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好年关已过,陈隐想着他不久便要进省城参加乡试,现身上又有了这些银子,干脆收拾了铺盖书匣,抱着这只据说是狐狸精的小东西,上了桃花山。
桃花山上的大佛寺虽是一个小庙,然而那住持和尚原倒与他祖父有些交情,他想着干脆在那山里将这小东西放了生,然后赁个庙里的厢房安安静静读几日书,等到了春夏之交便起身往省城去。
庙外西厢门口有两株将开未开的腊梅,陈隐在树下大青石板上坐下,将那一直扭来扭曲的小东西抱在怀里。
与寻常狗崽不同,小东西进山后非但不惶恐,反而还有些亢奋。陈隐想,恐怕这真是狐狸崽子,林中气息勾起它的野性,搞不好它家真的就在这山里。
秀才揉一揉它的脑袋,叹口气,将那雪白的一团放在地上,低着头对它说:“我们就在这里别过吧!我要在这这大佛寺里住上几个月,你如果想我了,可以到这里来寻我。”
小东西原本是在他手掌中挣扎不休,此刻被放到了地上,反倒不急着跑了。它很努力地仰着小脑袋,朝陈隐脸上看,好像是要弄清楚他到底什么意图。
陈隐苦笑,在它圆滚滚的小屁股上推了一把:“走吧!走!回去找你爹娘!不要再碰到王猎户!”
小崽子绕着他的鞋子转了好几圈,又朝树林深处看了看,终于还是经不起林间气息的诱惑,忽地窜进了树丛,然后它从一簇矮荆棘中探出头来,歪着脑袋偷偷对着秀才瞧。
陈隐拖着腮帮子想,难道小家伙是舍不得他?要是它真的走回来,自己一定要把它抱进怀里,再也不让它走了,庙里虽没有肉吃,但养活一只小狗总还是有办法的,将来还可以带着它一道去省城。陈隐这样胡思乱想着,只略一走神,再抬头,方才躲在暗处窥视自己的小崽子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明明是下定了决心要放它走,但陈隐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阵落寞。他独个儿在青石板上坐了好一阵子,直到天擦黑也没等到那小狗崽回来寻他,知道这次它是真的走了,才叹了一口气,起身回到寺庙中去。
在这大佛寺里住了下来后,他原本打算要心无旁骛地读书,但起初那几天总觉得心思不定,一会儿担心小崽子是不是又被人捉了,一会儿又想它在山中被其他野兽欺负,可无论怎样惦念,那小东西自始至终再没有回来找过他。
可真是够狠心的!一定是狐狸崽子!陈隐想。
不过这样说来,他遇到戎吉时,这小家伙也是蹲在那两株腊梅下的青石板上呢。看神情还莫名有点像他从前养过的小狗!
在稻草堆里一觉睡到天亮,陈隐睁开眼睛,只见戎吉正睡得四仰八叉,满脸口水。
斯文俊秀小少年睡姿却十分豪放,一条腿还架在秀才肚子上,也难怪他一晚上总梦见他家小崽子回来了,吃成了原来五个那么胖,蹲在他肚子上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戎吉不久也揉着眼睛醒过来,他俩是同时被一个念念叨叨的声音吵醒的,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香烟味道,提醒他们昨天选择的落脚点乃是土地庙的供桌后头。
透过缕缕青烟,戎吉看见头顶右侧的供桌上有一只烧鹅,还有两碟点心,他的眼睛顿时一亮,立即蹦起来就要去取。陈隐手疾眼快一把将他按住,用眼神示意他噤声。
距离他们不过三尺的地方,一个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口中念念有词:“土地老爷在上!求您今夜里将小老儿儿子的魂魄放回吧!求求土地老爷了!把他的魂魄放回,把小老儿的魂魄收了去吧!”
说完,他向上磕头,额头撞得蒲团砰砰直响。
陈隐听得直皱眉,村里人一大早来土地庙祝祷倒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这老头儿所言却实在有点不懂道理。古人都道,人死如灯灭,岂有魂魄放回的道理?这怕不是痛失了爱子的父母,心中悲伤过度,所以到这土地庙里胡乱求祷
他正踌躇,戎吉却早已按捺不住,光着脚从供案后面跳将出来,抄起供桌上的一只烧鹅就啃,又指着老头笑道:“生死自有定数,死都死了,岂还有什么魂魄可放回你别说在土地面前祝祷了,去王母娘娘、玉皇大帝面前祝祷,他们也办不到的。”
那老头被他吓了一跳,几乎往后跌倒,无奈老眼昏花,还是没看见桌案后面蹦出来的是个什么人。
陈隐恐他受惊过度,也忙从供桌后面站起来,说道:"老伯莫慌,我们是过路的客人,因错过了宿头,昨夜在贵宝地的土地借宿。”
老头定了半日心神,又仔细打量了他们,口中才“哦哦”应声,脸上仍是惊慌莫名,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陈隐问道:“方才听得离奇,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老头叹了一口气,未曾开口说话,眼泪先落了下来。陈隐再三追问,他方说道:“小老儿乃是这里的庄户人家,姓邢,儿子七日前死了,他不过十六岁,今年才新娶了媳妇。虽说修短随化,但小老儿命苦,十年前便没了老婆,唯此一个骨血,现在也没了!停尸在堂前间里,白发人送黑发人,小老儿实在是心痛得不行。前日来了个云游道士,我见他确实有些道行,便请了他家去。道士说,如果有人愿意同小儿换命,小儿便能够活过来!但这个世上有哪个人不惜命的哪个愿替人去死我思来想去,只有我自己已是老鳏夫一个,没有什么用处了!小儿尚青春年少,又新娶了媳妇,还能为家族延续香火,故此今天前来求土地老爷,晚间道长作法之时,请他将我儿魂魄放回,收了我这老不死的去罢!”
他说得哀哀切切,叫人听得十分不忍。
戎吉却不耐烦同他啰嗦,吃完了烧鹅又去啃那碟子点心,说:“我看你周身都是死气,恐怕近日将有祸事。既你磕了头,我又吃了你的东西,少不得帮你一帮。”
说着,他探身向昨夜睡觉的那堆稻草里一摸,只摸到陈隐解下来的那条腰带,便抓起来扬手向老头一丢,笑道:“你把这个法宝好生放在身上!遇到凶险时,它自会帮你的!”
陈隐:你随便把我的裤腰带送人,那我待会儿裤子要怎么系?
小老头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隐只得说道:“老伯,你莫慌。我们不是耍弄你,我这位小朋友,身上是有些捉妖的道行的,他这样说,必有他的缘故。你且信他一信,不会有害处。”
老头将信将疑,把那裤腰带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依旧有些欲语还休。但他也不愿再多言,先将那腰带团起来塞进衣兜里,胡乱朝两人一拱手,便走了出去。
陈隐:“小戎吉,你现在来说一说,我的裤子要怎么系?”
戎吉咬着最后一块点心,圆眼睛一眨一眨,显然是在想“这关我什么事?”
最后当然还是要关他的事,陈隐咬牙切齿地捉住他,将戎吉头上那条长长的束发带拆了下来,系在自己腰上。
被他抢了发带,戎吉却也不恼,他只很随意地一甩脑袋,那一头顺滑的长发如瀑布般洒落下来,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面若傅粉,倒像个未刻意妆束的小姑娘。
陈隐心里暗叹了一声,这可真是个美人!可美人的嘴巴还在不停地嚼啊嚼,仿佛吃才是世间第一要事,发型乱不乱,完全没要紧。
陈隐这才忽然想起:“哎!吃的也留一口给我啊!”
戎吉拍一拍手,打开掌心来给他看:“没了!”
陈隐好歹是个读书人,自然不能让戎吉这样披头散发地走出去的。他心里默念着君子九容,从书匣内寻了一支毛笔作发簪,勉强帮戎吉把头发挽住。
眼前的小美人乖乖地站着,任他在身后帮自己挽头发、戎吉的头发又多又滑,秀才忍不住心里默默念了两句:行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戎吉好奇地摸了摸自己脑后和道士一样的发髻,笑嘻嘻地说:“嘿,秀才真有办法!”
陈隐觉得,这被晨光照得微暖的小破土地庙里登时漾起了一种别样的温柔气氛,好像忽然回到他小时候。
那时他娘还在,也常在这样的晨光里,站在小轩窗边为还在打着哈欠的他梳通睡乱的头发,然后轻轻束一个发纂。
那是他此生最安逸幸福的时光,父母俱在,家事和睦,父亲每日除了读书,就是指导他功课。
后来他爷爷没了,家里没了进项天天坐吃山空,况且还要供着他们父子两个读书。
接着他母亲病了,他父母从来夫妻恩深,有病自然是要尽力医治的。然而他父亲不通世务,半哄半骗被人弄去了大半家财,最后病也没能治好。后来又是他父亲……
陈隐叹一口气,免不得又想起方才那个痛失爱子的老头儿。家人尽丧,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孤寂日子,他都过过,他都懂。何况对方还是个没了指望的暮年人。
戎吉听他叹气,以为他是饿了,歪着说:“秀才,你不要叹气!我们还有一只母鸡,烤了给你当早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