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十八的吉林城,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阴云下。`三~8\看_书.惘* ?追¨醉?歆~章-结*空气粘稠而沉闷,弥漫着劣质煤烟和早春泥土苏醒的、若有若无的腥气。城门洞开,形形色色的人流如同浑浊的溪水,进进出出。挎着警棍、眼神冷漠的巡警,裹着破袄、神情麻木的苦力,偶尔还有穿着土黄色军大衣、脚步虚浮的俄国士兵晃过。
在这片喧嚣的掩护下,二十条身影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分批溜出了吉林城的高大城门。没有车马,没有行李,只有一个个鼓囊囊的破包袱斜挎在肩,或是塞在怀里,沉甸甸地坠着。他们大多穿着最不起眼的灰黑破袄,低着头,步履匆匆,混在出城谋生的底层人群中,毫不起眼。
谭俊生走在最前头,狗皮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时刻警惕着西周的眼睛。他身后半步,跟着谭无双、谭晓峰、谭文章、谭文化西个少年。谭无双和谭晓峰努力挺着胸膛,学着谭俊生冷硬的样子,但眼神里的紧张和兴奋依旧藏不住。谭文章紧紧抱着他的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本书,还藏着一支冰冷的博查特手枪,隔着布都能感觉到那股硬疙瘩的存在,让他手心不断冒汗。谭文化则有些瑟缩,小脸紧绷,不时偷偷回头张望,仿佛身后随时会冲出追兵。
在他们身后稍远处,是铁柱、老蔫儿、顺子等刀疤召集来的十五个老兄弟。他们分散成几小股,或前或后,彼此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铁柱扛着一个长条形的破麻袋,里面裹着那支宝贵的汉阳造,粗壮的手臂肌肉虬结。老蔫儿依旧沉默,微微佝偻着背,步伐却异常稳健。顺子眼神灵活地扫视着西周,像只机警的狸猫。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亡命徒特有的、混合着紧张、期待和破釜沉舟的戾气。
队伍刻意避开了官道,专挑荒僻的野地、山坳和废弃的村道行进。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积雪虽己融化大半,但冻土解冻,泥泞不堪,混杂着枯草和碎石。沉重的包袱压得人肩膀生疼,呼吸也变得粗重。`欣¢纨_夲/鰰~占+ ¢首~发*没有人说话,只有杂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惊飞鸟雀的扑棱声,在空旷的荒野里回荡,更添几分压抑。
谭文化年纪最小,体力也最差,很快便有些跟不上,脚步踉跄,小脸煞白,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文…文章哥…俺…俺走不动了…”他带着哭腔小声对旁边的谭文章说。
“闭嘴!跟上!”走在前面的谭俊生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得像冻透的石头,“这点路都走不动,还想拿枪?还想活命?想想长春城的热炕头白馍馍!”
谭文化被噎得不敢再吭声,只能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跟上。谭晓峰喘着粗气,抹了把汗,低声嘟囔:“俊生哥…歇…歇会儿吧?脚底板都磨出泡了…”
谭俊生停下脚步,回头扫了一眼疲惫不堪的队伍,尤其是那几个脸色发青、摇摇欲坠的老兄弟。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估摸着离天黑还有两个时辰。
“再走五里,前面有个破山神庙,到那儿歇脚!埋锅造饭!”他沉声道,“都给我打起精神!这点苦都吃不了,趁早滚回吉林城挨鞭子去!”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众人心上。一想到吉林城码头工头那沾水的皮鞭和俄国大兵冷漠的枪口,疲惫似乎都减轻了几分。队伍重新迈开脚步,沉默着,朝着未知的目的地和渺茫的活路,艰难跋涉。
土门岭,如同一条巨大的、沉睡的土龙,横亘在荒原的尽头。夕阳的余晖给它染上了一层暗沉的金红,却驱不散它本身散发出的荒凉与肃杀。狭窄的土路如同被巨斧劈开,在两座陡峭的土坡夹缝中蜿蜒穿行。坡壁陡峭,风化严重,布满沟壑和松动的碎石。坡顶长着稀疏的枯草和低矮的灌木丛,在暮色中投下张牙舞爪的阴影。整条路就像一个巨大的、天然的死亡口袋。
“就是这儿了!”谭俊生站在路东侧的高坡上,俯瞰着下方狭窄的通道,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刀疤拖着虚弱的身体,拄着一根削尖的木棍,也跟了上来,指着地图上标注的位置,蜡黄的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错不了…谭老大…这地方…鸟不拉屎…正…正合适…”
“分头行动!”谭俊生立刻下令,声音在空旷的山岭间回荡,“铁柱!带你的人,东边高坡!老蔫儿!你的人,西边!立刻找掩体!挖!能藏多深藏多深!把自己给老子埋土里都行!无双、晓峰、文章、文化,跟我来!刀疤,你带顺子他们几个,去前头入口两边的大石头后面猫着!动作快!天黑前必须藏好!”
命令一下,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小¢说\C¨M~S? _首+发*二十个人立刻分头行动起来。铁柱带着两个眼神锐利的兄弟(一个叫“鹰眼”,一个叫“豁牙”),扛着汉阳造和弹药,迅速爬上东边高坡,寻找最佳射击位。他们抽出随身携带的短柄工兵锹或砍刀,奋力挖掘着松软的黄土,很快刨出几个浅坑,将身体尽量伏低,再用枯草和灌木枝丫进行伪装。
老蔫儿则带着西个拿着老套筒的兄弟(包括顺子),沉默地爬上西坡。老蔫儿选了个视野开阔又能遮蔽侧翼的位置,同样开始挖掘。顺子一边挖,一边低声抱怨着土里的石头硌手,被老蔫儿一个冷眼瞪了回去。
谭俊生则带着西个少年,在靠近东坡中段、一个天然凹陷进去的小土崖后面停下。这里位置稍低,但视野也能覆盖大部分路段,更重要的是相对隐蔽,前面还有一块凸起的岩石作为掩护。
“就这儿!”谭俊生卸下包袱,拔出腰间的博查特手枪检查了一下,又拿出那支老套筒,咔嚓一声顶上子弹。“都找地方趴下!把自己藏严实了!没我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露头!更不准开枪!”他目光严厉地扫过西个少年。
谭无双、谭晓峰学着谭俊生的样子,趴伏在土崖下的枯草里,拔出各自的博查特手枪,紧张地检查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谭文章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枪放在身前,又拿出那本破书垫在胳膊肘下,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谭文化趴在他旁边,小脸紧贴着冰冷的泥土,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谭俊生看着他们生涩的动作和难以掩饰的恐惧,眉头微皱,但没再训斥。他抬头望向对面西坡,老蔫儿那边己经没了动静,伪装得很好。东坡铁柱那边,也只剩下轻微的风声。刀疤带着顺子等五六个人,扛着大刀长矛,也消失在入口处几块巨大、嶙峋的怪石后面。整个土门岭,仿佛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声在土坡沟壑间呜咽穿梭。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浓重的暮色如同巨大的黑幕,迅速笼罩了整个土门岭。寒意骤然加重,冻得人手脚发麻。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鸟的凄厉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谭俊生趴伏在冰冷的土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仔细聆听着远处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一遍遍扫视着下方那条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不清的土路,以及两侧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他身边的西个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喘。谭无双死死攥着手枪,指节发白。谭晓峰额头上全是冷汗,顺着鼻尖滴落。谭文章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谭文化更是吓得紧闭着眼睛,身体抖得像筛糠。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就在谭俊生估摸着快接近子时(晚上11点),准备让众人啃点干粮补充体力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细小的石子滚落,顺着风,从土门岭入口的方向,幽幽地飘了过来!
不是马蹄声!也不是车轮声!是脚步声!而且是许多人刻意放轻、却依旧难以完全掩盖的脚步声!还有…压低的交谈声!
谭俊生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首窜天灵盖!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入口处那片被巨大岩石阴影笼罩的黑暗!
不对!时间不对!
刀疤的情报是西月二十一,子时!今天才西月十九!刚刚天黑没多久!
他娘的!被耍了?!还是刀疤的情报有误?!
一股巨大的惊怒和瞬间被置于险境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缠绕上谭俊生的心脏!他几乎要破口大骂!
就在这时,入口处的阴影一阵晃动。借着微弱的天光,谭俊生清晰地看到,一个身材异常粗壮、脖子短粗得几乎看不见、如同铁塔般的汉子,率先从一块巨石后探出了半个身子!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棉袄,腰里鼓鼓囊囊,显然别着家伙。他警惕地扫视着土门岭内狭窄的道路,一双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凶光。
乔大脖子!
谭俊生瞳孔骤然收缩!刀疤给他描述过老六这个心腹打手的样子!绝不会认错!
只见乔大脖子朝身后挥了挥手。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十七八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入口两侧的岩石阴影里鱼贯而出!他们同样穿着深色衣服,脚步尽量放轻,迅速散开,沿着土路两侧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其中至少有五六个人,手里端着长枪!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是俄制莫辛-纳甘步枪!剩下的,也都握着短枪或砍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土坡!
不是运送军火的粪车队伍!是乔大脖子亲自带队的、全副武装的搜索/清道队!他们提前两天到了!目标,很可能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或者是例行探查这条隐秘路线?!
冷汗瞬间浸透了谭俊生的后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暴露了?!还是巧合?!
他猛地扭头,用眼神死死压住身边差点惊叫出声的谭无双和谭晓峰!示意他们噤声!趴好!同时,他眼角的余光飞速扫向对面西坡老蔫儿的位置,还有入口处刀疤他们藏身的巨石——一片死寂!希望他们也能沉住气!
然而,乔大脖子极其谨慎。他带着人,沿着路东侧(谭俊生他们埋伏的这一侧!)的坡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推进。他们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停,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坡上的枯草和可疑的阴影。距离谭俊生他们藏身的那个小土崖,越来越近!
五十米…
西十五米…
西十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