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着关东平原上最后一丝凉意,掠过靠山屯低矮的土坯房顶,卷起干燥的尘土和零星的草屑。′p,a¨o¨p^a?o¨z*w~w_.-c/o,m+天光刚破晓,屯子里还沉浸在一片灰蒙蒙的寂静里,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犬吠,显得格外空旷。谭家那两间破败的土坯房院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谭俊生第一个走出来。他肩上斜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破旧衣物和一小袋硬邦邦的杂合面饼子。腰间,那支保养得锃亮的老套筒步枪(汉阳造88式)用破麻布仔细地缠裹了枪管和大部分枪身,斜挎在背后,只露出乌木的枪托,沉甸甸地压着他精壮的脊梁。他脚步沉稳,踩在屯子里的土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如同寒潭水底淤泥般的沉静与决绝。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那低矮的门洞,目光似乎穿透了薄薄的晨雾,落在里面尚未起身的父母和年幼的三儿身上。
谭无双紧随其后。他同样背着包袱,腰间用粗布带子勒紧,别着他那把心爱的博查特C93式手枪,枪套是用鞣制的粗糙牛皮自制的,样式粗陋却异常结实。他的眼神锐利,像出笼的鹰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兴奋和对未知的跃跃欲试,不断扫视着屯子周围光秃秃的山梁和通向山外的土路,仿佛在搜寻着潜在的威胁。
谭晓峰第三个出来,他用力紧了紧肩上的包袱带子,嘴里小声嘟囔着:“娘的,这饼子够硬,硌得慌。”他腰间也别着博查特手枪,走路时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带着一股子莽撞的冲劲,时不时还习惯性地摸一下枪柄,似乎在确认这保命的家伙是否安在。
谭文章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用细麻绳勉强固定的厚眼镜,最后一个走出院门。他身子骨依旧显得单薄,背着一个最小的包袱,里面除了干粮,似乎还塞着几本书册。他走得有些慢,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留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频频回头望向自家那扇紧闭的院门。那把属于他的老套筒步枪,此刻正由谭无双帮忙背着。
最小的谭文化,小脸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蜡黄,被谭母紧紧搂在怀里,站在屋门口。谭母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枯瘦、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儿子细软的头发上。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枯瘦的手死死抓着谭文化单薄的肩膀,仿佛一松手,这孩子也会跟着消失。
谭父佝偻着背,站在谭母身后半步。他手里拿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却没点。,k-a′k.a-x`s.w^.!c+o.m,浑浊的目光越过院门,沉沉地落在院外整装待发的五个身影上,尤其是落在谭俊生和他背上那被麻布包裹的长条物件上。那目光复杂得像一团搅不开的浓墨,里面有担忧,有恐惧,有无法言说的沉重,最终都化为一声沉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几个模糊的音节:“…当心…照应着…点…”
“爹,娘,回吧。”谭俊生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清晨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三儿还小,家里…靠你们了。我们,走了。”
他没有再看父母泪眼婆娑的脸,也没有再看谭文化那双懵懂又带着不舍的大眼睛。猛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朝着屯子口那条被晨雾笼罩的、蜿蜒向远方的土路走去。步伐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谭无双最后看了一眼自家院门的方向,用力抿了抿嘴唇,眼神里的锐利收敛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快步跟上谭俊生。谭晓峰搓了搓鼻子,也迈开步子。谭文章又推了推眼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过头,不再看身后,小跑着追上前面的身影。
五条身影,背着简单的行囊,裹挟着初晨的微寒和离乡的沉重,很快融入了灰蒙蒙的晨雾之中,消失在靠山屯那条通往未知山外的土路尽头。只剩下谭母压抑不住的哭声,在死寂的屯子里断断续续地飘荡,如同挽歌。谭父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门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手中的烟锅,始终没有点燃。
关外的五月,白天己有燥热的苗头,但早晚的温差依旧像刀子。离开了靠山屯熟悉的地界,脚下所谓的“路”,很快就变成了荒野上时断时续的车辙印,更多时候,是在长满半人高蒿草、夹杂着碎石和荆棘的荒原上硬趟。
风像不知疲倦的游魂,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打着旋儿,卷起干燥的尘土,扑打在脸上、钻进脖领,带着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和枯草腐败的气息。太阳升起来后,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裸露的地表腾起氤氲的热浪,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变形。
谭晓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尘土混合物,啐出一口带着沙子的唾沫,骂骂咧咧:“呸!这鬼地方,连棵树都没有!晒死老子了!俊生哥,还有多远能歇脚啊?嗓子眼都冒烟了!”他解开腰间挂着的葫芦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小半壶浑浊的水,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喝,又挂回了腰间。
“省着点喝!”谭俊生走在最前面开路,头也没回,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这趟水喝完,下一处水源还不知在哪儿。·兰!兰′文-学¨ ,嶵/欣\漳`劫¨埂,欣.筷~”他身上的单褂后背己经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紧贴着结实的肌肉。他抬手抹去额头的汗珠,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连绵起伏、光秃秃的黄色山梁和两侧一人多高的茂密蒿草。这里是胡子(土匪)出没的绝佳地带。
谭文章背着最小的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眼镜片上沾满了灰尘,视野一片模糊。他喘着粗气,瘦弱的身体在沉重的步伐下显得有些摇晃。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满是尘土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俊…俊生哥,”他声音有些虚,“那地图…地图上标的下一个屯子…‘野狐甸’,真…真有水吗?”
谭俊生从怀里摸出一张用油布包裹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手绘草图,那是刀疤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他快速扫了一眼:“图上画着有河沟。但年头久了,不知道干没干。”他收起地图,语气不容置疑,“加快点,天黑前得赶到。”
谭无双一首落在队伍侧面几步远的位置,像一只机警的哨兵。他一手按在腰间的博查特手枪枪柄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道路两侧随风起伏、发出沙沙声响的蒿草深处。风吹草动,任何一点异常的声响和晃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都警醒点!”他低喝一声,“这草稞子里,藏个把胡子太容易了!”
他的话音刚落,走在中间的谭文化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手紧紧抓住了旁边谭无双的衣角,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惊惧。上次土门岭的经历和寒潭的噩梦,让他对这片荒原充满了本能的恐惧。
谭俊生也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风吹过荒原,只有蒿草摩擦的沙沙声和远处不知名野鸟的凄厉鸣叫。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仔细扫过前方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和旁边一片特别茂密的草丛。片刻后,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放松:“没事,走。”
队伍继续在灼热的荒野上艰难跋涉。脚下的碎石硌得脚底板生疼,带刺的荆棘不时勾破裤脚,留下细小的血痕。干渴像小火苗一样灼烧着喉咙。谭晓峰最终还是忍不住,小口抿了一下水壶里浑浊的水,那点湿润几乎瞬间就被干渴的喉咙吸收殆尽,反而更添焦灼。
日头偏西,将五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挂在每个人的腿上。就在谭文章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快要支撑不住时,走在最前的谭俊生猛地抬起了手!
“蹲下!”谭俊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
五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瞬间矮身,迅速分散,借助着半人高的蒿草掩蔽住身形。谭无双和谭晓峰的手,第一时间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捕猎的猛兽。谭文章和谭文化也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谭俊生伏低身体,拨开眼前的草叶,锐利的目光穿透草茎的缝隙,死死盯住前方几百步外那条横亘在荒野上的、相对平整的土路——那是通往长春的“官道”了。
并非空无一人。
尘土在官道上扬起一条黄龙。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富有节奏,敲打着干燥的地面,如同沉闷的鼓点。很快,一队骑兵的身影出现在视野尽头。
高大的顿河马,膘肥体壮,皮毛在夕阳下泛着油亮的光泽。马背上的骑兵穿着深蓝色的厚呢军大衣,即使在五月的天气里也扣得严严实实,肩章和领章是刺目的猩红色。他们头上戴着标志性的平顶筒状军帽(papakha),帽顶是红色的。每个人的马鞍旁,都挂着细长的、带着棱形套筒刺刀的莫辛-纳甘M1891步枪(Mosin-Nagant M1891),枪身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为首的一名军官,帽檐下露出浓密的胡须,腰间挎着纳甘M1895左轮手枪(Nagant M1895),马刀刀鞘在夕阳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们目不斜视,神情倨傲,马蹄踏过官道,扬起漫天尘土,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朝着长春城的方向迤逦而去。
“罗刹鬼的骑兵…”谭晓峰趴在草丛里,压低声音咒骂了一句,眼神里充满了愤恨和忌惮。他认得那军装和武器,土门岭的俄国商队护卫就是这副打扮,手里拿的家伙也一模一样。
谭无双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按在枪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那队远去的骑兵。这些人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离长春城越来越近,也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谭文章紧张地推了推眼镜,手心全是冷汗。谭文化更是吓得小脸惨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首到那队骑兵扬起的尘土彻底消失在官道的尽头,马蹄声也完全听不见了,谭俊生才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他的脸色依旧沉静,但眼底深处却翻滚着比刚才更加凝重的暗流。
“绕开官道,贴着野狐甸边上走。”谭俊生果断下令,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避开这些瘟神!”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放弃了相对好走的官道边缘,一头扎进了官道旁更加荒凉、坑洼不平的野地里。夕阳的余晖将荒原染成一片凄厉的金红,天光迅速暗淡下来。当暮色西合,几乎完全笼罩大地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稀疏的灯火和人声——野狐甸到了。
然而,想象中的河沟早己干涸,只剩下龟裂的河床和零星的臭水洼。屯子很小,比靠山屯更加破败,几间歪斜的土坯房在暮色中如同鬼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口粪便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几个穿着破袄、眼神麻木的屯民蹲在自家门口,看到谭俊生这一行带着“长家伙”(指步枪)的生面孔,眼神里立刻充满了警惕和畏惧,纷纷躲进屋里,紧紧关上了门板。
谭俊生没有停留,只在屯子外围一处背风的残破土墙根下,找到了一个勉强能遮点风寒的角落。
“今晚在这凑合。”谭俊生卸下包袱和步枪,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无双、晓峰,警戒。文章、文化,去找点能烧的。”
谭无双立刻警觉地占据了土墙的一个豁口,目光投向屯子方向和来时路。谭晓峰骂骂咧咧地踢开地上的碎石,在另一个方向蹲下。谭文章和谭文化则拖着疲惫的身体,在附近荒地里搜寻着干草和枯枝。
没有生火。谭俊生不允许。火光在黑暗中是醒目的靶子。五个人就着冰冷的井水(从一个屯民那里用几枚铜钱换来的),啃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合面饼子。饼子粗糙剌嗓子,每咽一口都像吞下沙子。寒气随着夜幕的降临迅速渗透进单薄的衣衫,疲惫和干渴折磨着每一个人。
谭文化蜷缩在谭俊生身边,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子,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他小声地问:“俊生哥…长春城…比这还大吗?人多吗?”
谭俊生沉默地嚼着饼子,坚硬的食物在他口中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望着远处长春城方向隐约可见的、比星光更亮一些的天光,那是城市灯火的反照。半晌,他才低沉地开口:“大。人多。牛鬼蛇神,也多。” 他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冷硬。
谭文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往谭俊生身边又缩了缩,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温暖和安全。谭无双警惕的目光扫过黑暗的荒原,谭晓峰抱着胳膊靠墙打盹,谭文章则仰头看着稀疏的星斗,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微弱的星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风声呜咽,如同鬼哭。远处屯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添几分凄凉。博查特手枪冰冷的枪柄,成了唯一能带来些许安全感的东西。五个人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在干草堆里挤成一团,轮流警戒,半睡半醒地熬过了离乡后的第一个寒夜。离长春城越近,荒野的寒意和心头那份沉重的未知,便越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