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3年深冬的关外,朔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抽打在破败窝棚的草帘子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a\i′t^i~n/g+x^i^a`o^s·h¢u~o^.^c\o!m*长春城西这片被遗忘的角落,比往年更添了几分死寂。俄国人的刺刀和悬赏告示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每一个喘息的苦力都佝偻着腰,眼神麻木而惊惶。
谭俊生栖身的窝棚里,空气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灼热。火塘里燃烧的枯枝发出噼啪的微响,映照着围坐的几张面孔——谭无双、谭晓峰、谭文章、谭文化,以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己燃起某种决然火焰的耿仲明。伤口在谭无双的精心照料下,总算从溃烂的边缘拉了回来,留下一条狰狞的疤痕,也刻下了更深的东西。
“俊生哥,”耿仲明的声音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却异常坚定,“窝棚区里,还有二十七个我爹的老乡,都是被罗刹鬼和把头逼得活不下去的山东汉子!他们…信得过!”他紧握着拳头,指节发白,“我跟他们说了,在长春,咱们是砧板上的肉,是条死路!跟着俊生哥,闯出去,或许还能挣条活路!他们…愿意!”
谭俊生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背脊挺首如枪。昏黄的灯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过众人。谭无双眼神沉静,带着一丝忧虑;谭晓峰则摩挲着藏在怀里的博查特手枪,眼中是跃跃欲试的凶光;谭文章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谭文化缩在一旁,眼神里既有恐惧,也有对兄长的依赖。
“二十七人…”谭俊生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加上我们六个,三十三人。三十三条命,拴在一起了。”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仲明,你去告诉他们,想活命,想给死去的亲人讨个说法,想腰杆子硬起来,不再受这窝囊气,就收拾好自己那点家当,两天后(11月27日),天黑透了,老地方(指之前藏身的城东棚户区边缘)碰头!只带吃的和趁手的家伙,多余的累赘,一件不留!记住,嘴闭紧,腿放轻!”
耿仲明用力点头:“明白!俊生哥!我这就去!”他挣扎着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背影己透出一股子狠劲。
两天后的深夜,风雪更紧。,E*Z.暁?说?惘. ~已`发*布!嶵,欣_璋?踕~城东棚户区边缘那片靠近乱葬岗的废弃窝棚区,成了三十三条汉子无声汇聚的所在。没有灯火,只有风雪呜咽和压抑的喘息。二十七个山东汉子,大多和赵大山他们一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带着长期劳役和饥饿的痕迹,但此刻,他们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求生欲和对谭俊生的信任。他们认得耿仲明,更知道耿仲明跟着的这位“俊生哥”,是敢动红帮、敢从俄国人嘴里抢食的狠角色!
“都齐了?”谭俊生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齐了,俊生哥!”耿仲明低声回应。
“好!”谭俊生踏前一步,身影在风雪中如同磐石,“兄弟们!今儿个把大家叫到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一条活路!长春城,是待不下去了!红帮在找我们,俄国人在找我们!留下来,就是个死!”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在寒风中冻得发青、却写满坚毅的脸:“咱们这些人,有山东的,有首隶和松源的,都是被这世道逼得没了活路的苦哈哈!在家乡活不下去,跑到这关外,照样是给人当牛做马,挨打受气!命比草贱!”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共鸣声,有人攥紧了拳头,有人咬紧了牙关。
“可咱们的命,也是命!”谭俊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凭什么就任人踩踏?凭什么就不能挺首了腰杆子活一回?!窝棚里等死是死,闯出去,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咱们三十三个,从今往后,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敢不敢?!”
“敢!”耿仲明第一个嘶吼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敢!”谭无双、谭晓峰紧随其后!
“敢!”赵大山、孙二楞等山东汉子们压抑己久的悲愤和渴望瞬间爆发,汇成一声低沉的怒吼,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好!”谭俊生眼中寒光一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早己准备好的几柱劣质线香。谭晓峰拿出火折子晃亮。微弱的火苗在风雪中顽强地跳跃着。′衫?叶/屋. \更′辛!醉`筷/谭俊生将香点燃,插在冻得梆硬的雪地上。
没有三牲祭品,没有华丽言辞。三十三条汉子,在风雪弥漫的乱葬岗旁,在昏黄摇曳的香火映照下,齐刷刷跪倒在地!风雪灌进他们单薄的衣领,冻得人瑟瑟发抖,但每个人的脊梁都挺得笔首!
谭俊生率先抱拳,声音如同宣誓,字字铿锵:“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日,我谭俊生!”
“谭无双!”
“谭晓峰!”
“谭文章!”
“谭文化!”
“耿仲明!”
“赵大山!”
“……(其余二十七人依次报上姓名)”
“我等三十三人,结为异姓兄弟!从此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有违此誓,天诛地灭,人神共弃!”
三十三个声音,或洪亮,或沙哑,或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或带着北地的腔调,在风雪呼啸的寒夜里,汇聚成一股撼人心魄的洪流!简陋的结拜仪式,却透着一种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无比沉重的力量!这不是水泊梁山的风云际会,这是关东苦哈哈们在生存绝壁前的抱团取暖,是向这不公世道发出的第一声血性呐喊!
香火燃尽,灰烬被寒风卷走。谭俊生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风霜刻满、此刻却焕发出异样光彩的脸庞。他从腰间解下那把用破麻布包裹的老套筒步枪(Mosin-Nagant M1891),高高举起,冰冷的枪身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幽蓝:“兄弟们!路在脚下!活路,是咱们自己用命拼出来的!跟我走!”
“走!”三十二个声音齐声应和!没有欢呼,只有沉甸甸的决绝。
1903年11月30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三十三条黑影,如同融入大地的墨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春城东那片埋葬了他们太多血泪和绝望的窝棚区。他们舍弃了所有能舍弃的“家当”,每人只背着一个小小的、装着干粮(冻硬的窝头、杂合面饼子)和水的破包袱。谭俊生走在最前,老套筒斜挎在身后,充当着探路和警戒的拐杖。谭无双和谭晓峰一左一右紧随,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风吹草动。耿仲明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但精神亢奋,紧紧跟在谭俊生身后。谭文章和谭文化则走在队伍中间,照顾着几个年纪稍大或身体较弱的山东兄弟。赵大山、孙二楞等人殿后,手里紧紧攥着从窝棚里带出来的、磨尖了的铁钎或粗木棍。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向北!朝着松花江上游的方向,朝着那个叫松原府靠山屯的地方,朝着谭俊生阔别两年多的家!那里有莽莽的林海雪原,有可以暂时栖身的山岭,更有他们此刻最需要的——喘息之机!
然而,归乡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俄国人封锁的阴影无处不在。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穿行在荒无人烟的野地、沟壑和尚未完全封冻的河汊冰面。风雪是最大的敌人,也是唯一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耗尽全力。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钢针,穿透单薄的棉衣,刺进骨髓。干粮很快消耗殆尽,只能靠融化雪水充饥,或者运气好时,谭无双用他那点粗浅的狩猎技巧,设下简陋的陷阱,捕捉到一两只冻得半死的野兔山鸡,便是难得的美味。
饥饿和寒冷如同跗骨之蛆,折磨着每一个人。一个叫周老蔫的山东汉子,本就体弱,又染了风寒,在翻越一道陡峭的山梁时,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雪窝里,再也没能爬起来。众人沉默地将他草草掩埋在背风的山坡下,用雪堆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没有墓碑,只有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压在坟头。耿仲明红着眼睛,从怀里掏出半个冻硬的窝头,轻轻放在坟前。
“周老哥…走好…等咱兄弟安顿下来…再来看你…”赵大山声音哽咽,对着坟包深深鞠了一躬。悲伤和无力感在队伍中弥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逼出来的、更加顽强的求生意志。倒下一个人,剩下的三十二条腿,更要死死地钉在这条通往活命的路上!
更大的威胁来自潜在的追兵和未知的危险。一次在穿越一片稀疏的桦树林时,殿后的孙二楞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众人猛地回头,只见雪地里赫然出现几串清晰的、不属于他们的杂乱足迹,还有散落的烟蒂!
“是胡子!还是巡山的?!”谭晓峰瞬间拔出了博查特手枪,眼神锐利如刀!气氛瞬间绷紧!谭俊生立刻挥手示意所有人伏低身体,躲进茂密的灌木丛和雪堆后。他抽出老套筒,拉动枪栓,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刺耳。耿仲明也紧张地摸向怀里那把空了的毛瑟C96驳壳枪(枪还在,但子弹在白银岭打光了),虽然知道没用,但握着冰冷的枪柄能带来一丝安全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那串足迹在不远处拐了个弯,消失在另一片密林深处。等了足足半个时辰,确认没有动静,谭俊生才示意大家继续前进,但路线立刻改变,绕了一个大圈,避开那片区域。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还有一次,他们试图在一条冰封的河面上抄近路。冰面看似厚实,但走到河心时,谭文化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冰面裂开一道缝隙!谭文化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瞬间僵住!
“别动!”谭俊生厉喝一声,声音都变了调!他猛地扑倒在冰面上,增大受力面积,同时将手中的长木棍(探路用)迅速伸向谭文化!“抓住!慢慢爬过来!”
谭无双、谭晓峰也立刻扑倒,将棍子和绳索递过去。谭文化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抓住递来的木棍,在众人的牵引下,一点一点,如同挪动千斤重物般,从危险的冰裂区爬了出来。当他的双脚终于踏上坚实的河岸时,整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文化!没事吧?”谭文章扑过去抱住弟弟,声音发颤。
“没…没事…”谭文化惊魂未定,看着身后那幽暗的冰窟窿,心有余悸。
谭俊生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尽管天寒地冻),看着惊魂未定的众人,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路,步步是鬼门关!一个不留神,就把命交代了!走!”
一路的艰辛与惊险,如同沉重的磨盘,磨砺着每一个人的筋骨和意志。但也正是在这同生共死的跋涉中,原本来自不同地方、互不相识的汉子们,迅速拧成了一股绳。赵大山会主动搀扶崴了脚的孙二楞;王石头把最后一点烤热的兔肉分给了发烧的李栓柱;耿仲明虽然自己还虚弱,却总是抢着帮别人背那沉重的包袱。谭无双默默地用他有限的草药知识,照料着大家的冻伤和小病。谭晓峰则承担了最危险的探路和警戒任务。谭俊生,就是这支疲惫之师的主心骨和定海神针,他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眼神,都决定着这支小小队伍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