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决意出家,命茆溪森主持剃度之礼,庄太后苦劝无效,急召茆溪森的师父玉林琇火速入京。
景山之上,哀乐声声,佛号连天。隆重的二十一天法事过后,在寿椿殿将端敬皇后火葬。丧事完毕,一连数日,顺治郁郁寡欢,并无心思上朝议政,不是摆弄董鄂妃的遗物,就是与茆溪森坐谈论道。太后见此情景,对顺治愈加关切,暗嘱吴良辅小心侍奉,千万不可大意。这日顺治又传旨去访茆溪森,吴良辅就随了同去。
顺治见了茆溪森,不容坐好,便说:“朕近日再与别人同睡不得,每次睡觉,都命所有的人离开,才能睡熟,如果闻到别人的一些气息,常常一夜无眠,是何道理?”
茆溪森答道:“皇上已是看破世情,难忍红尘中的诸多污浊,因此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顺治说:“和尚此言确是实情,财宝、妻子是人生最贪恋摆脱不开的。朕对财宝本来就不曾属意,现在感到妻子也像风云一样聚散无常,不必留恋。”
“皇上于何时悟得?”
“董鄂妃死时的刹那。”
茆溪森赞道:“由刹那悟得永恒,皇上已心登极乐。”
“朕想青灯黄卷,永伴我佛,和尚可肯为朕剃度?”
茆溪森惊道:“舍弃人间至尊,确为千古奇事,皇上真是如来转世。皇上如果心意已决,小僧岂有不遵!”
顺治淡然说:“待朕回朝告知众臣之后,再行剃度之礼。”
吴良辅见顺治娓娓道来,了无半点世情,挢舌难下,回宫后忙报与太后,太后大吃一惊,真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她恐怕顺治下了出家的诏书,连忙到乾清宫来见顺治,顺治却没有在,宫人回禀说皇上去了太和殿。
太和殿里,顺治环视着四周,金漆木柱、蟠龙藻井、宝象、甪端、铜鹤、香筒,无一不具俗气,更觉厌倦,迈步走上玉阶,站在雕龙髹金九龙宝座旁,用手抚摸着背圈上的三条金龙,伫立了片刻,出了太和殿,漫步回到乾清宫。到了乾清门,停下脚步,看着色彩斑斓、高大华丽的琉璃照壁。朱红的照壁墙身中间,是用琉璃拼成的彩画,繁茂碧绿的枝叶衬托着盛开的或含苞欲放的花朵。门前那对金光闪耀的鎏金狮子似是佛门的坐骑,那十只对对排列的鎏金水缸更像游方僧人的钵盂……顺治会心地笑了,竟又想起当年与额娘一起龙车凤辇直入此门的情景,那时偎在额娘的身旁,闻着阵阵袭人的浓香,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哪里像现在的乾清门有些冷清呢!
“临儿!”顺治回头,看见太后正在慈祥地看着自己,就走过来请安。
太后疼爱地说:“冬日严寒,你在此做什么?”
顺治见吴良辅跟在太后身边,明白太后已经知道了内情,也就不再隐瞒,但又不想直言,于是说:“儿臣想再看看皇宫。”
太后听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说:“临儿,你可是想抛下额娘不管了?”
顺治心中不禁一热,强忍住悲痛回答说:“儿臣尘缘已尽,再难治国安民,只求有个清净的所在,获得大解脱。”
太后悲不自禁,哭道:“额娘已老,众皇孙都还年幼,你若一去,我们又能依靠何人?”
顺治望望额娘,她站在寒风之中,灰黑的头发有些零散,心中陡觉不忍,也哭着说:“儿臣不孝,未能让额娘安心颐养,却使额娘在天命之年,还要扶持幼孙。儿臣本不想拖累额娘,但是实在不愿滞留红尘,额娘不要责怪儿臣。”
太后说:“世人不少都经历过丧子亡妻之痛,想来此事也属平常,凡夫俗子都可忍受,你贵为天子,如何却想遁入空门?”
“儿臣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尚且不能万事遂心,又何必做这劳什子皇帝!”顺治恨恨地说。
太后叹气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你何必执著苦求,折磨自己呢?丧子亡妻又不是你的错,何必削发披缁,长伴古佛,而去忏悔呢?”
“儿臣不是到佛前忏悔,而是不能面对滚滚红尘,临风凭吊,对景伤心,实难忘情。”顺治神色颓然。
太后依旧不舍,问道:“你厌倦人生,遁迹林野,就一定会不再为情所困吗?”
“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伊人虽逝,其情犹在,求助佛陀的智慧与慈悲,一洗俗心,以证大道,物我两忘,复有何忧!”顺治说完,闭上眼睛朗声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世上诸事,只要勘得破,心境自然宁远。”
太后听他吟出唐人岑参《的春梦诗》,又诵《金刚般若经》,知道顺治已难劝阻,登时心如死灰,掩面大哭,身子瘫软倒地。“太后,太后——皇上,太后晕倒了。”吴良辅慌得大呼小叫。顺治听见,睁眼看了一下,复又闭上,口中不住地默诵《金刚般若经》,“一切有为法……”,吴良辅急忙吩咐众人扶起太后,太后缓缓看了闭目诵经的顺治一眼,黯然转身走了,脚步摇晃,难以支撑。
太后回到慈宁宫,已到了传膳时间。太后看着满桌的珍味,却难以下咽,草草吃了几口,命人撤下,愁眉不展,长吁短叹。苏麻喇姑侍立在一旁,急得束手无策,不由骂道:“都是茆溪森这秃驴可恶,竟敢答应为皇上剃度,依奴才之见,不如派人去砍了他的秃头,看谁还敢为皇上剃度!”
太后听了,命苏麻喇姑说:“传茆溪森入宫见我。”
苏麻喇姑一愣,不解地问:“太后怎的不杀他,反要他连夜进宫?”
太后无奈地说:“茆溪森不是一般的僧人,他是皇上的座上客。皇上一心向佛,若对茆溪森开杀戒,血污佛门,势必激怒皇上,再也无法收拾。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要借重茆溪森,不可责罚,何况杀戮!”
天交戌时,一个三十余岁的清瘦和尚进了慈宁宫,对太后礼拜完毕,太后见他相貌不俗,确是得道高僧的模样,暗暗喝彩,赐座问道:“和尚法号如何称谓?”
那和尚答道:“小僧茆溪森。”
太后脸色一变,厉声问道:“你胆敢为皇上剃度,引诱皇上误入歧途,你可知罪!”
茆溪森不慌不忙地答道:“小僧本为方外之士,受诏命入京,沾惹红尘。皇上既命小僧为他剃度,小僧岂能抗旨?望太后明察。”
太后冷笑说:“皇上所言不过一时激愤之辞,你岂能不辨真假,不加劝谏,反而应允为皇上剃度!定是你撺掇皇上剃度出家,妄想欺世盗名,光大门户。”
茆溪森颜色大变,说:“出家人四大皆空,视名利如浮云,决无心于此。是皇上向佛意坚,不容劝谏,小僧之力岂可回天!”
太后面色似有缓和,不容置疑地说:“事已如此,你也无需辩白。只要你回绝了皇上,不再为他剃度,过去的事就既往不咎,我也不会为难于你,你看如何?”
茆溪森摇头回答说:“小僧若自己食言诳语,已属犯戒,且小僧已经答应,皇上又岂能容小僧收回?此事断不可为!”
太后急声说:“修道之人多言担荷人世的各种苦痛,事情迫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还怕什么戒律清规!”
茆溪森神态恢复了刚才的安详,和声答道:“太后,要小僧下地狱原本不难,只要世人的万般苦难能够解脱。但小僧受皇上大恩,现在如果奉懿旨而回绝皇上之命,是上负皇上,下愧己心,并无益处,岂可为之!”
太后见他言之成理,一时情急,开导说:“不如你即刻出京,远遁他乡,既可阻止皇上出家,又可专心清修,岂不两全其美!”
茆溪森见太后咄咄逼人,沉吟片刻,回答说:“太后,出家一事,权在皇上。如果皇上不想出家,什么人能够逼迫?如果皇上决心出家,小僧怎么阻拦得下?即使太后杀了小僧,也自会有他人为皇上剃度,反而会离间了太后与皇上的骨肉之情,终非良策。因疏间亲,也是出家人的罪过。”
太后长叹着说:“我也曾劝过皇上,并不奏效,如之奈何!”说罢,默然望着茆溪森,良久才说:“你既遵皇上之命行事,我也不会怪罪你,只是你要为皇上选个黄道吉日,不可太过匆忙。天子出家亘古未有,是要隆重一些,千万不可草率。”
茆溪森连声答应。太后就命苏麻喇姑送他出宫,叮嘱不要让皇上知道。茆溪森走后,太后愈加心意烦乱,苏麻喇姑侍立周围,也暗暗心焦,恨声骂道:“这个不知死活的秃驴,皇太后抬举他,却不知恩典!天下的和尚万万千千,如果知道了太后的诏命,还不挤破了头,怎差他一个呢?”
太后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一人,喜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道大清气运正旺,不会猝然而衰。你一句话提醒了我。”
苏麻喇姑不知头绪,惘然问道:“奴才哪里说什么计策了?”
太后并不理会,对她说:“传我的旨意,用六百里快骑速召玉林琇进京。”
“太后可是让他来劝皇上?”
“不单是劝谏皇上,还要管教徒儿。此人到京,必收奇效,定会解我燃眉之急。”太后的脸上隐隐现出一丝笑意,眉头也舒展了许多。苏麻喇姑不再多问,匆匆走了出去。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