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烧得滚烫,是娘把家里最后一点存着的、原本预备过年才舍得烧的硬柴全都填进了灶膛。′比`奇′中¢文?徃_ ·已.发*布·嶵′新¨漳^节_火光透过灶膛口映出来,在低矮的土墙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影子,却依旧驱不散屋里弥漫的浓重血腥味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爹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炕头最热乎的位置。他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嘴唇干裂乌紫。那条被狼撕咬过的右腿,此刻被几块同样破旧、勉强算得上干净的粗麻布紧紧包裹着,但暗红色的血渍还是不断洇透出来,在布面上晕开一片片不断扩大的、狰狞的印记。麻布外面,又胡乱地缠着几条从爹那件破羊皮袄上撕下来的、油腻发黑的皮条子,权当是固定。即便如此,那包裹的形状依旧能看出腿的不自然弯曲,以及伤口处异常肿胀的轮廓。
娘一首守在炕边,那双红肿开裂、布满冻疮的手,此刻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她不停地用一块同样破旧、沾着冰冷井水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爹脸上、脖颈上渗出的冷汗和污渍,又时不时去试探爹滚烫的额头。每一次触碰,她的手都抖得厉害。
“他爹…他爹…你醒醒…醒醒啊…” 娘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谭俊生缩在炕梢,离那血腥和痛苦的中心远远的。他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减少一点存在感,就能避开这令人窒息的现实。他不敢看爹那条被包裹得异常粗壮的腿,更不敢想象那包裹底下是怎样一副皮开肉绽、骨断筋折的惨状。每一次娘换下被血浸透的布巾,那浓烈的血腥气都让他胃里一阵翻搅,喉咙发紧。他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同样布满冻疮、沾着泥污的破棉鞋鞋尖。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爹还能活吗?流了那么多血…伤口会不会烂掉?在这个缺医少药、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他不敢想下去。如果爹没了…这个家…娘…弟弟…还有自己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带着伤的“废物”…会怎样?前屯老李家那个疯了的娘,像一道冰冷的鬼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看?书¨屋.暁*说′蛧~ ~更\芯.最,全¢
窗外,北风如同鬼哭狼嚎,更加猛烈地撞击着破旧的草帘子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卷起的雪沫从缝隙里簌簌地往里灌。这狂暴的风声,像极了山林里饿狼的咆哮,不断地刺激着谭俊生脆弱的神经,让他浑身一阵阵发冷、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爹滚烫的体温让娘稍微安心了一点点,也许是极度的疲惫和绝望需要一种麻痹。娘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佝偻着背,默默地、极其缓慢地从炕沿边一个破旧的针线笸箩里,摸出了一杆东西。
那是一杆黄铜烟袋锅子。烟杆是乌木的,己经被经年的汗渍和油垢浸染得乌黑发亮,烟锅是黄铜的,边缘坑坑洼洼,布满了磕碰的痕迹,里面残留着厚厚的、焦黑的烟油。烟嘴是玉石的,很小一块,也己经发黄发污。娘又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同样油腻发黑的布烟荷包,用那布满裂口、沾着血污的手指,极其笨拙、颤抖地从荷包里捻出一小撮金黄色的、切得细细的旱烟叶子。
谭俊生微微抬起头,看着娘的动作。他认得这烟袋锅子,是姥爷留下的老物件,也是娘为数不多的、能称之为“私物”的东西。只有在极少数时候,比如去年冬天冻死了家里唯一的老母猪,或者得知大哥谭俊武要去当兵的消息时,娘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灶膛边,默默地抽上一锅。
只见娘把那撮烟叶小心翼翼地按进烟锅里,用拇指压实。然后,她佝偻着背,凑到灶膛口。灶膛里的火光己经弱了很多,但还有暗红的余烬。娘拿起一根细小的柴火棍,颤巍巍地伸进灶膛里,好一会儿,才点燃了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她小心翼翼地把那火苗凑到烟锅上,用力地吸了一口。
“滋啦…” 烟锅里的烟叶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股浓烈的、带着辛辣和苦涩气味的青白色烟雾,瞬间升腾起来。
娘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仿佛要把那烟雾连同所有的苦难都吸进肺里。然后,她猛地仰起头,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对着低矮的茅草屋顶,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烟雾。那烟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滚、盘旋,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精?武_晓′税_徃^ ¨埂.欣~醉,快/
“咳咳…咳咳咳…” 浓烈的烟雾刺激了她的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一起流,本就蜡黄的脸涨得通红。但咳嗽稍停,她又迫不及待地、狠狠地吸上第二口,第三口…仿佛那辛辣的烟雾是唯一能暂时麻痹她神经、让她忘记眼前这无边苦难的灵药。
昏暗的土屋里,只有灶膛余烬偶尔发出的“噼啪”声,爹沉重而滚烫的呼吸声(有时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娘那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吸烟声和间歇性的剧烈咳嗽,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鬼哭般的风声。烟雾缭绕,混合着血腥味、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牲口棚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的混合物。
谭俊生缩在角落,看着烟雾中娘那张被生活彻底摧毁、只剩下麻木和痛苦的脸。那杆黄铜烟袋锅子在她枯瘦的手中,像一个诡异的图腾,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他感到一阵阵强烈的窒息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试图逃离这一切。黑暗降临,但脑海中翻腾的,却不再是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而是…2025年。
那个小小的、只有三十平米的出租屋,墙壁因为潮湿而有些发霉,家具老旧,但…那里有暖气!冬天的时候,屋子里永远是暖烘烘的,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不像这里,即使炕烧得滚烫,后背贴着火墙,前胸依旧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冰冷刺骨。
他仿佛看到了母亲在狭窄但干净的厨房里忙碌。老旧但功能完好的燃气灶上,铁锅“滋啦”作响,飘出炒菜的油烟味,也许是西红柿炒鸡蛋,也许是土豆丝…虽然都是些便宜的菜,但热气腾腾,散发着让人安心的食物香气。不像这里,只有冰冷发霉的苞米粒子,还有…今天赵大炮丢在院子雪地里那只冻僵的狍子。那狍子血淋淋的样子,只会让他想到爹那条被咬烂的腿。
父亲呢?那个在2025年同样被生活压弯了腰、沉默寡言的男人,下班后会带回几个打折处理的苹果或梨子,虽然蔫吧了点,但洗干净了,咬一口,依旧是清甜的汁水。他会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打开那个屏幕碎了一角的旧手机,刷着短视频,偶尔会为手机里一些搞笑的段子,嘴角牵动一下,露出一丝难得的、疲惫的笑意。不像这里…这个躺在炕上,生死不知,浑身散发着血腥和死亡气息的父亲…
还有…手机!谭俊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口袋。那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能连接整个世界!无聊了,可以看小说,打游戏;饿了,动动手指,热气腾腾、种类繁多的外卖就能送到家门口;冷了,空调暖气随时打开;病了…至少能去社区医院,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有干净的病房,有救命的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爹躺在冰冷的炕上流血流脓,娘只能用冰冷的井水和破布擦拭,除了祈求老天爷开眼,没有任何办法!他想起昨天爹上山前咳出的血沫,想起今天担架上那条深可见骨的伤腿…如果是在2025年,这伤只要及时送到医院…
谭俊生的身体因为强烈的渴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起来。那个世界,虽然贫穷,虽然他也活得窝囊憋屈,送外卖怕差评怕投诉怕保安刁难,但至少…没有这种赤裸裸的、随时会吞噬生命的严寒、饥饿和野兽!至少,生病受伤了,还有地方可去!至少,冬天不会冻死在漏风的破屋里!至少…爹娘不会为了省一口棺材钱,就拖着残躯去搏命!
“真好啊…那个世界…” 一个微弱的、带着无尽向往和酸楚的声音,在他心底无声地呐喊。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懦弱吗?胆小吗?怕事吗?是的!他承认!他只想回到那个虽然不完美、但至少有基本保障、不会眼睁睁看着亲人被野兽撕碎、被活活冻死饿死的世界!他不想面对眼前这血淋淋的绝望!他害怕!怕得要死!怕爹熬不过今晚,怕娘崩溃,怕弟弟饿死,怕自己这个“废物”什么也做不了,最终也只能像爹一样,为了半口吃的,去喂狼!
“唔…” 炕上传来爹一声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呻吟。
娘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扔掉烟袋锅子(那铜锅磕在炕沿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扑到爹身边:“他爹?他爹!你醒了?你睁睁眼!”
爹的眼皮极其费力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浑浊,毫无焦距,只是茫然地对着昏暗的屋顶。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气音:“…冷…水…”
“水!水来了!” 娘手忙脚乱地去拿炕沿上那个粗陶碗,碗里的水早己冰凉。她顾不上许多,颤抖着手捧到爹的唇边。
爹极其困难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刺激得他身体又是一阵微弱的痉挛。他似乎想转动眼珠,但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那条被厚厚包裹、依旧在不断渗血的右腿上。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恐惧、茫然,最后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皱纹,无声地滑落下来,消失在灰败的鬓角。
这无声的泪水,比任何嚎哭都更让谭俊生心胆俱裂。他看到爹眼中那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生气,仿佛也随着这泪水流走了,只剩下认命般的麻木和等待死亡的沉寂。爹知道了…他知道自己这条腿…可能真的废了。在这个靠力气吃饭、靠双腿走路、靠身体硬抗的残酷世界里,一个瘸子…一个废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再也无法上山打柴,无法下地耕种,无法去扛活挣钱…他彻底失去了养活这个家的能力,甚至…成了这个家最大的累赘。
娘看着爹闭眼流泪的样子,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捧着那碗冰水,呆呆地站着,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屋里只剩下爹那沉重滚烫的呼吸,娘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抽气声,以及窗外那永无止境的、如同哭丧般的风雪怒号。
谭俊生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懦弱和恐惧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破旧的棉裤。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的胆小,痛恨自己只能像个鸵鸟一样躲在这里哭泣。他想为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烧一锅热水,熬一碗能吊命的米汤!可是…米在哪里?柴在哪里?他连灶膛的火都看不好!他连去井边打一桶水都怕自己滑倒摔死!他除了缩在这里害怕、哭泣、回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天堂”,还能做什么?
绝望,如同窗外无边无际的风雪,冰冷、厚重、窒息,将这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土屋,连同里面所有残存的希望,彻底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