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7月,梅雨季总是来得缠绵。.d~1\k!a*n¨s-h-u¢.¨c′o?m/铅灰色的云低垂着,像一块浸透了水汽的脏棉絮,压在法租界一栋看似普通的三层小楼顶上。
这里是宋之仁的二号安全屋,临街的窗户挂着厚重的深灰色窗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让屋里显得有些憋闷。
宋之仁背着手,站在窗前,透过窗帘缝隙,目光沉沉地扫过楼下湿漉漉的街道。黄包车轮子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报童沙哑的吆喝声隐约传来,卖的是当天的《申报》。他知道,今天的报纸,恐怕要“热闹”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章社长和熊教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都是长衫打扮,章社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惯常的谨慎笑容,只是眼下有些青黑;熊教授则显得更憔悴些,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发白,一见到宋之仁,脚步就顿住了,脸上满是愧疚和不安。
“宋头儿……”熊教授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
宋之仁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指了指屋里的两张木椅:“章社长,熊教授,坐吧,外面雨大,淋湿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拉家常。
章社长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他扶着熊教授坐下,自己也挨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
熊教授却坐不住,屁股刚沾到椅子边,就又站了起来,对着宋之仁深深鞠了一躬:“宋头儿,这次……是我和老章的责任,我们没管好下面的人,出了张老七这个叛徒,连累了赵碧薇、王霞芬等同志,我是个废物呀……”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拳头紧紧攥着,指节都发白了。
宋之仁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熊教授是老党员了,搞情报工作多年,一向稳重,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心里的压力肯定比谁都大。
还有章社长,他的报社本是重要的宣传阵地,现在也因为之前朱治和戴小明等人的事被盯上了,只能转型为联络工具。
“老熊,你这是干什么,快坐下。”宋之仁走过去,按了按他的肩膀,“坐下说。这事,谁也不想发生。张老七叛变,是他自己经不住考验,贪生怕死,跟你们御下不严有关系,但更重要的,是我们之前在组织架构上,存在漏洞,改革以后会逐步好起来的。”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凉茶,才继续说:“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很多同志这次都没有受到牵连,这成果是值得肯定的,剩下的,我们得想办法。组织改革,哪有一帆风顺的?总要摔些跟头,吃些亏,才能长记性,才能把架子搭得更牢。”
他这话是真心的。这次事件,确实暴露了不少问题。以前情报线串联得太紧密,一个点出问题,容易牵一发动全身,就像以前那些“葫芦娃救爷爷”的事,一个接一个送,损失惨重。
这次组织架构改变以后,安排了三组行动队,互不隶属,一组动手,一组警戒,一组善后灭口,就是怕再出现那种情况。
张老七当场被解决,干净利落,没给76号留下活口追问,这一步做得很对。
“不过,”宋之仁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欣慰,“这次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白-马^书^院* ·已_发,布·醉-薪¢漳*踕^石梅反应快,一察觉不对就把小红送出去了;向组织汇报及时,行动队出动迅速;老方他们锄奸也到位,没让张老七把更多人供出来。还有,事后整个情报线切割得不错,76号到现在也没摸出多少头绪,这就很好。”
这些话像一剂强心针,让熊教授和章社长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熊教授抬起头,眼里有了些光:“宋头儿,你这么说,我……我心里好受些。”
章社长也接口道:“是啊,这次要不是你提前做了安排,后果不堪设想。现在就是赵碧薇、苏婕和王霞芬同志她们还在里面…”
提到苏婕和王霞芬,宋之仁的眼神又沉了下去,那两位嫌疑最大,76号肯定盯得最紧,营救难度也最大。他之所以分两批行动,先易后难,就是这个道理。第一批救出嫌疑较低的,既能减少损失,也能试探76号的反应,为第二批创造机会。
“我知道。”宋之仁点点头,“所以,我们得给76号再添把火,让他们自顾不暇,没空死盯着那几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在章社长和熊教授脸上扫过,缓缓说道:“老章,你那个报社,现在特高课盯得紧,再当宣传阵地不合适了。我看,不如将计就计,你就扮成个‘狗腿子’,在报纸上多吹吹‘大东亚共荣’,登些八卦新闻,把它变成个联络工具,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章社长一愣,随即明白了宋之仁的意思,脸上露出苦笑:“扮狗腿子……行,只要能帮上组织,我这张老脸算什么。”
“老熊,”宋之仁又转向熊教授,“你之前通过关系,不是己经暗中收购了八家爱国媒体的股份吗?还有那些租界的外国媒体人,也联系上了吧?”
熊教授连忙点头:“联系上了,钱也到位了,他们答应按我们的意思发稿。”
“好。”宋之仁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的意思是,让这八家媒体,再加上五家外国报社,一起动手,集中报道76号的丑闻。”
“丑闻?”章社长和熊教授都有些意外。
“对,丑闻。”宋之仁语气肯定,“不用写什么大道理,就捡那些老百姓爱看的,接地气的写。比如,‘76号特工公器私用,把监狱当妓院’,‘当街强抢良家妇女’,‘李士群偷窥小学教师’,‘丁主任勾搭交际花’……越花边越好,越劲爆越好。”
他站起身,走到桌子边,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随手写着:“还要买通那些三流画报,让他们画些擦边球的东西,什么‘丁主任与茶馆老板娘的秘事’,‘李士群因爱生恨囚美人’,标题要耸动,内容要暧昧,不用管真假,先把水搅浑再说。”
章社长看着宋之仁,心里暗暗佩服。这招够狠,也够巧。76号那些人,本身就不干不净,敲诈勒索、强抢民女的事没少干,现在把这些事捅出去,就算有一半是真的,也够他们喝一壶的了。而且,用这种花边新闻的方式,既能吸引眼球,又能避免被首接扣上“抗日宣传”的帽子,让日本人抓不到把柄。
教授也明白了:“老宋,你这是想借舆论压力,让76号内部乱起来,再给日本人那边施加影响,让他们自顾不暇,好给我们营救创造机会。·晓`说-C¨M+S? ,免~废/越`独?”
“没错。”宋之仁放下铅笔,“76号现在本来就跟梅机关、特高课之间有矛盾,影佐祯昭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就是没机会插手。我们把这些事闹大,让日本人也知道,影佐祯昭正好可以借题发挥,敲打他们。一旦76号被上面施压,他们手里那些没确凿证据的‘嫌疑人’,就成了烫手山芋,说不定就会松动。”
他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石梅这张王牌还没打出去,不能轻易动。
先通过舆论造势,把76号的注意力分散,把他们的内部关系搅乱,等时机成熟,再让石梅以“叛徒”的身份出现,效果会更好。
“可是,老宋,”章社长有些担心,“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被76号查到是我们在背后搞鬼……”
“查到又怎么样?”宋之仁冷笑一声,“他们有证据吗?我们用的都是外围关系,钱也是通过好几道手转过去的,就算他们怀疑,也抓不到实据。再说了,76号现在焦头烂额,哪有精力细细查这个?他们只会觉得是同行或者日本人在搞他们。”
他看向两人,语气坚定:“这事就这么定了。老章,你负责协调国内媒体,把调子定好,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别怕俗,别怕low。老熊,你负责联系外国媒体和画报,把那些花边新闻散播出去,尤其是租界里,要让洋人也看看他们的‘合作伙伴’是什么德行。”
“是!”章社长和熊教授同时站起身,沉声应道。
看着两人领命而去的背影,宋之仁走到窗前,再次掀开窗帘一角。雨还在下,但他感觉,心里的那团火,己经点起来了。接下来,就是等风来。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整个计划又捋了一遍。从张老七叛变,到行动队锄奸,再到情报线切割,然后是媒体造势,最后是石梅卧底……每一步都环环相扣,每一步都冒着风险。
他想起赵碧薇、王霞芬她们,想起那些被关押的同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作为上海站的负责人,他必须冷静,必须周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他知道,自己肩上扛着的,是好几条人命,是组织的信任。
“葫芦娃救爷爷……”他低声念叨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以前吃过的亏,受过的教训,不能再重演了。三组行动队,互不联系,各自为战,这是他琢磨了很久才定下的方案。事实证明,这个方案是对的,至少这次锄奸行动,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
现在,媒体这把火己经点起来了,接下来就看76号怎么跳了。他知道,李士群和丁默邨那些人,都是些贪婪又怕死的家伙,最怕的就是日本人的训斥和内部的混乱。只要舆论压力够大,日本人那边一施压,他们肯定会慌。
果然,第二天,上海的大街小巷就像炸开了锅。八家爱国媒体和五家外国报社,几乎同时刊登了关于76号的“重磅新闻”。什么“76号魔窟:监狱变春楼,特工强抢民女”,什么“李士群昼伏夜出,偷窥小学教师住所”,“丁主任金屋藏娇,包养交际花耗费公款”……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内容一个比一个“生动”。
那些三流画报更是不得了,配上了各种暧昧不清的插画,什么“76号秘牢深处的呻吟”,“76号高官与老板娘的深夜密会”,虽然没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说的是谁。
一时间,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人们都在议论纷纷。76号的特工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眼光,甚至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就连76号内部的外围成员,也信了三分。为什么?因为张老七死了,死无对证,而赵碧薇她们被捕的事本来就有些“捕风捉影”,现在结合这些花边新闻,在很多人眼里,就变成了“领导为了私情抓人”。
更让76号头疼的是内部的“后院起火”。翠萍殴打赵碧薇的事,本来就在内部传得沸沸扬扬,成了太太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报纸上一登,那些太太们更是信以为真,一个个泼妇骂街似的冲到76号总部,找丁主任和李士群“讨说法”。
“好啊丁主任!你敢在外面养女人,还把人抓到牢里去!你当我是死人吗?”
“李士群!你是不是看上那个交际花了?难怪天天不回家!”
哭喊声、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把76号总部搅得鸡犬不宁。丁主任和李士群躲在办公室里,气得脸色铁青,却又不敢把这些太太怎么样,只能把气撒在下面人身上。
“废物!一群废物!”丁主任对着负责审讯的宋秋雨和杨义破口大骂,“让你们审个人,审出这么多麻烦!现在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
李士群也阴沉着脸:“查!给我查清楚,这些消息到底是从哪传出来的!敢跟我们76号作对,找死!”
可是,查谈何容易?消息来源五花八门,有小报记者捕风捉影的,有外国媒体“客观报道”的,还有各种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根本无从查起。
就在丁主任和李士群焦头烂额,被日本人的训斥电话催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石梅来了。
她是被宋秋雨“请”来的,一脸憔悴,眼睛红肿,头发也有些凌乱,一见到宋秋雨和杨义,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头痛哭。
“两位长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石梅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该跟着地下组织干,我不该啊!”
宋秋雨和杨义对视一眼,脸上满是怀疑。76号见多了“叛变”的人,真假难辨。
“起来说话。”宋秋雨冷冷地说,“你说你是地下组织外围,有什么证据?”
石梅抬起头,眼泪还在往下掉,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颤抖着递过去:“长官,这是我偷偷藏下来的,是我们领导老方给我的文件,还有一些联络名单……我知道,我女儿小红和好友施老师被抓了,我……我只想救她们,只要你们放了她们,我什么都告诉你!”
宋秋雨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份油印的文件和一张名单,上面的字迹和格式,一看就是地下组织的风格,而且内容相当具体,甚至涉及到一些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的联络暗号。这东西,除非是地下组织高层亲自造假,否则绝不可能弄出来。
杨义也凑过来看了,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这些东西……你从哪来的?”
“是老方给我的,他是我上线,前几天被你们打死了……”石梅哭得更伤心了,“他让我保管好,说万一出事,这些能保命……现在我女儿被抓了,我不想再跟着他们干了,我只想做个普通人,救我女儿……”
宋秋雨皱着眉,心里还是有些疑虑。但石梅接下来的话,让他的疑虑减少了很多。
“长官,你们可以去查,”石梅抽泣着说,“我叫石梅,我女儿叫小红,今年十七岁,在法租界一家教会学校上学。施老师是我的好朋友,也是小红的老师,她跟赵碧薇是表姐妹。那天我发现被人跟踪,心里害怕,就赶紧让小红去施老师家躲一躲,谁知道她们刚走到茶馆附近就被你们抓了……我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哪是什么间谍啊,你们肯定是搞错了!”
宋秋雨立刻让人去查。很快,手下就回来报告,石梅和小红的母女关系属实,石梅和施老师的朋友关系属实,施老师和赵碧薇的表姐妹关系也属实。而且,调查显示,石梅平时就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没什么可疑之处,这次被抓,确实像是“误打误撞”。
想想也是,哪有地下组织接头,拖家带口抱孩子,还找一堆亲戚朋友一起去茶馆的?这太不符合常理了。
就在这时,李士群的电话打了过来,语气急促:“宋秋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查清楚了没有?赶紧处理掉!别让日本人抓住把柄,说我们乱抓人!尤其是那个赵碧薇,还有施老师和那两个孩子,看着就不像什么重要人物,赶紧放了!”
李士群心里清楚,现在日本人盯得紧,要是再把这些“无关人员”关着,或者因为刑讯逼供出了人命,那他和丁主任都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石梅这个“关键人物”己经“叛变”,提供了“王牌小组”的证据,那么赵碧薇她们这些一看就不像核心的人,就没必要再留着了,留着只是烫手山芋。
宋秋雨无奈,只好照办。
当天下午,76号门口,来了几个记者。宋秋雨亲自“护送”着赵碧薇、施老师、小红和另一个小女孩走了出来。
赵碧薇她们身上都带着伤,脸色苍白,走路都有些不稳。尤其是小红,眼睛肿得像核桃,那是“割双眼皮”留下的痕迹,还没消肿;施老师则做了“瘦脸手术”,脸颊上还有淤青,面容有些扭曲。
宋秋雨对着记者们强装笑脸,说了些“误会一场,76号绝不冤枉好人”之类的场面话。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几个人被折磨得不轻。
“看看!这就是76号说的‘没伤害无辜’!”
“把人打成这样,还说是误会?心也太狠了!”
围观的群众窃窃私语,看向76号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躲在不远处一辆车里的宋之仁,透过车窗,看到赵碧薇她们被接应的同志扶上车,心里那块悬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下了一半。
他看着76号门口依旧混乱的场面,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叫骂声,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第一批人,救出来了。
接下来,就是苏婕和王霞芬了。
石梅己经成功打入76号内部,这颗棋子,该发挥更大的作用了。而76号现在焦头烂额,正是他们动手的好时机。
宋之仁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又开始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