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多反对迁都燕京,庄太后一力赞成。济尔哈朗与索尼到永福宫面陈,劝太后千万不要中了多尔衮的奸计。庄太后不禁踌躇起来。
转眼到了明年的初春,冰消雪融,杨柳风暖,正宜用兵。派人打探明朝的消息不断传来,张献忠率兵入川,占据巴蜀。李自成攻破潼关,杀了明军统帅孙传庭,又占领西安,建国称帝,国号大顺,建元永昌,取道山西、畿南向燕京进发,驻守宁远的明将吴三桂奉旨勤王,援师入关。不久又传来消息,三月十九日,李自成进了燕京城,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明朝覆亡。多尔衮急令修整兵器,储粮秣马,奏请四月南征。四月初九,顺治帝福临在笃恭殿中,颁给多尔衮大将军敕印。多尔衮叩头接印,统领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贝子尼堪博洛、辅国公满达海等战将,命范文程、洪承畴参赞军务,以肃亲王豪格为先锋,尽发精兵,率领八旗劲旅、蒙汉健儿,直扑山海关。
庄太后自大军南征去后,每日都焦急地等待多尔衮的消息。好在多尔衮出师顺利,捷报频传,先是招抚了吴三桂,又在山海关西的石河击溃了李自成的大顺军,随后乘胜追击,五月二日,兵不血刃,进驻了明朝的京城——燕京,大喜过望。刚进六月,多尔衮派辅国公吞齐喀、和托、固山额真何洛会三人回来,程上亲笔奏章,向顺治皇帝和太后奏明要迁都燕京。
太后在崇政殿东庑召见了三人,看了迁都的奏章,问道:“迁都一事是何人所定?”
吞齐喀回答说:“是大将军与诸王、贝勒、大臣们一起议定的。”
太后点头问道:“可有人反对?”
吞齐喀不知太后意图何在,一时不敢贸然回答,和托却直言说:“英亲王阿济格曾表示反对。”
“他怎么说?”太后追问。
和托见太后极为关切,答道:“英亲王说,应该大肆杀戮一番,然后派人留守燕京,大军回师盛京,或退居山海关,不可轻意深入。”
太后微笑一下,又问:“摄政王怎么说?”
“摄政王说当年太宗皇帝曾言:若的燕京,应当即可迁都,以图进取,如今刚刚占据燕京,人心尚未安定,若轻易退回关外,等于拱手让与他人,再想夺取就不容易了。”
“反对迁都者多不多?”
和托见太后和颜悦色,心中越发安定,回答说:“八旗的王公大臣们不少不愿意离开故土。”
“你们怎样看待迁都呢?”太后再问。
何洛会笑道:“我等三人同意大将军的意见。明朝虽已败亡,可宗室还在,福王朱由崧纠集残部,在南京恢复明朝,建元弘光,凭借长江天堑,盘踞江南,拒不归顺。江南半壁江山,自古是天下梁仓,可距盛京四五千里之遥,若不迁都,怕是鞭长莫及,一统天下未免成了空谈。还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几股流寇尚未剪灭,天下澄清尚需时日。燕京北依燕山,南襟河济,虎踞龙盘,雄视万方,金、元、明三代都城,为天下百姓仰望。若迁都燕京,天下之主的名分定了,中原的汉人也容易归附。”
“知道了,你们下去歇息。”太后未置可否,传旨盛京的王公大臣齐集笃恭殿。
笃恭殿内,王公大臣们都到齐了。太后与顺治帝端坐在龙椅之上,庄太后笑道:“睿亲王不负重托,一路势如破竹,如今已占领了燕京。”
占领燕京,一直是皇太极多年的梦想,如今竟这般容易地到了手,众人齐声欢呼。庄太后等众人略微沉静,问道:“睿亲王派人来了亲笔奏章回来,力陈迁都之利,奏章上说:燕京势踞形胜,乃自古兴王之地,有明建都之所。今既蒙天畀,皇上迁都于此,以定天下,则宅中图治,宇内朝宗,无不通达,可以慰天下仰望之心,可以赐四方和恒之福,伏祈皇上熟虑俯纳。意思是把都城南迁到燕京,在中原扎下根拉,再麾师南下,向江南步步推进,扫灭明朝余部。众位以为如何?”
众人怔住,各自吃惊,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随即一片喧哗,众人议论纷纷。礼亲王代善说道:“自太祖创建基业以来,我们一直居住在辽东,岂可轻易离开故土,远走他乡?臣现在年纪大了,父母兄弟好多亲人都安葬在这里,不愿背井离乡,舍不得关外三陵。如果一定要迁都,臣情愿留下守护祖陵。”
庄太后见代善出面反对,又极动感情,顿觉棘手,劝道:“太宗生前多次说:‘如得燕京,当即迁都,以图进取。’言犹在耳,礼亲王难道忘了吗?”
代善眼里闪动泪光,抖着花白胡子,说:“先帝所言,老臣并没有忘记,只是老臣以为进取也不一定要迁都。攻下一城,即可派人驻守,这样也可统一天下,拥有四海,何必要移动祖宗的根基呢?”
庄太后见代善言必称祖宗,忽然有了主意,问道:“礼亲王,我大清的旧都是哪里?”
“烟筒山东南二道河子附近的赫图阿拉城。”
“是何人所筑?”
“太祖。”
“我等现在为什么不在赫图阿拉城了?”
“因为太祖先后两次迁都。”
“哪两次?”
“一迁辽阳,二迁盛京。”
“太祖为什么迁都?”
“辽阳、盛京都是战略要地,城都广大,腹地开阔,利于发展。”
庄太后微微一笑,问道:“太祖为什么不固守老城,派兵分驻辽阳、盛京,而非要迁都呢?”
代善不提防庄太后有此一问,一时张口结舌,面皮涨红,僵立无言。庄太后扫视群臣说:“迁都既是太祖的法式,又是太宗的遗愿,众位不可借口难离故土而横加反对。我大清要想拥有天下,都城岂可僻居一隅?今以盛京而言,距燕京已近两千里,而距南疆之遥,恐怕不下万里。如果定都在这里,如何指挥前敌,如何统治万民?元、明两代定都燕京,历时已数百年,燕京既然曾为天下根本,如果迁都到那里,岂不胜盛京百倍?”
众人听得不住点头,深感太后所言有理。庄太后看一眼济尔哈朗,缓声问道:“郑王爷,你可真是沉着,至今还一言未发,你也不愿迁都么?”
济尔哈朗知道不说话是不行了,不紧不慢地说道:“迁都燕京实属上策,可臣却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银子不够花。”济尔哈朗锁着眉头,似是心情极为沉重,语调也有些低沉:“臣并非不愿迁都,只是有一笔账还没算清,不好胡乱开口。”
“算的什么账?给大伙儿说道说道,一起算算也好。”
“臣算的是迁都账。”济尔哈朗从容说:“李自成兵败山海关,将武英殿以外的大内宫殿、太庙和九城门楼一把火烧了。迁都燕京,势必要加紧修缮损毁破败之处,宫中所需用的器具物件也应采办,还有各部衙门,亲王、郡王、世子、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的住所也都需兴建,即便一律从简,没有一两千万两银子怕是下不来。这只是从大处说起,燕京经此浩劫,百废待兴,要使银子的地方其实远不止这些。皇上与两宫太后、宫眷和留守盛京的大小臣工,人数极多,车辇、饮食、起居费用自然浩大,京城至山海关沿路建造行宫,铺设官道……这些费用一时难以估算出来,但也不在少数。明朝内忧外患,国库银子耗得精光,李自成又将在京城搜刮的几千万两银子席卷西遁,要用这么多的银子从哪里寻?天下初定,总不能严刑追逼百姓吧!”
庄太后听他说得透彻,颔首道:“郑王爷算得精细,可算的不过是小账,那本大账却还糊涂着呢!”
“请太后明示。”济尔哈朗心下不以为然。
庄太后看着端坐宝座不苟言笑的福临,又扫视一眼群臣,侃侃说道:“迁都就不能怕花银子,为什么要花银子,为的是我大清国的威仪和气象,教天下百姓看看,如今改朝换代了,我大清才是天下尊主。当老百姓的都知道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办多少事花多少钱,我们以前是在关外讨生活,而今后却要统领天下万民,只要定鼎中原,百姓安居乐业,还愁什么银子?可是我们初次入关,人心未定,那些明朝的官吏百姓都大睁着眼睛看着呢,若只想着省银子,给他们小觑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那时怕是要花大银子的。”
济尔哈朗悦服道:“臣见识浅陋了。”
众人本来唯郑亲王、礼亲王二人马首是瞻,见他俩再无异词,庄太后应对从容,胸有成竹,诸事考虑得极为周详,纷纷称颂:“太后高瞻远瞩,令臣等茅塞顿开。”庄太后俯身笑问顺治皇帝道:“临儿,你可愿意去燕京?”
“额娘,燕京是什么地方?”顺治刚才对礼亲王、郑亲王两位伯父与母后争执颇有几分惊恐,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不想差点睡去,朦胧中听母后细问,仰起小脸惘然地说。
“燕京是个很大很大的都城,有高楼大院,有山珍海味,有许多你喜欢的东西、你没有见过的东西。”
“比盛京还好,还大吗?”
“比盛京要大多了,好多了。你愿不愿意去?”
“好哇,好哇!愿意去!”顺治听母后说燕京有好多新奇的东西,不由拍手叫了起来,忘记了是在笃恭殿,是在群臣面前。毕竟他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散朝以后,太后回到永福宫里,正想怎样准备搬迁,苏麻喇姑报说:“正黄旗一等侍卫索尼求见。”
“宣他进来。”索尼进来叩头施礼,庄太后问道:“你来宫中什么事?”
索尼说:“臣特为迁都一事,来劝阻太后。”
“有话在笃恭殿时怎么不说?”庄太后心中诧异。
索尼答道:“臣隶属两黄旗,本属先帝的嫡系,与叔叔希福累受先帝大恩,誓死拥戴皇上。刚才在笃恭殿本当直言,睿亲王朝中的耳目极多,若直言进谏,又恐人多嘴杂,怕有什么不测之祸,特到宫中向太后面陈。”
庄太后听他言称先帝,惹动心中的柔情,缓声说:“你有苦衷,情有可原。”隐隐感到索尼要说出一番惊人的言语来,朝宫里的侍从摆手道:“你们先下去。”
索尼心中感激,说:“臣斗胆直言,以为迁都一事不可行。睿亲王奏议迁都,表面是为图进取,实际含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何以见得?”
索尼道:“太后,迁都本是多尔衮的诡计,千万不要上当。皇上年纪尚幼,身边又没几个可依靠的人,一旦远离祖陵,到了燕京,多尔衮若有不臣之心,如何应对?”
庄太后大不以为然,摇头道:“索尼,你所说的不过一面之词,难以令人心服。睿亲王如有反心,迁都不迁都都是一样的,天下自然是他的,何必千里迢迢派人送来迁都的奏章,派兵回来夺了皇位,盛京空虚,谁又能阻挡得了呢?”
索尼见太后不理会自己的一片苦心,知道太后沉浸在燕京已攻克,太宗遗愿就要实现的喜悦之中,直言劝谏怕是难以入耳,话锋一转,问道:“太后可曾看过一本汉人所写的奇书?”
“哪一本?”
“《三国演义》。”
“先帝曾常常提及,我也翻阅过。”
“太后可记得书中的一人?”
“谁?”
“曹操。”
“曹操?”
“对!就是那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
太后心中又是一惊,隐隐感到索尼要说出一番惊人的言语来,静静地看着索尼,不再发问。索尼说:“当年曹操把汉天子挟持到许昌,似是尊王,实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汉献帝不过是其手中的招牌,掌中的傀儡。睿亲王一直觊觎皇位,太宗文皇帝驾崩时,国君之位空悬,若不是又肃亲王可与他抗衡,那么今天的皇帝想必早就是他的了。如今他攻取燕京,翦灭朱明,手握重兵,贬肃亲王为庶人,天下再无人能与之争锋,皇上与太后一旦入关,必落其掌握之中,俗话说:功高镇主,奴大欺主。一旦有变,皇上与太后祸且不测,不可不防啊!臣甘冒诽谤重臣之嫌,忠言直谏,太后明察。”
太后听了,心中渐觉不安,问道:“那该怎么办?”
“臣以为当缓议迁都之事,静观其变。睿亲王如为忠臣,必然惟命是从;如有反意,必然对皇上和太后不满而有所暴露。此距燕京有千里之遥,我们还有工夫防备他。如果贸然入关,睿亲王发难,那皇上就只有……”他本想说“只有乖乖投降,做阶下囚了”,但见太后面色阴沉下来,怕触怒获罪,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太后心里纷乱如麻,明白他所虑并非毫无道理,可睿亲王羽翼已成,防备也是无用的。果真如此,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引刀就颈来得壮烈慷慨。想到这里,心意已定,对索尼说:“你的忠心我已知道,睿亲王是怎样的人,不是你我两句话能说清的。现在天下重望系于他一人之身,他岂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孤行,背叛祖宗呢!我相信他不会这么贪婪无耻,两个月前他入燕京城时,那些汉人用天子礼仪谄媚讨好,明朝的官吏到朝阳门外五里迎候,明宫的太监在皇城外陈设卤簿,睿王爷将卤簿转向宫门陈设,对天、城阙各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才进了皇宫,看来他眼里还有皇上。”自古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他手握重兵,我们若与他生出什么罅隙,君臣猜忌起来,那才祸且不测呢!”
“他乘帝辇,坐帝座,还不是有不臣之心……”索尼大急,跪地苦谏:“拥立新君之时,太后惟恐祸起萧墙,自相残杀。今日若还一意纵容,必然会养虎自伤,变生内乱。太后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先帝的基业和皇上的未来着想,也要为天下万民着想啊!臣死不足惜,只恐先帝大业旁落他人之手!”
太后见他面色悲戚,满含忠贞,不由怦然心动,有臣子如此实是大清之福,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宽慰说:“养虎之人如果关心虎的饥渴,不妄加激打,虎不一定会伤人的。我心里明镜似的。你回去吧!不要再轻议功臣,以免生出祸端,恐有性命之忧,也于事无补。那时我也保不了你。迁都一事既然已经诸位王公大臣议定,就不可再反复,以免人心浮动,使睿亲王等人妄生猜疑,非是国家之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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