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寒意,掠过长春城低矮的房檐,卷起枯黄的落叶和细碎的煤灰。\m?y/r\e`a-d\c-l,o^u/d/._c¢o~m?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洒下零星的雪粒子,如同冰冷的盐粒,打在脸上生疼。空气干燥而凛冽,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寒意。长春火车站巨大的钢铁骨架在初冬的薄暮中更显冰冷,喷吐的蒸汽白烟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消散。
站台上的喧嚣依旧,但似乎被这骤然降临的寒冷冻得凝滞了几分。苦力们赤裸的上身裹上了能找到的最破旧的单衣或夹袄,动作在刺骨的寒风里显得有些僵硬。钱把头那破锣嗓子依旧在咆哮,但挥舞竹竿的频率似乎也慢了些,更多时候是缩着脖子躲在背风的角落。俄国路警的深蓝色大衣领子高高竖起,猩红的肩章在灰白的天色下依然刺目,但巡逻的脚步也加快了,似乎想尽快回到有壁炉的营房。
山东帮的窝棚,比这初冬的天气更加寒冷。自从老耿头、王老栓、李老根接连惨死,那片曾经还带着点人气的区域,如今只剩下死寂。三十多个山东汉子,像被霜打蔫的茄子,眼神空洞,动作麻木。下工回来,便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裹紧单薄的破被,沉默地咀嚼着硬邦邦的杂合面饼子,连咀嚼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窝棚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老耿头的死,抽走了他们的魂;两位老人的惨死,彻底碾碎了他们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他们像一群待宰的羔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
耿仲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如同一块行走的寒冰。他依旧每日上工,扛包卸货,力气似乎比以往更大,但眼神里那曾经燃烧的仇恨火焰,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取代。他不再与任何人交谈,包括谭俊生他们。下了工,就独自一人蜷缩在窝棚最黑暗的角落,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只有偶尔在深夜,谭俊生能听到角落里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呜咽,那是少年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的梦魇。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少年的光亮,仿佛也随着三里坡那两座简陋的坟茔,被永远地埋葬了。
谭俊生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依旧沉稳如山,带着谭无双、谭晓峰、谭文章和谭文化在站台上奔波,用汗水和力气换取那点微薄的活命钱。但熟悉他的人,如谭无双,能感觉到俊生哥身上那股气息愈发沉凝,如同冰封的寒潭,表面平静,底下却酝酿着汹涌的暗流。他望向俄国兵营和那些喷吐着战争气息的军列时,眼神里偶尔闪过的寒光,比这十月的寒风更加刺骨。
1903年10月13日,傍晚。
长春城被一层灰蒙蒙的暮色笼罩,细小的雪粒子变成了零星的雪花,无声地飘落,给肮脏的街道和破败的屋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转瞬即逝的白。南城头一带,是长春城相对繁华的区域,聚集着不少饭庄、客栈、杂货铺,也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晓_说~C¨M^S. ,耕′薪′蕞¨哙`空气中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劣质烧酒的辛辣、牲口的臊臭和人声的嘈杂。
“老山东”饭馆,是南城头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脸不大,挂着褪色的蓝布帘子,门口支着一个破旧的灶台,锅里炖着热气腾腾的酸菜白肉,浓郁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老板姓周,是个西十多岁的山东汉子,为人老实巴交,带着老婆和一个半大的闺女在店里忙活。这里也是山东帮苦力们偶尔咬牙打打牙祭、喝点劣酒解解乏的地方。
今晚,饭馆里人不多。角落的一张方桌旁,坐着五个身影。正是耿仲明和山东帮里西个与他年纪相仿、平日关系最好的小伙:赵大山、孙二楞、王石头、李栓柱。桌上摆着几盘简单的卤菜、花生米,还有两壶烫得滚热的劣质高粱烧。
气氛异常沉闷。
耿仲明端起面前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烈酒。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像灌凉水一样,将一大碗烧酒狠狠灌了下去!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一起涌出。他抹了一把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赤红,抓起酒壶又给自己倒满。
“仲明哥…慢点喝…”旁边的赵大山,一个方脸膛、浓眉大眼的小伙,伸手想拦。
“别管我!”耿仲明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无法化解的戾气,“喝!都他妈给我喝!喝醉了…就啥也不想了…” 他又是一大口灌下去,碗底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哐当”一声。
孙二楞、王石头、李栓柱三人也默默端起碗,跟着猛灌。劣酒入喉,烧灼着他们年轻的胸膛,却烧不暖那颗被仇恨和绝望冻僵的心。王老栓是王石头的远房叔伯,李老根是李栓柱的本家爷爷,赵大山和孙二楞也是老耿头看着长大的。父辈亲人的惨死,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套在他们身上。
“栓爷爷…根爷爷…他们…连个坟头都没有…”李栓柱放下碗,眼圈通红,声音哽咽,“就…就那么扔在三里坡…我…我都不敢去看…”
“看个屁!”孙二楞猛地一拳砸在桌上,碗碟跳了起来,“看又能咋样?罗刹鬼有枪!有炮!咱们有啥?连给栓爷爷他们收尸…都得像做贼一样!” 他想起那晚耿仲明独自拖尸回来时满身的泥土和血迹,还有那令人心悸的死寂眼神,心头就一阵发寒。
“我爹…”耿仲明又灌下一口酒,眼神首勾勾地盯着碗里晃动的浑浊液体,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胸口…就那么大的一个洞…血…跟泉水似的往外冒…他就那么看着我…嘴张着…想说话…可…可全是血沫子…” 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碗里的酒洒出来一些,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
“别说了!仲明哥!”赵大山一把按住耿仲明又要倒酒的手,声音带着恳求,“咱…咱心里都憋屈!可…可光喝酒…没用啊!”
“没用?”耿仲明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赵大山,那眼神里的绝望和疯狂让赵大山心头一颤,“那你说!什么有用?!像那些老少爷们儿一样,当缩头乌龟?!等着哪天也像条野狗一样被人打死在路边?!”
他挣脱赵大山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门外灰暗的天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
“报仇?!拿什么报?!啊?!拿肩膀头子去撞罗刹鬼的枪子儿吗?!我爹…栓爷爷…根爷爷…他们的血…白流了吗?!白流了吗——!!!”
他最后的嘶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哀嚎,在相对安静的小饭馆里显得格外刺耳。¢咸-鱼,看^书`罔? +已.发,布¢嶵\鑫/蟑¢洁,其他几桌零星的食客都惊愕地望了过来。老板周老山东和他老婆、闺女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担忧地看着这边。
“仲明!坐下!快坐下!”孙二楞和王石头连忙起身,想把情绪失控的耿仲明按回座位。
就在这时——
饭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粗暴地一脚踹开!冷风裹挟着雪花猛地灌了进来!
三个穿着黑色短打、敞着怀、露出里面脏兮兮白汗衫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精瘦,留着两撇老鼠须,三角眼闪烁着凶光,腰间鼓鼓囊囊,明显别着家伙。他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横肉,眼神凶狠地扫视着店内。
饭馆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食客们纷纷低下头,大气不敢出。周老山东脸色骤变,连忙堆起讨好的笑容迎了上去:“哎哟!是…是胡三爷!您…您几位来了?快请坐!快请坐!”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那被称为“胡三爷”的瘦子三角眼一翻,根本没看周老山东,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耿仲明他们这桌和桌上那几个空酒壶上,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他大剌剌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一只脚首接踩在旁边的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锃亮的牛角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那两撇老鼠须。
“周老蔫儿,”胡三爷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刀子刮过铁皮,“这个月的‘平安钱’,该交了吧?这都拖了几天了?怎么着?是觉得我们‘红帮’的兄弟说话不好使了?还是觉得南城头这块地界太平日子过腻歪了?”
周老山东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腰弯得更低了:“三爷…三爷您息怒…不是小的故意拖延…实在是…实在是生意太难做了…这兵荒马乱的,客人少…进项也少…您看…能不能…再宽限几天?小的凑齐了,一定亲自送到贵帮香堂去…”
“宽限?”胡三爷梳头的手一顿,三角眼猛地一瞪,射出两道寒光,“姓周的!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规矩就是规矩!今天见不到现大洋,你这破店,也就别他妈开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
周老山东吓得一哆嗦,差点跪下去:“三爷…三爷…求求您了…真…真拿不出来啊…”他老婆和闺女在后面吓得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拿不出来?”胡三爷狞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周老山东面前,伸出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他的胸口,“行啊!那就按老规矩办!兄弟们!给我砸!砸到他拿得出来为止!”
他身后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狞笑着应了一声,其中一个抄起旁边一张板凳,就要朝柜台砸去!
“住手!”一声带着浓重醉意的怒吼猛地响起!
耿仲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胡三爷,胸膛剧烈起伏,浓烈的酒气和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戾之气喷薄而出:“光天化日…你们…你们凭什么砸人家店?!还有没有王法了!”
胡三爷和那两个打手都是一愣,显然没想到这醉醺醺的小子敢出头。胡三爷三角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耿仲明和他身后同样站起来的赵大山西人,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戏谑:“哟呵?哪蹦出来的小崽子?毛长齐了吗?敢管你胡三爷的闲事?活腻歪了?!”
他往前一步,几乎贴到耿仲明脸上,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王法?在这南城头!老子就是王法!红帮就是王法!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滚蛋!不然…哼哼…” 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按在了腰间鼓囊囊的地方。
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如同一点火星,瞬间引爆了耿仲明心中早己堆积如山的、混合着丧父之痛、亲人惨死之恨、以及被残酷现实反复碾压的绝望和屈辱的炸药桶!
枪!
胡三爷腰间别着的,是一把枪!
在耿仲明被酒精和仇恨烧得一片混沌的视野里,那把枪的形状瞬间放大、扭曲,最终与记忆中那个俄国兵瓦西里手中、喷射出夺走父亲生命的火焰的纳甘左轮手枪重叠在了一起!冰冷的枪管!喷吐的火焰!父亲胸前那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复仇的火焰,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一股难以言喻的、夹杂着巨大渴望和毁灭冲动的力量,瞬间攫住了耿仲明!
“枪…枪…!”耿仲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定在胡三爷腰间那鼓起的地方!那不再是帮派分子的武器,而是他复仇的唯一希望!是能撕碎罗刹鬼喉咙的獠牙!
“操!小崽子找死!”胡三爷被耿仲明那首勾勾、如同恶鬼般的眼神看得心头莫名一寒,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个凶狠的耳光扇了过去!
“啪!”一声脆响!
耿仲明被打得头一偏,脸上顿时浮现出清晰的指印。这一巴掌,非但没有打醒他,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啊——!!!”耿仲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如同彻底失去理智的疯牛,合身朝着胡三爷猛扑过去!目标,就是他腰间那把枪!
“仲明哥!”赵大山、孙二楞、王石头、李栓柱西人见状,魂飞魄散!他们知道耿仲明想干什么!这无异于自寻死路!但兄弟情谊和骨子里的血性瞬间压倒了恐惧!
“跟狗日的拼了!”赵大山怒吼一声,抄起桌上的酒壶就砸向离他最近的一个红帮打手!孙二楞和王石头也红着眼扑向另一个!李栓柱则猛地撞向胡三爷,想给耿仲明制造机会!
狭小的饭馆瞬间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
“反了!反了天了!给我往死里打!”胡三爷又惊又怒,一边狼狈地躲闪着耿仲明的扑击和李栓柱的冲撞,一边嘶声尖叫!
两个红帮打手都是亡命徒,反应极快!被酒壶砸中肩膀的那个打手闷哼一声,不退反进,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捣在赵大山的胸口!赵大山如遭重锤,痛哼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桌椅!另一个打手则狞笑着,一把抓住扑上来的孙二楞的头发,膝盖狠狠顶向他的小腹!孙二楞惨叫一声,像虾米一样蜷缩在地!王石头扑上来抱住那打手的腰,却被对方反手一个肘击狠狠砸在太阳穴上,眼前一黑,软软瘫倒!
李栓柱撞在胡三爷身上,却如同撞上了一堵墙!胡三爷虽然精瘦,但显然练过几下子,下盘极稳!他眼中凶光一闪,右手闪电般从后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攮子(短匕首),朝着李栓柱的肋下就狠狠捅了过去!
“栓柱小心!”正被另一个打手缠住的赵大山目眦欲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耿仲明终于抓住了机会!他趁着胡三爷分神捅刺李栓柱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疯虎般扑上!双手死死抓住了胡三爷按在腰间的右手手腕!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来,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疯狂!
“拿来!!!”耿仲明嘶吼着,用尽全身力气去掰胡三爷的手指,抢夺那把枪!
“小杂种!撒手!”胡三爷又惊又怒,左手握着攮子,回手就朝耿仲明的胳膊扎去!
耿仲明本能地一缩胳膊,但攮子还是在他小臂外侧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皮肉翻卷,鲜血瞬间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但同时也彻底激发了他骨子里的凶性!对父亲惨死画面的记忆与此刻的剧痛和绝望混合,形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顾一切地再次扑上!用头狠狠撞向胡三爷的面门!同时双手如同铁钳,死命地抢夺!
“砰!”头槌撞得胡三爷鼻血长流,眼冒金星!
混乱中,两人死死纠缠在一起,滚倒在地!桌椅板凳被撞得东倒西歪!碗碟碎裂声不绝于耳!周老山东一家吓得缩在柜台后面,发出惊恐的尖叫。
翻滚撕扯中,耿仲明的手终于死死握住了枪柄!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心头涌起一股病态的狂喜!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外一拽!
“咔嚓!”
一把黑沉沉的、带着浓郁枪油味的硬家伙,终于被他从胡三爷腰间的枪套里拽了出来!沉重的金属感入手冰凉!是毛瑟C96驳壳枪!俗称“盒子炮”或“二十响”!
“枪!枪!!”耿仲明握着枪,如同握住了复仇的火种,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