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天晚上,张洪把他的同学赵构给杀了。出发前张洪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磨了半天的刀。那是一把他从别人家里偷来的小尖刀,牛角做的把,上面雕有不少的花草。刀面上有血槽,还有好看的纹路。一个礼拜以来,张洪反复地磨它,使它看上去闪闪发亮,刀刃薄得几乎没有。张洪一边磨它,一边用它来剃胡须,顺便用刀面来做镜子。过去长满络腮胡的张洪,现在脸上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手臂上的汗毛也刮得干干净净。
当他最后一次磨完这把小刀时,天正好黑了。张洪注意到天黑的时候,就像一个人生气,脸一板就黑了。各种颜色的灯光从各种不同的窗口跑出来,楼外那些叫喊的车辆再也没有力气叫喊。张洪举起刀,对着正在看影碟的兵晓零说我要去杀人了。兵晓零说你就用它去杀人?张洪用鼻子哼了一声,把刀藏到裤兜里。
兵晓零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张洪身边,用双手勾住张洪的脖子,就像一个小孩吊在一棵树上。张洪的脖子被勾弯了,他弯下脖子嘴巴碰了一下兵晓零的嘴巴,说我要走了。兵晓零的双手紧紧地缠住张洪的脖子,说我想要。
他们在沙发上做了一次,一直躺到晚间新闻播出时才爬起来。张洪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兵晓零为张洪拉上拉链,扣上纽扣,说我想你。张洪说已经想过了。兵晓零说我还想嘛。张洪说今天你怎么这么烦人?要想,等我回来了再想。兵晓零从药柜里抓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张洪,说带上这包毒药,也许会用得上。张洪接过毒药,把它放在上衣口袋。
现在张洪站在一幢镶满瓷砖的楼房前,那把锋利的刀子乖乖地躺在他的裤兜。闷热的气息悬在他的头顶,遍地都是油漆和塑料味,当然还有沿街叫卖的那种牛杂碎的气味。这幢楼房共有三层,闭上眼睛张洪都看得见里面的布置。楼房对着的路灯已经被他提前打烂,所以这边是昏暗的。远处来往的人影大都模糊不清,只看得见他们肩膀上扛着的长方形的脸,却看不清他们的眼睛和嘴巴。张洪轻轻地朝着楼房一步一步靠近。差不多走到门口了,他才发觉门口还停着一辆轿车。
张洪的目光落在漆成绿色的一楼铁门上,门的右上方有一个长方形的白色门铃按钮。他把手指往按钮上举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往下按。站了一会儿,他往右边走去,灰蒙蒙的身影慢慢地明显,他的脸、他衣服的颜色逐渐地搁到了明亮的灯光里。右边是一溜的商店,他从商店的门前晃过,一直晃过五间商店,停在一口正冒着热气的铁锅前。铁锅里煮着半锅牛杂碎,张洪买了一食品袋,又买了五瓶啤酒提着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的身影慢慢地黑了,回到那扇铁门前,身影已经暗得像一团散开的墨水,差不多看不见了,或者说不存在了。他腾出一只模糊的手臂,往门铃上一按。夜晚就像被什么敲了一下,清脆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来。
2
铁门当啷一声打开,一块长方形的亮光从门框里射出来。赵构穿着一件睡衣站在亮光里,屋子里的灯光照着他的睡衣,睡衣闪闪发亮,一看就知道穿着它的人是一个正在过好生活的人。这个过好生活的人嘴里喷出一声哈欠,身子往上一耸,伸了一个懒腰,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谁?张洪把食品袋和啤酒举过头顶,像是故意让赵构看见他手里那些不值钱的东西,以此获得进入楼房的机会。不知道是不是牛杂碎的功劳,反正赵构看了一眼食品袋,就从门框里让开了。张洪钻进去。赵构关上铁门,说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跟我喝酒了?张洪说因为我闻到了牛杂碎的味道。
张洪跟着赵构穿过一楼横七竖八的橱柜,再穿过堆满二楼的五颜六色的地毯,爬到三楼的客厅。赵构说你自己喝吧,我打了两天麻将,实在是太困了。张洪坐到餐桌边,把食品袋和啤酒放到餐桌上,说你连牛杂碎都不吃吗?赵构说不吃。张洪的目光跟着赵构的脚后跟走进卧室。赵构翻天躺在床上,卧室的门敞开着。仅仅十几秒钟,张洪就听到了来自卧室的鼾声。张洪觉得赵构的鼾声很好听,听起来就像音乐。他的二郎腿跟着鼾声摇摆起来。在摇摆二郎腿的同时,他没有忘记抓过一瓶啤酒,试图用他那满嘴的黑牙咬开瓶盖。但是一连咬了几下,他都没有把瓶盖咬开,于是偏头看了一眼卧室,从裤兜里掏出那把小刀,往瓶盖上撬。他撬瓶盖的时候,显得很吃力,共撬了五下才把瓶盖撬开。
喝完一瓶啤酒,张洪抹了一把沾满泡沫的嘴巴,藏起小刀走进赵构的卧室。他的目光落在赵构熟睡的脸上。这是一张正在发胖的脸,眉毛还是那么浓黑,嘴角仍然挂着那条细小的疤痕,似笑非笑,好像正有一个好梦罩在他的脸上。他的喉结特别大,如果从那里下手,估计他连叫喊的机会都没有。张洪把手伸进裤兜,紧紧地抓住刀把。他想我就要下手了,我一刀就把你宰了。张洪感到手心里出了一层汗,牛角刀把被他慢慢地焐热,手背像患了重感冒突然发了高烧。
他把那只发烧的手退出裤兜,拍到赵构的脸上,满以为这一只发烫的巴掌会把赵构烫醒。但是赵构并没有预期地醒来,他想现在即使是我的手变成烧红的铁块,他也不会醒过来。我还是喊他一下吧。张洪说起来起来。赵构翻了一个身,说起来干吗?张洪说喝酒。赵构说我要睡觉。赵构刚说完我要睡觉,鼻孔里就喷出一串鼾声。张洪摇晃赵构的膀子,说你不起来,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快起来吧。赵构没有回答,鼻孔里又喷出一串鼾声。张洪伸手抓了几下赵构的胳肢窝,赵构的嘴巴再也憋不住了,一连串的笑声冲出嘴巴。
赵构走出卧室,抓起一瓶啤酒,嘴巴轻轻一咬就把瓶盖咬开了。他用手里的酒瓶跟张洪手里的酒瓶碰了一下,一仰脖子一瓶酒就不见了。接着他开始低头吃牛杂碎,看他吃牛杂碎的馋相,就知道他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牛杂碎把他的头往餐桌上拉,而且愈拉愈低,睡衣的后领在他低头的时候张开一个口子,露出一节又一节的后颈骨。他的整张脸都拱进了食品袋,嚼食的声音比他刚才的笑声还响。他吃得越起劲,张洪就越高兴。张洪说没想到你现在还喜欢吃牛杂碎。如果不够的话,我再下楼去给你买一袋。要不要我再去买一袋?要不要?赵构的额头咚的一声磕在餐桌上,张洪推了一下赵构的膀子,说要不要?赵构的身子斜着倒下去,嘴角冒出一股鲜血。张洪用皮鞋碰了一下赵构的脸,赵构像死鱼一样张开嘴巴,就像是没有水喝实在太干渴那样张开嘴巴。他说张洪,你竟敢对我下毒。张洪跷起二郎腿,把自己那双肮脏透顶的皮鞋悬挂在赵构的脸上晃来晃去。赵构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赵构说救救我吧,张洪,救救我。你不就是缺钱花吗?为什么不言语一声?如果你言语一声,我会帮助你。你只要不让我死,我会给你很多钱。小玉也可以,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拿去。
张洪的脚仍然在晃动,但是他的眼珠子始终向着天花板,好像是天花板在跟他说话,而不是赵构在跟他说话。赵构突然伸出双手抓住张洪的皮鞋,拼命地往下拉,像是要依靠它站起来。皮鞋被赵构拉到嘴巴上,赵构的嘴巴在皮鞋底擦来擦去,嘴角上的血全都擦干净了。他说张洪,只要你救我,你要我舔也行。赵构伸出舌头舔张洪的皮鞋底。他一边舔一边说,张洪,你还记得我嘴角的伤疤吗?那是小时候我帮你打架留下的。你看,它现在还留在我的嘴角。张洪抓过一瓶啤酒慢慢地喝,像一截木头坐在那里,听着赵构微弱的哀求。
赵构抓着皮鞋的手慢慢地松开了,说话的声音也已经低得听不见。他说水,你让我喝上一口水吧。张洪把手里的半瓶啤酒全部倒到赵构的脸上。赵构的嘴巴动了几下,舌头伸了出来。他的舌头一伸出来,就被自己的牙齿紧紧地咬住,再也没能缩回去。只有四个数字像小丑一样蹦出他的牙缝。张洪歪头听着,他听到赵构说七八三八。
3
这时候张洪听到窗外响起了细微的声音,声音像一个人低声的哭泣,特别像老母亲的哭泣。它持久地悲伤地擦过玻璃,似乎是一只微弱的手,正在用弱小的力气把窗口打开,想从那里钻进来,邀请张洪跟它一起哭。但是这种想哭的念头只一闪,就从张洪的胸口消失了。张洪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拉开客厅的玻璃窗,雨点像鞭子一样从窗外扑打他的脸。天突然下雨了,就在赵构倒下去的那一刻下雨了。张洪让雨淋了一会儿,把头缩回来,脸上全是雨水。他抬起已经冰凉的手掌在眼角抹了一把,他想这是雨,不是泪,赵构,我向你保证这绝对是雨。我怎么会哭呢?笑还差不多。他突然想笑,但是他动了动脸上的肌肉,肌肉像经过水泥板结过似的一动不动,无论是哭或者是笑,他要做起来都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张洪跑到二楼拿了一块绿色的地毯裹住赵构的身体。赵构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嘴里哼了一声。张洪用手掌贴了一下赵构的脸,感觉赵构的脸比自己的手还热。他还没死。张洪用地毯堵住赵构仍在流血的嘴巴,一直堵到他认为赵构已经完全死了才松手。窗外的哭声越来越大,张洪跑进卧室,用赵构临死前告诉他的密码,打开保险箱。他看见二十扎香气扑鼻的崭新的人民币,整齐地码在保险箱里。他把箱里的钱全部扒到浅红色的地毯上。
一个月前,张洪已经观察到这幢楼房左边的两百米处,有一个下水道的铁盖。他早就决定把赵构的尸体从那里丢下去。现在他扛着赵构的尸体,出了铁门沿着墙根往左走。他感到有一个人一直跟在身后,但是扭头一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只有雨水淋在他的头上。雨水愈来愈猛烈,像有人拿着水龙头往他的头上射。他往前走水龙头射出来的水跟着他往前走。他停下来,水龙头的水也停下来。他伸长一只手臂,发现落在手臂上的雨点大,落在手指尖的雨点小,也就是说半米之外落的是毛毛细雨,而以他为圆心的半米之内却大雨瓢泼。那么说是有一团雨一直跟着我,难道这雨是赵构家的亲戚吗?
张洪来到铁盖边,丢下赵构的尸体,从旁边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铁条,撬下水道的铁盖。铁盖被周围的水泥紧紧地咬着,张洪围着它撬了一圈也没法撬开。大雨一直罩着他,他的嘴里已经吃进去不少的雨水,包括夹杂在雨水里的汗水。又撬了半个小时,张洪感到有点儿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衣服裤子被泥巴全染成了黑色,地上的积雨从他的屁股边流过。他默默地坐着,像是在寻找办法。终于他从地上爬起来了,可能是想到办法了。他扛着赵构的尸体往回走,把赵构丢到轿车的后备箱里。
张洪开着赵构的车冒雨来到郊外的一个工地,那里的楼房只起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在主建筑的周围,搭建了一排排工棚,现在敞开着,里面没有人,连一个看守都没有。张洪把赵构的尸体从车的后备箱扛下来,一直扛进一间原先装水泥的棚子。棚子的一角还堆着一些零散的水泥,他捡起一把废弃的铁锹,把赵构埋到水泥里,然后再拍紧那些水泥,然后再拍拍手,再换了一套从赵构家里带出来的衣服。穿好衣服,他看了一眼夜色里的工地。工地很荒凉。雨小了,有一股风吹起他的衣襟。他掖好衣襟,开车离开。
4
张洪提着一大袋钱打开他的房门,对着客厅喊晓零,我们结婚吧,现在我有钱了,我们结婚吧。平时兵晓零总是睡在沙发上等他回来,但是张洪看了一眼沙发,沙发上空空荡荡,电视机却开着。张洪踢开卫生间的门,卫生间只有一盏亮着的灯。张洪关掉卫生间里的电灯,扭开卧室的门。卧室里也没有兵晓零。那么她会到哪里去?张洪把装钱的包丢到沙发上,用电话呼兵晓零。他一连呼了十次,兵晓零都没复机。这么说她是跑了,她为什么要跑呢?不是说好了只要我一有钱,就跟我结婚吗?
从这个晚上开始,窗外一直刮着大风。两天之后,张洪还没有一点兵晓零的消息,他确信兵晓零已经把自己给甩了。我都已经为她去杀人了,她竟然还把我给甩了。张洪操起一张木凳,对着电视机砸过去。电视机破碎了。他捡起凳子朝着墙上的一面镜子砸去。镜子也破碎了。他又一次捡起木凳,寻找下一个可砸的目标。但是他的胸口突然沉了一下,觉得砸东西又有什么用?反正兵晓零又不会看见。除非是把她宰了,否则砸多少东西都不解我心头之恨。张洪放下手里的凳子,慢慢地冷静下来,目光落到那一口袋钱上。他突然不知道这些钱除了结婚,还能用来干什么?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家去看望妈妈了。
张洪提着钱,离开自己的住所,朝他妈妈家的方向走。街道两旁的路树被风折断了不少,树枝散落在路上。一些广告牌已经挪动了位置,不是砸在地上,就是吊在楼房的半腰,欲坠不坠,甚至有一根电线杆都被风吹弯了。
敲开妈妈的家门,张洪看见妈妈的头发又白了不少。妈妈说你来啦。张洪说来啦。妈妈说吃饭了吗?张洪说吃了。妈妈说要不要我做一盘红烧豆腐给你吃,你已经好久没吃我做的红烧豆腐了。张洪说不用,我已经吃过了。张洪拉开提包的拉链,从里面抓出五扎崭新的人民币,递给妈妈。妈妈惊叫一声,差一点儿就跌到地板上。她走到提包边,扒开提包,看见里面还有十几扎人民币,说你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张洪说你不用管,拿去花就是了。妈妈说是不是偷的?你的这个毛病怎么老是不改?张洪说不是偷的。妈妈说那么,是抢的?张洪说也不是。妈妈说那是从哪里弄来的?张洪说我把赵构给杀了。妈妈吐了一口白沫,倒到地上,像一只还没有完全被杀死的鸡动弹着。张洪看着妈妈在木地板上动弹,也没有过去扶她一把。妈妈从提包边弹到房门边,嘴里一直没有发出声音,直到把一只热水瓶弹倒,滚烫的热水全部淋到她的大腿上,她才发出声音。声音很细,准确地说是呜咽。张洪想一定是开水把她烫痛了,她才发出这样的声音。
妈妈捂着烫伤的腿站起来,试着往沙发边走。但是她的腿被烫瘸了,只走了两步就又跌倒在地板上。本来张洪可以扶她一把,但是张洪没有扶,他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爬到沙发上。妈妈说你快离开这里吧,离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见你。张洪像是没有听见,坐在木地板上看着妈妈。妈妈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动作敏捷,像是根本没有被烫伤。她推了张洪一把,说听见了吗?你快点离开这里。张洪被推出门外,妈妈把装钱的提包塞到他的手里。门板砰的一声合上,张洪被关到外面。他推了一下门板,门板纹丝不动。他听到门板里的妈妈说这几天在刮台风,你一路上要小心。张洪想假惺惺,都是假惺惺的,把我推出门的时候,刚刚被烫伤的腿怎么一点也不瘸了,也不痛了。
张洪踢了一脚门板,转身走向大街。突然他对那个工棚有点不放心,于是打了一辆的士,来到郊区工地。他看见那些工棚全部被台风掀翻了,有的被吹出去好几十米。覆盖赵构的水泥已经吹开,赵构直挺挺地躺在哪里,就像是睡午觉。张洪想这样的台风已经好几十年没刮了,它早不刮晚不刮,偏偏这个时候刮,如果迟来一步,就完蛋啦。张洪用一块油毛毡盖住赵构,说赵构,你就暂时委屈一下,晚上我再给你找个地方。盖好赵构,张洪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他发现这个工地离那条河流不过几百米远。他朝着河流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赵构。
5
傍晚,张洪扛着一把新买的铁锹来到河边,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他就坐在河边看太阳。他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太阳了。怎么看,那个太阳都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走了好久都没有走下去。远处的桥梁上车来车往,喇叭声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刺耳。河岸边有几个人在钓鱼,一群孩子赤身裸体浮在水面上,他们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黑黑的。坐了一会儿,张洪用铁锹开始在河岸边挖起来。他要挖一个长一米七六,宽一米的土坑。为了对得起赵构,他决定把这个坑挖得深一点。
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体力活,可以说从生下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干过。只挖了一会儿,他的额头上就冒出了汗珠,手板里起了几个血泡。五个游泳的孩子爬上岸,赤身裸体地站在旁边看他挖坑。张洪对他们说,你们能不能帮我挖一个坑?孩子们相互看了一下。张洪说只有你们帮我挖,我给你们每人一百块钱。大的那个孩子接过张洪手里的铁锹,挖了起来。看得出他们都是郊区的孩子,是那些菜农的孩子,他们都干过体力活,挖起坑来有板有眼,一点也不费劲。那个孩子挖了一阵,把铁锹递给第二个孩子,第二个孩子接着挖。等五个孩子全都挖了一次,张洪想要的坑已经摆在他的面前。他从裤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分别递给他们。他们轰地一下就跑开了,像是害怕钱似的。跑了一下,他们停在十米之外的地方,回头对张洪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他们每个人说了一次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张洪想这一定是他们的老师教他们的,小时候,莫老师也曾经这样教过我。可是他们不知道,挖这个坑是用来做什么的?他们连问都不问,也许那几个钓鱼的会问。
河面上的那些光线一下就不见了,树冠最先黑了起来。钓鱼的人先后收了渔竿,从张洪的身边走过。他们看了一眼土坑,也不问张洪挖这个坑来干什么,他们板着脸连问都不问。他们再不问,我就要说了。张洪看着他们背着渔竿,从土坎上爬上去。他们手提的网兜里装着几只半死不活的鱼。张洪用目光丈量一下土坎,土坎很高很陡,要把比自己肥大的赵构从那里搬下来,确实需要很大的力气,有一个帮手就好了。
也许姐夫能帮我的忙。张洪在路边拦了一辆的士,回到市中心工商银行的宿舍区。他看见姐夫家的灯光是明亮的。他在路边给姐夫打了一个电话。姐夫说你给我滚远点儿,我从电话里已经闻到了你尸体的臭味。张洪说我可以付你工钱。姐夫说你就等着挨枪子吧,那种钱你是能要的吗?谁要你的臭钱?张洪放下电话,嘴里骂了一句臭美,跟我姐姐结婚的时候,为了争嫁妆把爸爸都气死了,现在竟然说臭钱。难道赵构的钱就不是钱吗?他是害怕了。张洪再也想不出一个能够帮他的人,他和这个城市好像一下就失去了联系。突然他想起了莫老师,也许莫老师能够帮我。
莫老师住在星湖路小学,还有两年他就要退休了。现在他一家五口,住在小学一楼的两室一厅里,从窗口看进去,可以看得见他的床铺。莫老师正坐在床铺上批改作业。张洪敲了一下窗玻璃,莫老师摘掉老花眼镜,对着窗口说谁呀?张洪说我。莫老师推开窗门,说有事吗?张洪说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莫老师说这两年,你还在偷吗?张洪说偷。莫老师说我说过,你不改掉这个毛病,我不会让你走进我家。窗门被莫老师拉回去,但是他拉得很慢。张洪把头插进两扇窗门的中间,说莫老师,你不是说做人要诚实吗?其实我完全可以骗你,说我已经不偷了。莫老师叹了一口气,说我教了一辈子书,从来没有碰上像你这样不争气的。你给我滚吧。张洪说只要你帮我,我可以付你工钱。莫老师从屋子里走出来,说你要我帮你干什么?张洪说帮我搬一样东西。
6
张洪带着莫老师,来到郊区黑黢黢的工地。莫老师走一步问一句,到底是搬什么东西?是不是偷来的东西?如果是偷来的,我可不帮你搬。张洪一声不吭,只是带着莫老师往工地上走。走到赵构的尸体前,张洪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说就是搬他。莫老师说死人?张洪说死人。莫老师说我从来没搬过死人,你要把他搬到哪里去?张洪说河边。莫老师说张洪,你让我回去吧,我不干这个。张洪听到莫老师的声音有些颤抖,上下牙齿打起架来。张洪说你太穷了,我给五千。莫老师吓得不敢出声,不知道是五千把他吓住了,还是赵构的尸体把他吓住了。他开始往来的方向走。张洪对着他渐渐走过去的朦胧的背影说八千。莫老师还在往前走。张洪说一万,看在你是我老师的分上。莫老师停了下来,掉转身子,走回到张洪的身边。张洪把一万块钱分成两扎,塞到莫老师的两边裤兜。莫老师感到裤兜一下就胀了起来。莫老师说那就尽快搬吧。
张洪在前,莫老师在后,他们抬着赵构的尸体往河边走去。走了大约一百米,张洪感到莫老师的步子慢了下来,喘气声越来越粗。莫老师说张洪,能不能慢点,我都快退休了,哪有你走得那么快了。张洪放慢速度说,赵构,我算是对得起了,我连老师都给请来了,这个规格够高了吧?你能不能不那么沉?让莫老师轻松一点。张洪以为一说到赵构,莫老师会有什么反应。但是莫老师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记得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已经记不得这个争气的名叫赵构的学生了。
他们来到河边的土坎,张洪先滑到土坎的半腰,在那里等莫老师把尸体慢慢地放下来。张洪接住尸体。莫老师往下滑,滑到能够接住尸体的地方停下来。他们一上一下,配合着把尸体搬到岸边的土坑里。张洪说莫老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莫老师说那我先走啦。张洪说走吧。莫老师朝土坎边走去。他就这么走了,连问都不问一声,这是谁的尸体?为什么要把他埋在这里?张洪喊莫老师。莫老师说还有什么问题吗?张洪很想说我把赵构给杀了。但是话到嘴边,张洪又把它咽了回去。张洪说没事,你走吧。莫老师在土坎边爬了好久才爬上去。他好像是累坏了。
掩埋完赵构,张洪把铁锹丢进河里,然后坐到填平的土坑上抽烟。他摸了摸裤兜,那把刀还在。他掏出刀来玩弄着,说赵构,你说兵晓零会藏到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不辞而别?我该不该把她宰了?张洪没有听到赵构的回答,他早就不能回答了。
7
兵晓零有一个嗜好,那就是特别爱穿带格子的裙子。她的裙子大部分是在七星路买的。张洪在七星路转来转去,他坚信会在某个服装店里碰上兵晓零,除非她离开这个城市,除非她永远不买裙子。但是张洪转了两天,都没有看见兵晓零,倒是看见了许多漂亮的裙子。一看见那些裙子,张洪的手就发痒,不自觉地伸进上衣口袋,想把钱掏出来。当他的手摸着口袋里的钱稍微犹豫的时候,他就听到兵晓零的呻吟,一股潮湿的感觉滑过下身。可是现在她已经把我踹掉了,我为什么还帮她买裙子?
张洪虽然这么想,但是手却不听他的使唤。一看见带格的裙子他就买,他的胸前已经堆满了装裙子的纸袋。三天过去了,裙子买了不少,却仍然没有兵晓零的影子。张洪突然想到河边去看一看,看看那边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黄昏时分,张洪来到河边的土坎上。那个土坑已经被一对青年男女占领。他们在上面铺了一大堆彩色的报纸,尽管现在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紧紧地搂抱着,但是他们一定会躺下去。他们铺了那么宽的报纸,不可能不躺下去。张洪坐在土坎上偷偷地看着他们。太阳还是走得很慢,张洪比那一对搂抱着的人还着急。等了大约一个小时,他们再也不等了,男的把女的按到报纸上,两人都剥光衣服干了起来。他们在干的过程中,太阳落下去,女人的喊声从底下飘上来。张洪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离开河岸。
到了第二天中午,张洪开始想念那个地方。他想那个男人和女人,会不会又到那个地方去干?张洪来到土坎边,站在那里往下看。这一看,他的眼睛傻了。他想不到昨天还被人用来做爱的地方,现在已经塌下去一半。没有一点迹象,河岸就塌方了,好像是那一对男女用力过猛搞塌似的。张洪想它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这个时候塌,专门冲着我塌。他从土坎滑下去,看见赵构的半边尸体露在外面,半边尸体还埋在土里。露在外面的这一只手臂,微微往下垂,好像还在晃动。张洪把他的手臂弯上来放到他的肚脐上,但是只放了一会儿,手臂又垂了下去。张洪说赵构,你真是烦死我了。
张洪爬上河岸,到工地上转了一圈。他发现一个戳空了一头的铁皮油桶。他往桶里装了半袋水泥和一圈绳子,然后慢慢地把它往河边滚。滚到土坎边,他用绳子吊着那只油桶往下放,一直把它放到土坎下的平地上。但是他忘记拿铁锹了,又不想再回工地,于是抓住赵构露出来的手臂就往外拔。他把那只手臂拔断了,也没有把赵构拔出来。他开始用手指抠泥巴,抠了一会儿,他的指甲盖全都抠脱了,鲜血从十根指头浸出来。这时他才记起裤兜里有一把刀。他用刀挖了一阵,赵构的那一半边露了出来。他把赵构塞进油桶里,但是无论他怎么塞,赵构不是头塞不进去,就是脚塞不进去。张洪想总得把一头给割了。
张洪举刀想割露在油桶外面的赵构的头,但是他看见了赵构嘴角的那块伤疤。他的手软了一下,突然改变主意,把赵构从油桶里掉过来。这样赵构的双脚就露在外面。张洪割掉他的双脚,把它塞到油桶里,用水泥封住桶口。
8
至少到明天这些水泥才会板结,张洪看了看河面想,恐怕还得找一个帮手。张洪突然想起小玉。
小玉是赵构的女朋友,张洪经常跟他们打麻将下馆子,彼此混得很熟。第二天,张洪打通小玉的手机。小玉说我正在快活林茶庄跟他们打麻将,有事过来说。张洪赶到快活林找到小玉。小玉的脸色有些青,像是打了几天几夜的麻将。张洪说小玉,我们走吧。小玉说我都输了一万,怎么能走?张洪说我给你一万。小玉惊异地看着张洪。张洪从口袋里掏出一万递给小玉。小玉把麻将一推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一下。
小玉一坐上的士,就说我困死了,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张洪说给我打个帮手。的士走了一会儿,小玉就睡着了。到了工地,张洪摇醒小玉,把她从的士上叫下来。小玉看着水泥柱上那些铁锈斑斑的弯曲着的钢筋,说你不是要强奸我吧?张洪说怎么会呢?小玉说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你再给我三万,你要知道我是很开放的。张洪没有出声,带着小玉往河边走。站在土坎上,小玉看见了那个油桶竖在河岸的平地上。小玉说你要我帮你干什么?张洪说要你协助我把那个油桶搬到河里去。
张洪扶着小玉下了土坎。张洪看见油桶里的水泥已经板结了。他们一起用力把油桶滚到河边。然后张洪用绳子在油桶上绑了几块大石头。张洪说现在我们把它推下去。张洪喊道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用力往河里一推,油桶扑通一声栽进河里。河面溅起一团水花,小玉发出一串笑声。
但是小玉没有问油桶里装的是什么。她连问都不问,就把它推到河里去了。小玉说走吧,我还要回去打麻将。张洪推着小玉的屁股,让她爬上土坎。张洪觉得小玉的屁股很滚圆很性感,小玉爬上去了,好像她的屁股还在手里。小玉站在土坎上回头看张洪往上爬。小玉说你真的不想强奸我?张洪说你去打麻将吧,我要去找兵晓零。
事实上,张洪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兵晓零。他在七星路口租了一家门面,开了一个格子裙时装店,卖的全是带格子的裙子。他耐心地等待着,相信兵晓零总一天会从门口走进来,说老板我买一条裙子。
9
到了秋季,兵晓零还没有出现。一天,张洪坐在收银台看一张本地的报纸。报纸上登了一条消息,说那条河流在秋天里干枯了,水位低到了历年最低,一只油桶露出水面,有好奇者戳开油桶,发现里面有一具烂了的尸体。张洪想它怎么就干枯了呢?它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水位降低到历年来最低了呢?张洪像突然被谁抽掉了筋骨,把头扑到收银台上。他听到额头撞到收银台时咚地响了一下。紧接着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在张洪的头顶响起来。她说老板,给我拿一条裙子。张洪抬起头,终于看见兵晓零站在他的面前,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壮实的男子。张洪想她终于来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看见兵晓零,张洪就把手伸进裤兜握住那把刀子。那个男人慢慢地撩开衣角,露出皮带上吊着的一副手铐。隔着收银台,张洪举刀朝那个男子刺去。那个男子身体一偏,迅速抓住张洪的手臂,把张洪的双手牢牢地铐住。张洪想原来她跟了一位警察。
这样张洪就听到了一年后的一声枪响。子弹从他热乎乎的胸膛穿过。枪响之前,有人问他最后还有什么要求?他说把我带到河边去,让我看看那条河。我想知道那只油桶是怎样浮上来的,水位到底低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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