,“您会保舅舅的,对么?”对他而言,没有永远高枕无忧的王座。北边的胡人之患,数千年来损碍于中原王朝,从未平息,国不可一日无能将。南疆的宵小之徒,张扬舞爪觊觎中原大地,几度挑衅,更是猖狂至极。战时斩了这唯一的悍将,对大宣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对凌飒来说,只要舅舅不反,他都可以留他一条性命,何况他们本就是亲舅甥,血浓于水,更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难道母后会不念手足之情,铁了心要给朝臣们一个交代?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谁也做不了实证的欺君之罪,还有一个横空出世,大败了苍梧叶擦风,抚平南疆之乱的阿木苏。只要母后松口,保下舅舅,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可荒谬的是,凌飒竟然觉得,最大的阻力就在于此。究竟怎么会这样?“皇帝,你该走了。”陆太后依然没有给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而且已经失去了耐心。凌飒无奈,只好先离去。恢复了岑寂的寝殿,茶已经凉透,陆太后也没了吃茶的心思。她的双眸盯着那一封书信,瞪着凤目,将信纸上的内容重新过目数遍。这封信上的内容绝不可能如此简单。秋意晚为救夫而来,在这信上却没有与陆象行串供的丝毫痕迹,只是讲述一些缠绵肉麻的男女之情,除了令陆象行看了以后愈发色令智昏犯迷糊以外,看不出能起到什么作用。秋意晚不是傻子,她写这么一封信做什么?就在这时,陆太后感觉到她的食指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刺。一股尖锐的疼痛,犹如刀锋劈开皮肉般,从指尖传来。陆太后这时才留意到,先前戴着护甲,金丝护甲下压着一粒米饭大小的黑物,在她的指腹点在信纸上思忖分心之际,那只黑物像是伸出了一根触角,刺伤了她的指肉。陆太后拿起指头,皱眉,不耐烦地脱掉了护甲,这时,她看见了一只虫子。一只黑乎乎,正在缓慢蠕动,只有蚂蚁大小,但尾部有一根黄蜂似的针的虫豸。陆太后平生喜洁,最忌爬虫一类的东西,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惊恐地一声惨叫,起身要将手指上的虫子甩下去。“啊!”陆太后像踩着了一块烧红的火炭般,吓得脸色惨白直跳脚,一直要将那虫子甩落。可那虫子黏得紧,几下都甩不掉,反倒将那根刺扎得更深。奉春听见了太后娘娘的惨叫声,急忙带着几名宫人来救护凤驾,这一进来,便见到太后娘娘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浑身直哆嗦,胸脯像是抽不上来气儿,一口一口急急地往嘴里呼着。“奉春,还不快来,给哀家把虫子弄掉!”“是。”奉春叉着手低头快步上前,握住了太后娘娘的腕子,这时,也看到了正扎着太后娘娘手指的那只小虫。奉春隔着袖子包住手,飞快地夹住那只虫子,将它捉了过来。虫子离开的一瞬,那根尾针也断裂了。陆太后的脸色恢复了几分,她颓然无力、余悸未消地仰倒回榻上。重重地吸喘几口,陆太后擡手召来奉春,惨淡地打起精神来:“奉春,你过来,替哀家瞧瞧,那根刺可是扎进哀家皮肉里了。”奉春依言上前,她托起太后娘娘尊贵的玉指,一丝不茍地寻了许久。“回娘娘,奉春并不曾看见有一根针。”是么。陆太后不信,她把手擡到近前,仔细地左右翻看。被虫子扎过的地方,疼痛感在渐渐消散,那种针刺感已经没有了,并且,也不想被其他蚊蝇咬过以后会留下红肿的包块,若不是方才的疼痛太过于惊险,陆太后几乎要怀疑她被虫子咬了是一场幻觉。“怎么回事?”陆太后反复确认,好奇地道,“那虫子呢?”奉春把虫子夹走以后,怕伤及自身,便胡乱地一丢,这时也找不着了。她连忙跪到了地上,祈求太后娘娘恕罪。陆太后逐渐恢复了平静的呼吸,将护甲慢条斯理、雍容淡然地为自己的指尖套上。“罢了,哀家上偏殿休养几日,这几日,教人拿艾草把这屋子的里里外外都熏透,任何一个角落也不放过。”“是。”陆太后动身要去往偏殿,她握着受伤的那根食指,心思沉重。这时,便有人来传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看起来是急事。“太后,尾云、尾云公主求见。”蛮蛮救夫来啦,保证后面不虐都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