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林琇赶到悯忠寺,还是晚了一步,见顺治帝已成了光头和尚,不由大怒,命众弟子将茆溪森绑了,放到柴堆上焚烧,顺治终于转回皇宫。
残阳如血,朔风似刀。
湖州城外的一座小山上,枯黄的竹林掩映着红墙飞檐,庙门的上方高挂金匾,上书报恩寺三个大字。庙内钟鼓齐鸣,梵呗声声,众僧人正在做晚课。
突然两匹快马一前一后从山下飞奔而来,沿着山间蜿蜒的小路直冲庙门。马上的人骑术甚是精湛,山路虽然崎岖,仍然走马如飞。不多时,到了庙前,飞身下马,闪身入庙。一会儿,就见他与一个高大清癯的老僧快步出门,各骑一匹马,下山而去,钟鼓的铿锵和佛乐的悠扬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慈宁宫里,庄太后坐卧不宁,焦急地看着宫门以外,派出去前往悯忠寺探听消息的人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一会儿报说皇上正在禅室用茶,一会儿报说皇上已经进了大雄宝殿,一会儿报说茆溪森正要为皇上剃发,太后焦急万分,对苏麻喇姑说:“下旨的人去了多日,怎么还不见踪影?若再迟延,必然会难以挽回,岂不贻笑百代!”
“奴婢去看看。”苏麻喇姑边向外走边说。刚转身出门,几乎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正要发作,见那人圆光的脑袋,不由大喜,返身入宫,向太后禀道:“玉林琇禅师已经到了。”
“快宣。”太后惊喜地说。
玉林琇走进宫里,正要合掌施礼,太后忙说:“禅师暂免参拜,速去悯忠寺救驾。”
玉林琇大惑不解,说:“天子脚下,京畿重地,圣驾何须老和尚去救。”
太后并不回答,却问道:“禅师可知道我请你来何事?”
“不知。”
太后似是有些伤心地说:“禅师若到了悯忠寺就会知道了。快去吧!大清万世的江山社稷正需禅师鼎力扶持。”
北京城的西南有一座名悯忠寺的古庙,乃是当年唐太宗东征高丽时所建。坐北朝南,经过历代修葺,扩展为六院七进,形制严整宏伟,天王殿、大雄宝殿、观音阁、净业堂、大悲坛、藏经楼……一应俱全。寺内花木繁多,海棠、丁香千百成林,花开时节,香飘数里,为京城绝景。晚秋的悯忠寺,落叶飘飞,一派肃杀,香客渐稀,本该极为清净,谁知却分外热闹,庙内外站满了身着黄马褂的御前带刀侍卫,顺治皇帝今天要在此剃度出家。
大雄宝殿里,香烟缭绕,鼓乐齐鸣,众僧侣列立两厢,为顺治剃度。剃度本来极为烦琐,就是一般的男女若想披上僧衣,也要导引、启白、请师、开导、请圣、辞谢四恩、忏悔、灌顶、剃发,逐一施行,何况顺治贵为天子,更是一丝也马虎不得。顺治跪在蒲团上,茆溪森身披大红绡金袈裟,一旁打坐,命人脱去顺治的龙袍,摘去红绒缨冠,一个小和尚送进一个羊脂玉的净瓶来,满盛着从玉泉山取来的清水。准备就绪,执礼僧唱道:“吉时已到。”茆溪森离座起立,向殿中的佛祖合掌,口诵道: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复坐下面向众僧唱赞:出家入道,割爱辞亲,沙弥律仪今沾身,息慈以为心,弃妄归真,快哉解脱门!伸手携净瓶离座,对合掌长跪的顺治道:“行痴,汝前来!”顺治起身走近茆溪森。茆溪森用手掬起净瓶中的甘露水,洒到顺治头顶,连续三次,顺治顶发濡湿,清水淋漓滴落胸前背后。一个小和尚手托一个紫檀的木盘,恭身走近茆溪森,茆溪森揭去盘上的红绸,盘中赫然放着一把黄金打做的剃刀,光华灿烂,夺人二目。茆溪森右手拿起金戒刀,问道:“行痴,今以戒刀,断汝之发,使汝尘情永灭,梵行增长。这是历经旷世浩劫以后才有的善因,汝今欢喜否?”
顺治合掌道:“弟子欢喜。”大太监吴良辅急忙取过一幅杏黄色的绸缎,斜披在顺治的身上,两旁的僧人一齐唱出家偈: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茆溪森一手轻托着顺治的头,一手举刀剃发,边剃边诵偈语:“剃除须发,当愿众生,远离烦恼,究竟寂灭。”念完偈语,还剩顶髻的头发未剃,他停刀住手,正色问:“我已为汝削除头发,只剩顶髻,汝仔细思想,若不能忘身进道、忍苦修行,可自转归家,还算不得晚。我在中僧面前再问,汝出家后悔否?”
顺治答道:“决无悔退。”如此三问三答,茆溪森再举起戒刀,朝剩下的顶髻剃下,数刀过后,一个身穿长袍脑袋青光闪亮的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吴良辅忙将杏黄绸缎取下,将皇上须发收好。顺治抖尽残发,整理衣服,归于本处,长跪合掌,求茆溪森赐以法号和法名,一时磬声大作,顺治随着众增唱忏悔偈: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今对佛前求忏悔。
玉林琇马不停蹄地赶到悯忠寺。刚到山门,就听见里面钟鼓齐鸣,梵音缭绕,似是在做法事。走进大雄宝殿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顺治皇帝已被剃度得毫发皆无,站在一旁兀自拿着金剃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茆溪森。玉林琇恰如迎头被泼了一桶冰水,想起太后所言,心中豁然明朗,大为惊恐,看着已经变成光头和尚的顺治皇帝,又看看兀自手捏戒刀的茆溪森,怒不可遏,径自走到佛祖金身之下,合掌说:“罪过,罪过!我佛慈悲,宽恕弟子。”然后转身面向茆溪森,横眉立目,喝道:“你……好大胆!来呀,把这孽徒绑起来!”
众门徒一拥而上,不容分说,把茆溪森五花大绑。茆溪森并不争辩反抗,任他们捆绑,只是用眼睛看着顺治。顺治乍见玉林琇,本来十分惊喜,方要相见,不料玉林琇让人把茆溪森绑了,正要求情,玉林琇却看也不看顺治,命将茆溪森架到殿外的空地上,让门徒取来数十捆风干的木柴,堆起圆台,把茆溪森放在圆台中央,手持火种,便要引燃。
顺治大惊失色,忙赶过来说:“禅师要做什么?”
玉林琇看着柴堆上的茆溪森,冷冷地说:“山僧度他去西天。”
“禅师分明是要致他于死地,如何却说是度他?”顺治颇为不悦。
“致他于死地即是度他,二者本无分别,何须强辩!”玉林琇神色肃然。
顺治摇头说:“出家人慈悲为本,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何况是自己的徒弟,禅师怎会忍心这样做?”
玉林琇答道:“孽徒之罪十恶不赦,山僧又岂能容他,只好大义灭亲,以谢天下。”
“令徒何罪?”
“对佛祖不敬。”
“如何不敬?”
“断了佛祖的供养和布施。”
“令徒一心向佛,何致于此?”顺治满脸狐疑。
玉林琇愤然说道:“他将天下之主度入佛门,世上岂非少了最大的香客?”
顺治听了,不觉莞尔,笑道:“禅师未免爱财太甚,名利之心未除,如何成得佛?”
“钱财自来还自去,有时便用,无时便求,与成佛何干!”
顺治不解地说:“既与成佛无关,何必在乎少了朕这个香客,又坏了令徒的性命。”
玉林琇合掌道:“山僧饶了他,佛祖也饶他不得。”
“为何?”
玉林琇回首对大雄宝殿中的金身施礼说:“佛祖立教,本为普度众生,共登极乐。皇上既为人间至尊,佛心天子,自能以经国之术阐扬法理,使世间万民免受尘劫。由此看,皇上自然就是佛祖的化身,又何必再入空门而舍弃百姓?孽徒岂非佛祖的罪人!”
顺治听了,不觉点头,劝道:“令徒本是无心之过,就看佛祖金面饶恕这回吧!”
玉林琇嘿然说道:“佛祖既不肯饶他,又如何看得佛面!”
顺治不免有些焦躁,急道:“不看佛面,就看朕面如何?”
玉林琇不慌不忙地说:“皇上的金面当然要看,只是陛下已经剃度,称皇上还是称如来,教山僧怎样决定?”
顺治微笑道:“这却容易,朕若不需出家,蓄发数月,仍是旧貌,禅师何需费心劳神,再想什么人君佛祖之辩呢!”
玉林琇大喜道:“皇上既然答应蓄发,山僧自然把皇上还看成人间的至尊。”然后重新对顺治行过礼,命令门徒把茆溪森抬下柴堆,松开绳索,押解回湖州报恩寺。茆溪森满面羞愧,怏怏地走了。玉林琇和顺治也离开悯忠寺,回到了皇宫,玉林琇暂住在西苑万善殿。
太后闻报顺治已经离开悯忠寺,回到皇宫,不由大喜,派人来请玉林琇。玉林琇见了太后。正要施礼,太后离座命人阻止说:“禅师建立奇功,使大清江山万载永固,不需多礼。”
玉林琇慌忙答道:“托圣母皇太后洪福,山僧幸不辱命,在佛门槛上一手把皇上扯回,皇上已答应蓄发。”
太后笑道:“皇上既已回心转意,实在可喜可贺。只是我怕他是一时迫于情势,心念未绝,还要仰仗禅师多多开导皇上。禅师再逗留几日如何?”
玉林琇恭敬地答道:“太后之命,山僧不敢有违。”
太后大喜,命御膳坊准备一桌素席,送到万善殿,慰劳玉林琇,玉林琇谢了太后而回。
第二天,玉林琇正在万善殿做早课,顺治带了大太监吴良辅悄然而至,玉林琇见了,慌忙将他引进殿内的净室。顺治在椅上坐了,头上的红绒珠冠却滑落到眉际,玉林琇说:“皇上,此处为佛门净室,没有一个俗人,不妨摘了珠冠,以免行动不便。”
顺治听了,摘下珠冠放在桌上,却见玉林琇双眼直盯着自己,大笑说:“老葫芦,小葫芦,两个葫芦浮世外。”
玉林琇见顺治身穿龙袍,头皮青光,当真是自古未有,甚觉滑稽,以手摸头,不由也开颜笑道:“大葫芦,小葫芦,大小葫芦盛酒吃。”
顺治笑意更盛,说:“禅师犯戒了,须知出家人吃不得酒。”
玉林琇答道:“喝酒吃肉与修道并行无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顺治以手指着玉林琇说:“禅师原来是个酒肉和尚。若到了西天净土,岂不是要作了饿鬼!”
玉林琇摇手说:“西方净土,和尚暂时还不想去,世情浓厚,花花世界,大好乾坤,四时美景,一曲笙歌,怎么能够轻易舍去?”
顺治缓声说:“道念若重,则世念自然就轻了。”
玉林琇见顺治心念又动,直接问道:“皇上一直想出家为僧,倒底是为什么?”
顺治面色一暗,取笔在手,写了四句偈词:“恼恨当年一念差,龙袍换去紫袈裟。我本西方一衲子,缘何流落帝王家?”掷笔恨声说:“朕出家一是为了避免轮回,二是为了赎罪。”
“怕什么轮回,赎什么罪?”
“朕见世间诸物多丑陋不堪,再难忍耐,因此不愿来世再入红尘,而受轮回之苦。”
玉林琇听了,说道:“三界众生,所受无非是苦,四百四病为身苦,忧愁嫉妒为心苦,合此二者,谓之内苦。外苦亦有二种,一为恶贼虎狼之害,二为风雨寒热之灾,合此二者,谓之外苦。有这些苦,大千世界才觉生趣盎然,所谓苦当知,集当断,灭当证,道当修。皇上难道不知只有那些参禅悟道的人,才是人中的龙凤,才可入轮回,知世苦吗?”
顺治心头一震,大觉失望,口里却说:“轮回难免也罢,只要能赎得罪,朕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玉林琇知道顺治心有不甘,并不急于驳辩,开颜微笑,反问说:“皇上定鼎中原,一统天下,功冠古今,又赎得什么罪?”
顺治听了玉林琇的称颂,并无喜色,眼里却泛出泪光,黯然说:“朕的端敬皇后和荣亲王母子二人遽尔弃世,都是朕的过错。死者既然不能复生,朕只有栖身佛门,日诵三千遍金刚经咒,以祈求他们永升天界,再无苦恼病痛。”
玉林琇明白顺治仍然为情所困,也觉感动,几乎要陪着落泪,忙稳住心神,暗叫惭愧,劝导说:“皇上何必自责太甚。福寿都是上天的定数,怎么可以强求?”
顺治苦叹一声,说:“朕正是因为求不得,不堪其苦,因此想脱去这身珍贵的衮服,穿上破旧的脏衣服,永伴我佛,以求解脱。”
玉林琇笑道:“皇上如此执著,仍然是一种苦,不能算是悟道。佛有佛位,帝王有帝王位,二者并无轩轾,皇上如果以天下为庙宇,以万民为弟子,皇上居帝王之位也可行佛祖的善事,不是也可以普度众生,同登彼岸么?”
“朕想上古的净饭王子舍弃王宫而成佛,朕如果与他一样,岂不是干净爽快些!”顺治悲戚之色大减。
玉林琇恭身说:“如果从入世的角度来说,皇上应该永居大宝,对上以安圣母皇太后之心,对下以使百万子民安居乐业;如果从出世的角度来讲,也应该利用皇帝的权威,弘扬佛法,使佛门免受世俗恶人的玷污,以慈悲心肠造福四海。”
顺治面现笑容,说:“在家即出家,出家亦在家,皇帝与佛祖本无分别,只是朕向佛之心又如何表示呢?”
“这个……”玉林琇沉吟起来,抬头看到在门口肃立的大太监吴良辅,灵机一动,说:“山僧有个主意,不知皇上可愿意?”
顺治急道:“禅师请讲。”
“皇上既然诚心向佛,而又分身不得,不如挑选一个亲近的人代替皇上献身我佛。”
顺治大喜,赞道:“好,真是妙策,就让吴良辅代朕出家百日吧!朕拨些银子重塑金身,将庙宇修葺一番。”
“皇上圣明。山僧还有一事相求。”玉林琇合掌诵说。
“何事?”
“求皇上题个匾额。”
“朕写好后,教吴良辅送来。”
“就在庙里写吧!”
敕建悯忠寺五个大字,飞白飘动,墨迹未干,顺治放下大提笔,端详了片刻,旁近侍立的玉林琇等人齐声喝彩,命小和尚取过金漆的托盘,玉林琇双手捧过御笔题书,放在托盘上,小和尚恭敬地端了,供奉在大雄宝殿佛祖脚下的香案上。
转过年来,除夕刚过,顺治又来到了悯忠寺,他亲送吴良辅剃发出家。大雄宝殿内,顺治在一旁坐了,看着吴良辅跪在蒲团上,顶上的发辫一绺绺地飘落,吴良辅直直地长跪着,双目紧闭,顺治心底发出一声浩叹,滴下泪来……
佛祖那宏大庄严的法身慈祥地笑望着尘世,梵呗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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