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觉得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骨头的皮囊，仅凭着胸口那封薄薄桦树皮信和怀里那小块硬得硌人的红薯，支撑着最后一口活气在崎岖的山道上亡命奔逃。\d¨a?s_h,e+n^k?s′.*c^o_m+
断魂崖的罡风差点把他单薄的身子卷下万丈深渊，鬼见愁的毒瘴熏得他头昏眼花，左臂断口处旧伤在剧烈奔跑中被粗糙的树干剐蹭，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水混着汗水浸透了空荡荡的袖管。路上遇见两拨鬼子的巡逻队，他像受惊的壁虎紧贴岩缝，听着皮靴声和狗吠声从头顶掠过，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渴了，舔石缝里渗出的苦咸水珠；饿了，就掐一小点红薯皮，在嘴里含化了，品那点微乎其微的甜味和土腥气。
一天一夜！他几乎是滚爬着，冲进了野狼峪独立团的警戒区。当暗哨冰冷的枪口顶住他后腰时，小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仅存的右手颤抖着，指向自己胸口，挤出几个字：“飞…飞云岭…杨…队长…信…求援…粮…”
野狼峪，独立团驻地。
没有想象中的兵强马壮，炊烟袅袅。映入小吴眼帘的，是一片笼罩在沉重暮色中的破败营寨。窝棚比飞云岭的还要低矮简陋，许多战士席地而卧，身上盖着薄薄的、打满补丁的毯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饥饿气息。
几个围坐在篝火旁的战士，正小心翼翼地用瓦罐熬煮着什么。小吴被两个哨兵搀扶着走近，借着跳动的火光往里一看——清汤寡水，飘着几片枯黄的、认不出种类的野菜叶子，汤底沉着几颗寥寥可数的、被熬得发白的糙米粒。那汤水，清得能照见人扭曲的影子！
战士们个个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军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像套在竹竿上。有人端着破碗，小口小口地啜着那几乎看不见油星的“汤”，动作缓慢而珍惜。看到哨兵搀着个陌生面孔进来，他们也只是抬起疲惫的眼皮，麻木地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专注地盯着碗里那点可怜的汤水。¨h¨u_a,n_x*i~a*n-g.j·i+.~n+e¨t¨
小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他想象中的主力部队，枪炮如林，兵强马壮…可眼前…这哪里是主力？这分明是一群被饥饿折磨得只剩一口气的饿殍！飞云岭好歹还有上次劫来的粮食撑着，这里…这里简首比难民窟还惨！
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凉瞬间淹没了小吴。求援？向这样的队伍求援？杨队长…兄弟们…完了…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人呢？信呢？！”一个洪亮如钟、却带着明显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却同样瘦得厉害的中年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筋肉虬结却明显瘦削的手臂。国字脸，浓眉如墨染，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黑夜里的探照灯，充满了狂野的生命力和一种被压抑的焦躁。正是独立团团长，李云峰（外号“李疯子”）。
李团长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被哨兵搀扶、摇摇欲坠的小吴，以及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那块桦树皮。他一把夺过信，看都没看搀扶小吴的哨兵，径首走到篝火旁，借着火光，手指蘸了点口水，在那薄如蝉翼的桦树皮上快速涂抹几下——几行淡蓝色的字迹迅速显现！
小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然而——
“哈！哈哈哈！好！好你个杨振林！杨大炮！” 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团长看完信，非但没有沮丧，反而猛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那笑声充满了狂喜和一种被压抑太久后骤然释放的暴烈！他用力拍打着大腿，震得旁边熬汤的瓦罐都嗡嗡作响。
“天助我也！真是瞌睡送枕头！杨大炮！你他娘的是老子肚子里的蛔虫吗？知道老子快被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憋疯了？！”李团长兴奋得像个孩子，在原地转了两圈，猛地停下，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盯着小吴：“小子！信上说！鬼子有大动作？运粮队？规模很大？押运的是汉奸刘全？后面还跟着山本老鬼子的中队？迫击炮都架好了？！在官道上？鹰愁涧之前？消息确凿？！”
小吴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和一连串连珠炮似的追问砸懵了，下意识地点头：“确…确凿！我们张队长…亲眼所见！鬼子敲锣打鼓…生怕别人不知道…”
“敲锣打鼓？！哈哈哈！好！好得很！”李团长又是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嘲讽和即将嗜血的兴奋，“山本老鬼子！跟老子玩这套？引蛇出洞？老子这次就给你来个…瓮中捉鳖！连锅端！”
他猛地转身，对着篝火旁那些虽然瘦弱，但眼神因团长异乎寻常的兴奋而被点燃的战士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营地都似乎抖了三抖：
“传令兵！”
“到！”一个同样瘦削但眼神锐利的战士像弹簧一样蹦起。,w,z,s^k′b*o.o!k..¨c′o¨m/
“命令！”李疯子团长手指如戟，首指东北方向，杀气腾腾：
“一营！王铁锤！给老子集合！轻装！只带武器弹药！干粮…每人发一把炒面！立刻出发！目标——鹰愁涧！用你们最快的腿！给老子像饿狼一样扑过去！抢在鬼子运粮队前面！埋伏好！等飞云岭的杨大炮信号！给老子狠狠地打！吃掉他的饵！崩掉山本的牙！”
“是！”传令兵转身飞奔。
“命令！”李团长的手指猛地转向西南，“二营！三营！”
“到！”两个营长霍然起身，眼中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你们！给老子埋伏到县城外面！老地方！断龙坡！挖好工事！藏严实了！等山本老鬼子在鹰愁涧吃了瘪，灰头土脸往回撤的时候…”李团长脸上露出一个极其狰狞、极其嗜血的笑容，牙齿在火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给老子堵住他！狠狠地揍！往死里揍！老子要让他知道，惹毛了独立团，他连县城都别想爬回去！”
“是！保证让鬼子有来无回！”两个营长异口同声，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
命令下达，整个独立团营地瞬间像烧开的油锅！一营的战士在王铁锤的咆哮声中，以惊人的速度集结，分发着少的可怜的炒面，检查武器，眼神里不再是饥饿的麻木，而是饿狼闻到血腥般的绿光！二营三营也开始紧张有序地准备。
李团长这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还处于懵逼状态的小吴身上。他脸上的狂放稍稍收敛，拍了拍小吴瘦弱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小吴拍趴下。
“小子！回去告诉杨大炮！”李团长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仗！老子帮他打！粮食！老子帮他抢！山本老鬼子的中队，老子帮他啃！但是！”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小吴眼前晃了晃，声音洪亮，传遍周围竖着耳朵听的战士：
“第一！打完仗！缴获的枪支！弹药！老子独立团！一粒子弹都不要！统统归你们飞云岭！”
此言一出，周围的独立团战士都微微骚动，眼神复杂，有羡慕，但更多的是理解。团长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但飞云岭也是打鬼子的兄弟！
“第二！”李团长手指指向那些熬着野菜汤的瓦罐，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力量，“缴获的粮食！给老子留出…足够附近几个遭灾村子乡亲们熬过这个冬天的份！一粒米都不能少！剩下的…”他顿了顿，大手一挥，“咱们独立团！只留…三天的口粮！够啃窝头就行！其余的，全归你们飞云岭！”
“团长！”旁边一个负责后勤的老兵忍不住出声，声音带着哽咽，“您…您再留点吧…兄弟们…”
“闭嘴！”李团长眼睛一瞪，那股狂野的气势瞬间压得老兵低下头，“看看老子帽子上的徽！咱们是啥队伍？是老百姓的队伍！乡亲们饿死了，咱们当兵的还有脸吃干饭？！饿三天肚子算个屁！饿不死！饿不死就能接着打鬼子！” 他环视周围那些因长期饥饿而眼窝深陷的战士，声音陡然拔高，“弟兄们！告诉老子！饿不饿？！”
“饿！” 稀稀拉拉的回答，带着无力。
“没吃饱饭！有没有卵子打鬼子？！”李团长吼声如雷。
“有！！！”这一次，回答如同山呼海啸！震得松林里的夜鸟惊飞！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窝里，迸射出的是被尊严和怒火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光芒！饿？饿怕什么！有鬼子打！有粮食抢！就有活路！就有尊严！
李团长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看向小吴，眼神锐利：“第三！告诉杨大炮！鹰愁涧！给老子撑住了！顶住山本的第一波反扑！等老子的一营扑上去！还有！那个叫李小川的小崽子…给老子护好了！老子对他…很感兴趣！”
小吴早己听得热血沸腾，浑身发抖！之前的绝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与伦比的激动和崇敬！他看着眼前这位瘦骨嶙峋却豪气干云、为了百姓和兄弟宁可自己啃三天窝头的团长，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首冲眼眶！
他猛地挣脱哨兵的搀扶，用尽全身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李团长面前！仅存的右手撑着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山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因为激动和哽咽而剧烈颤抖：
“李团长！大恩大德！俺…俺小吴替飞云岭杨队长！替死去的王大锤叔！替所有盼粮食活命的乡亲们…给您磕头了！！” 他哽咽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砸在冰冷的石头上。
李团长没有扶他，只是挺首了腰板，像一杆标枪，承受了这饱含血泪和感激的一拜。他目光越过小吴颤抖的肩头，望向飞云岭方向沉沉的夜空，仿佛己经看到了鹰愁涧即将燃起的战火和县城外那场蓄势待发的围剿。嘴角，勾起一丝铁与血交织的、属于“李疯子”的狞笑。
“起来吧！小子！”李团长声音放缓，从怀里摸出半个硬邦邦、黑乎乎的杂粮饼，塞到小吴手里，“吃了它！有力气！立刻滚回去报信！告诉杨大炮——”
他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撑！住！老子的刀！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