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的入口处挤满人群,许许多多的行李坐在它们主人的头顶上。入口处的铁门尚未打开,离开车时间还有近五十分钟,但是许许多多的人和许许多多的行李,已经在那里密密麻麻地站着了。
那些原先坐满人的椅子,现在都空了出来,延安顺势躺下紧闭双眼佯睡。延安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仿佛不是为了出差,而是为了睡觉才赶到火车站来似的。肖文看一眼拥挤的人群,再看延安满不在乎的姿态,心里一阵一阵地急。肖文扬起右掌,狠狠地打在延安的右腿上。延安哎哟地叫一声,眼皮快速弹开,身子随即坐了起来。延安看见肖文垂手站在他面前,眼睛里全是不满和愤恨。延安说别这样恨我,你不觉得刚才的表现很像我的妻子吗?延安说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了。肖文说那要看我愿不愿意。
进站的铃声拉响之后,延安和肖文开始往人堆里挤。似乎是为了惩罚延安,肖文把她的两个包挂到延安的脖子上,自己空着两只手跟在延安的后面。这样,延安的脖子上挂着两个包,右肩上挎着一个包,左右手各提一个小袋。延安像一位挂满炸药的勇士,在前面为肖文开路。
延安跟肖文在办公室面对面坐了七年,他们开了七年的玩笑。其间,他们分别结婚,分别都有了孩子。但就他俩一起出差,这还是第一次。
当他们安安稳稳地坐到他们应该坐的位置时,肖文突然一声惊叫,指着她的提包说这里被划了一刀,我的钱包不见了。肖文的提包裂开一寸长的口子,肖文把食指从口子处伸进去,来回捅了三次。延安看着肖文那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心口激烈地跳了几下,说钱被偷了不要紧,我带了很多钱。肖文说骗人,你带了多少?延安从衣兜掏出一沓钱来,在手掌上拍了两下,说六千元,不信你数一数。
肖文想这次出差,每人有三千元就足够了,而延安却带了六千。延安看见肖文沉默不语,以为肖文还在惦念她那被窃的钱包,说一直想为你花钱,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肖文说可惜我的钱包没有掉。延安长叹一声,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说你的钱包为什么不掉呢?
肖文把包塞到行李架上,拍拍双手,坐到延安的旁边,说按照我们的一贯表现,下一步应该说昨天晚上如何失眠了。延安说你怎么知道我失眠?肖文说因为今天我们要一起出差,所以昨晚我们都很激动,都无法睡眠。你看,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延安说我也一样,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想我不会浪费掉。肖文说我也不会浪费,我已经做好了献身或者牺牲的准备。延安露出一脸得意之色,仿佛已经达到什么目的。
列车轰隆轰隆地启动,延安和肖文透过列车的窗口看见电信大楼、银河大厦朝身后退去。窗外是一片一片的树林,收割后的田野,在田野上走动的三两个行人。枯黄的树叶铺满铁轨的两旁,列车过处,树叶像一只只彩蝶腾空飞翔。清澈的河水。散乱的牛群。黄泥筑成的小屋。挂在墙上的农具。一张苍老的笑脸。路边撒尿的孩童。运煤的卡车。一辆飞奔的摩托。臭气熏天的垃圾。低矮的油毛毡房。站牌。镶满瓷砖的三层楼房。奔向列车的人群。装满食品的手推车。汽车喧闹的叫喊。列车嘎的一声停住,播音员说K市到了。
K市是延安和肖文此行的目的地。K市和他们居住的城市一样没有什么特点,如果不留神,他们还以为是走在他们居住的城市里。宾馆也大同小异,红色的电话、绿色的地毯、乳白色的床头灯、仿皮沙发、席梦思床。延安和肖文分别在五〇五号房和五〇六号房住了下来,他们由同事一下变成了邻居。
延安刚放下行李,就听到电话铃滴滴地响,那声音听起来很孤单,慢慢变得声势浩大,像一阵风又像一阵雨,笼罩整个房间。延安拿起话筒,听到一串柔和的声音。延安问有什么事?话筒里说先生要不要小姐陪?延安说要呀。延安刚说到要字,那边便挂断了。延安想糟啦,小姐一定奔我住的五〇五号房来了。如果她真的来了怎么办?如果她真的来了,我也不会开门。
尽管满身尘土,延安还是不敢洗澡,他生怕洗澡的时候小姐强行闯入,或者小姐跟服务员串通一气打开房门,那时即便全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何况隔壁还住着一位同事。延安坐在沙发里,用遥控器打开电视,正好中央电视二台在重播一台文艺晚会,那些他平时挂在嘴上的歌星一个接一个地登台。
延安恍恍惚惚,陷在沙发里看了大约二十分钟的电视,耳朵始终小心翼翼地竖着,但他听不到门外有任何动静。渐渐地他觉得那个电话可疑,想一定是肖文玩的鬼把戏。延安拿起话筒,拨了肖文房间的电话。电话响到第四声,那边才有人接。延安用手捏住鼻子,粗声粗气地问要不要先生陪?延安听到电话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肖文说干什么?你啦。我正在洗澡,门我给你留着。只要你一推开房门,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延安问真的?肖文说谁跟你开玩笑。
放下电话,延安隐约有一点动心。他想跑出去推一推肖文的门,看她是不是真的留着。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可笑至极。跟肖文同事那么多年,什么玩笑都开过,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延安很快被电视上的一个歌星吸引住了。那个歌星名叫宋祖英,长着一双动人的眼睛,一副甜甜的歌喉。现在她正在唱她的成名曲《小背篓》。扎着辫子的小姑娘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背篓,走在宋祖英家乡的石板路上,那些背篓一瞬间填满整个电视画面,最后简化成几个圆圈。延安想肖文和宋祖英比起来,差得太远了。于是延安仍然坐在沙发里,心安理得地看电视。
当延安开始洗澡时,他房间的电话铃又响了,延安知道电话是肖文打过来的。延安说我正在洗澡,门我留着,只要你轻轻一推,我们七年的笑话全都会变成现实。肖文说刚才为什么不过来?延安说我推了,你的门推不开。肖文说撒谎,门我一直留着的。延安说现在我留着门,你过来吧。延安不等肖文解释,啪地放下话筒。他真的把门锁打开,然后钻进浴室里。
延安泡在温水里,一下子显得精神饱满干劲十足,他听到自己的毛孔一个接一个地张开,某些部位愈来愈像英雄,愈来愈出色。他以一种放松的姿态等待肖文的到达,想七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务必耐心,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延安在等待中睡去,浴缸里的水渐渐变凉,最后把延安冷醒。延安从浴缸里跳出来,带起一片稀里哗啦的水声。肖文没有过来,延安一边擦身子一边不停地骂她。
延安想今夜不能就这么打发了。延安穿好衣服,来到肖文的门外,静静地站着,认真谛听门里的动静。门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延安轻轻推门,门已经锁住。延安举手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延安再敲,狠狠地敲,仿佛要把整幢楼敲垮。延安终于听到里面有一丝响动,响声靠近门边,门裂开一丝缝。肖文站在门里,只露出一只眼睛半边鼻子半只嘴巴说,我已经睡了,你敲什么,你?延安说你让我进去。肖文说我已经脱衣服了。延安说脱了更好,省得我再脱。肖文嘘了一声,说你他妈的小声点。延安说我恨不得朝着整幢楼喊,看啊我跟肖文睡觉啦。
肖文开始往外推门,说刚才你敲门惊动了那么多人,明晚你再过来吧。他觉得肖文的口气简直让人恶心。“明晚你再来过吧……”那个吧字拖得特别得长,像是在诓一个不听话的孩子。她把我当成孩子了。
第二天晚上,肖文的一位男同学宴请肖文和延安。延安拒绝了邀请。延安对肖文说他是请你,又不是请我。肖文说他请我们一家。
他们一行三人进入K市一家豪华的酒楼,然后再钻入一间名叫金满楼的包厢。延安觉得这个包厢的名称实在叫人倒胃口。什么金满楼?不如叫做贫下中农包厢更符合我的身份。
落座之后,肖文向延安介绍她的同学蒋宏水,但是肖文没有向她的同学介绍延安。蒋宏水点了点头,问肖文这位是……肖文说差点儿忘了,这位是延安,我的丈夫。肖文说完,自己先哈哈地大笑起来。蒋宏水满脸疑惑,问肖文什么时候换的丈夫?肖文说什么时候想换就换,他是我挂在嘴巴上的丈夫。延安补充说实质上,我们只是同事。延安说这话时,脸微微有些发红。蒋宏水竖起他那根像蚕蛹一样的食指,朝延安点了点头,说你们逃不过我的眼睛。
菜一碟接一碟地上来,延安尽量把目光收缩到盘子上而不去观察蒋宏水和肖文。蒋宏水也不在乎延安,他一边啃着鸡腿,一边大谈他们大学时代的逸闻趣事。蒋宏水说他对肖文感兴趣是从一次劳动之后开始的。记不清是做什么劳动了,反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气已经很冷。劳动的时候,肖文还未引起蒋宏水的注意。蒋宏水注意肖文是在劳动之后,班上的同学都提着桶往食堂的水龙头边靠近。那些刚刚劳动完的女同学全都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她们还没有洗澡,便换上了漂亮的衣服,只有肖文一人还穿着劳动时的服装。蒋宏水说她穿着一件淡红色的花衣裳,右边的袖口处打了一块二指宽的补丁。看到肖文穿那么朴素的衣裳,我就有点儿心痛,就开始爱她了。破烂的衣裳穿到美丽的姑娘身上,会出现一种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使破烂的更破烂,美丽的更美丽。
听完蒋宏水的叙述,肖文差一点儿惊叫起来。肖文不相信地摇头,说竟有这么回事?我今天是第一次听说蒋宏水曾经爱过我。蒋宏水说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当初我一直认为你是看不起我,所以不敢去爱你。肖文说绝对不知道,如果当初知道你有这么一份情感,我一定会嫁给你。蒋宏水像是被感动了,自己喝下一杯白酒,说还有一次,我们去北海见习,你生病了住在医院里。出发之前,许多同学都去看你,说要给你带贝壳、海螺什么的回来。我混杂在同学中间,不敢单独跟你说话,暗自发誓要给你带一样最让你难忘的礼物回来。后来我真的带回来了,你记不记得是什么礼物?
肖文继续摇头,说记不得了。蒋宏水说我知道你从来没到过海边,所以用一张白纸在海水里浸泡了五分钟,然后晾干。回来后,我躲开同学们,悄悄地溜进病房,把那张白纸递给你,说我给你带回了大海。你展开白纸笑了一下,说这是什么大海呀。我说你用舌头舔一舔就知道了。你伸出粉红色的潮湿的小巧的舌头,在白纸上轻轻舔了一下,突然沉默了,沉默了好久,我仿佛在沉默中听到了海啸。你说原来,大海,是咸的。当即,你的泪就从眼窝里冒了出来。我说你的眼泪也是咸的。你不知道那一次我多么高兴,想即使是将来不能娶肖文为妻,也应该知足了,因为我看到她的舌头、眼泪。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有此殊荣,包括你的丈夫和他。蒋宏水用手指了我一下。我知道蒋宏水说的他是指我。蒋宏水说你跟你丈夫生活了那么多年,他认真地看过你的舌头吗?
我抗议,我起诉,肖文几乎是喊了起来。肖文说蒋宏水你他妈的是在编故事,你说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把你跟别的女孩的故事强行加在我的头上,你是在诽谤我。蒋宏水又喝下一杯酒。延安发觉蒋宏水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喝一杯酒,他仿佛把那些故事当做下酒菜。他把他爱肖文的感情和盘托出,就像那些菜一碟一碟地摆到桌上,然后再慢慢咀嚼慢慢吃掉。
蒋宏水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记不得是因为你另有所爱,你的感情不在我的身上。感情是可以出卖的,感情也是可以遗忘的,就如桌子上的菜,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会渐渐变凉。肖文矢口否认,说我又不是木人石心,如果真有这么回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仿佛是被蒋宏水的故事所打动,延安吃完晚饭之后,找到了一个鲜花店,买了六枝盛开的深红色的玫瑰,扎成一小束送给肖文。肖文当时正在看电视,她把两只脚架到沙发的扶手上。她的脚上套着肉色的丝袜,丝袜像那种专爬墙壁的藤蔓,爬上肖文的小腿、膝盖。当肖文看见延安手执鲜花朝她走来的时候,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接过鲜花,用小巧的鼻子在花朵上走了一遍,说你怎么变得这么诗情画意了?延安用手抓抓头,说向蒋宏水学习嘛。肖文像突然记起什么,把鲜花扔到床上,有几瓣脆弱的花瓣飘落。
延安看见肖文从她随身携带的小提包里掏出一本黑皮的小本子,本子上写满名单、电话号码、通信地址、账号以及密码。肖文翻到倒数第三页,口中喃喃:玫瑰(深红,盛开的)表示热烈的爱、热恋。念毕,肖文伸出左手抓起床上的鲜花,认真地数了数,然后又把鲜花丢到床单上,说六枝,六枝代表什么呢?肖文的目光在本子上搜索一阵,六枝,六枝表示既爱你又想你。肖文合上本子,小心翼翼地把本子放回提包,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肖文说没有这个本子,我简直无法生活。肖文关好提包,抬起头才猛然想起盛开的深红的玫瑰表示热烈的爱。肖文带着询问的语气对延安说,那么说你真的爱我?
延安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肖文,像拥抱一种气体或者什么无形的东西,试图要把他拥抱的东西消化掉,一点一点地渗入他的体内。他听到肖文喘息的声音渐渐变粗,他想只要两张嘴巴咬在一起,我就会得到我所希望的。延安把嘴唇贴到肖文的嘴唇上,就像干柴遇烈火那样冒起一股青烟。肖文的嘴唇开始变得生动,她身不由己地配合延安的亲吻。延安想把他的舌头伸入肖文的嘴里,但他突然感到害怕,害怕肖文咬断他的舌头。
肖文在激烈的亲吻中靠近床铺,像忍受不住压力或者重量,慢慢地倒到床上,玫瑰花被她的身子压烂。延安变得更加疯狂,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把手指伸向肖文的皮带。但是他遭到了肖文坚决的反抗。延安问肖文为什么?肖文说不为什么。延安说对不起丈夫?肖文摇头。延安说对不起小孩?肖文仍然摇头。延安想一定是还没有调动她的情绪,一般来说,只要把女人的欲火调动起来,一切就会迎刃而解。于是延安又继续亲吻和抚摸,肖文变得温顺而且可爱起来。延安看见肖文脸庞红晕,身体像水里的鱼不停地扭动,喘息声一浪高过一浪。延安想现在可以收割了。他改变策略,准备绕道而行。
延安伸手解开肖文上衣的第一颗扣子,说我解啦?肖文说解吧。延安一下子解掉了肖文的四颗扣子,肖文白皙的上身完全彻底地滚出来,像一棒白嫩的玉米突然从玉米壳里滚出来那样,把延安的眼睛一下子刺痛了。延安咂咂嘴,说我脱啦?肖文说脱吧。延安剥光肖文的上衣,然后又剥肖文红色的乳罩。肖文一直沉浸在激动之中,身体积极主动地配合延安的双手,很快她的上身就一丝不挂了。延安的手开始滑向肖文的下身,说现在我开始解你的皮带。肖文立刻从床上直起身,发出一声冷笑。延安以为肖文要自己解皮带,所以让到一边去。
肖文在床边坐了几秒钟,便把冷笑变成了哈哈大笑。延安觉得肖文真是莫名其妙,刚刚她的身体还沉浸在激动之中,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平静了?肖文套上她的乳罩,叫延安为她扣好。延安保持沉默,他有了一种被欺骗和污辱的感觉。直至肖文扣好乳罩,穿上外衣,扣好外衣上的四颗扣子,延安才发觉刚才肖文的所有激动都是装出来的。延安说你的身体好像不是血肉做成的,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激动也可以做假,也可以假装。延安带着深深的失望走出肖文的房间。肖文看见延安离开她的一刹那,他的腿已经不听他的使唤。延安不是走出去的,而是拖着两条腿慢慢地挪出去的。
电话铃像一声嘲笑又响了。延安试图控制自己不去接电话,但是他的内心(或者说身体或者说大脑)不允许他不接。他弄不清是什么部位促使他把手伸向话筒,他听到肖文说刚才你的话太多了一点,不然我会给你的。延安说过去我不相信人的感情,因为感情可以从身体里跑出来,现在我连人的身体也不敢相信了。我清楚地看见你的身体已经扭动,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可是仅仅两秒钟,你变得那么平静,好像那扭动的身体不是你的身体。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肖文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半夜你过来,我真的真的留门给你。延安说别再耍我了,刚才已经到了那种地步,你都不肯就范。如果另起灶炉,似乎是不太可能。肖文说信不信由你,你可以试着推一推门。只是希望你进来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要说。延安说如果要怎么样最好是你过来,我留门,我也不能太低三下四了。
通完话,延安枕着双手想为什么不能说话?肖文她为什么要我不说话,糊里糊涂地跟她干?不说话的性交算不算性交?延安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不觉地睡熟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延安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走出房门,来到五〇六号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推开房门。尽管屋内一片漆黑,但他还是闻到了肖文的汗香,并且准确地走到肖文的床头。他的手刚一碰到肖文的手,肖文的头便像被磁铁吸引似的抬起来,双手勾住延安的脖子。肖文把延安的头一点一点地勾下去,一直把延安的头勾到她的乳房上。延安发疯似的扑上去,想说肖文,七年啦,我整整等了七年啦。但是延安他不敢说。从开始到结束,延安始终遵守肖文的规则一言不发。
延安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第二天早上九点,服务员推门而入时延安才醒过来。服务员开始在延安的房间打扫卫生,说你们是怎么搞的?睡觉都不关门。延安摇摇头,问服务员什么不关门?服务员说你和你的那位同事,两人的房门晚上都没有关,我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延安说不可能,我回来时锁上门才睡的。延安于是慢慢回忆昨晚的细节。他记得从肖文房间出来时,他把门锁上了。回到这个房间时,他也上了锁。如果两边的房门还开着,这说明我们都在期待对方的到来,那么我跟肖文就没有发生什么关系,她没有用手勾过我的头,我没有扑到她的身上,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会不会是梦遗?延安这么想着,伸手去摸他的裤衩,裤衩是干的。延安想如果真的是梦遗,现在裤衩也该干了。延安努力地去回忆一些动作、气味以及声音,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发出过什么声音,似乎什么也没说,他们只是默默地干,像许许多多无名英雄那样工作。延安想如果我们曾经交谈,我又能够记住我们的交谈,那么我就能分辨我们是否真的发生过关系,就知道昨晚的事是真实的或者是梦境。
延安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没有语言的性关系,等于梦遗。他为自己的这个结论感到自豪。他从床上爬起来,慢慢地穿衣服,毫不忌讳服务员的目光。他一心想求证他和肖文的关系,而且把这种求证寄托在肖文的身上。
延安洗漱完毕去邀肖文共进早餐。他问肖文昨夜休息得怎样?肖文说睡得很死。延安提醒肖文难道没有发生什么故事吗?肖文说没有。肖文觉得延安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做出一副沉思的面孔,反问延安,昨夜难道有故事?延安说我在问你。
从肖文的面部表情来判断,昨夜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肖文的表情不像是发生过关系之后的那种表情,她的眼神平静如水,一边吃早餐,一边和延安开玩笑,说延安不像个男人,只有贼心却没有贼胆。
这一天,蒋宏水安排延安和肖文到K市的郊区打猎。延安和肖文换上了牛仔裤,戴着宽边的草帽,每人背上一支猎枪。蒋宏水已学会开车,他亲自驾驶一辆吉普载着延安和肖文冲出城市,钻入长满森林的山谷。
他们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前进,草丛里不时惊起一群鸟。飞鸟的叫声从天上撒落,树木在秋风中摇晃,一片一片的黄色的落叶和飞鸟混杂在一起。对于延安和肖文来说,如此美丽如此纯粹的自然景象已经久违了。置身其中,延安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一心一意想从肖文的身上验证昨夜的事情,但是他失败了。他开始怀疑今天的打猎是不是也是一场梦境?他看见肖文像一只舞蹈的蝴蝶,在衰弱枯黄的草尖上飞扬。延安想人怎么会飞起来呢?
延安端起他的猎枪瞄准肖文,肖文停止奔跑,站在延安的枪口前。延安说肖文,我扣动扳机啦。肖文露出灿烂的笑容,说你开吧,死在你的枪口下也是一种幸福。延安端枪朝前走两步,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肖文一摆头,头发从草帽里飞流直下,遮住她的半张脸。肖文伸手梳理她的头发,仿佛一只鸟在梳理它的羽毛。延安说我真的开火啦。肖文说你开吧。肖文想他怎么会开火呢,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从来没有行动,他怎么会开火呢。他就像平时说的我过来啦,我来跟你睡觉啦一样,其实他根本没有勇气走到我身边,就连我留着的门都不敢推一推……
延安的手抖动了一下。随着一声巨响,延安看见肖文被一股力量推倒,仰面飞翔跌入草丛。延安说我真的开火啦?鲜血飞溅的画面和肖文最后的一声惨叫,真实地笼罩延安。延安丢下枪,撒腿往山下跑,奔跑中他不时回头望肖文倒下去的地方。
延安想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除非是跑出地球,否则我必死无疑。延安心中涌起一股出逃的强烈的愿望,他想如果能跑出地球该多好,如果能离开人群该多好。很快他便跑到了公路上,看见蒋宏水的那辆吉普车停在路边,几辆运煤的货车从山谷里驶出来。延安想现在我正朝着有人群的地方奔跑,这等于送死。于是延安不跑了,他走到吉普车边坐下,把头靠到吉普车的前轮上,想也许这是一个梦呢?就像昨天深夜里钻进肖文房间里的那一个梦,没准什么也没有发生,我还在床上死死地躺着,一觉醒来,就会听到蒋宏水叫我吃早餐的声音。
延安看见蒋宏水手执猎枪朝他飞奔而来。延安说他叫我吃早餐干吗拿着枪?看来这不是做梦,看来我真的把肖文杀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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