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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把嘴角挂在耳边

我的孙女久玻璃在跟病痛做了几十年艰苦卓绝的斗争之后,终于于八十一岁的时候选择了安乐死。她的死,使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她是一个同性恋者,尽管活到了八十一岁,却没有为我生下一个重孙。她从一生下来就憎恨男人,特别憎恨男人的毛发,所以在她逝世之前,经常把我身上的毛发剃掉,包括眉毛汗毛,以至于在她的时代里,我看不到久家的一毛一发。而她本人则经常顶着一个光头在人群中晃来晃去,好像那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

如果她不死,我怎么能够出门?我已经几十年不出门了,已经完全彻底地忘记出门是一种什么模样。只有电视和网络还告诉我一点世界的假象。我之所以说它们告诉假象,是因为电视和网络上的人们表情过于严肃,所有的花朵都开一种颜色。这在我年轻的时代是绝对不可能的。

既然说到花朵,我就不得不往窗外看了一下,时间大约是冬天,街道上绿树依然绿着,高楼的缝隙里开放着大朵大朵的红花,它们吃饱了化肥,显得硕大和鲜艳欲滴,顶着它们的枝条已经感觉到过重的负担,甚至还发出微微的尖叫。枝条在尖叫声中悄悄地折断。电视上说,冬天里到处都开满了鲜花,而北方的大雪总是要到春末才会缓慢地到来。

我的孙女为我买了一辆轮椅,让我坐着轮椅穿梭于久家的各个房间。我的所有行为,包括手淫都得到她的认可。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在久家的房间里飞翔。但是她就是不让我从轮椅上站起来。她说我的爷爷呀,你连自己多少岁都不知道了,你怎么还想站起来?你一站起来,就有可能摔倒,一摔倒就有可能骨折,一骨折就可能影响心脏,一影响心脏就有可能死亡,一死亡我就有可能难过。我的爷爷呀,你就这么坐着吧,好好地享福吧。

每当我试图偷偷地站起来,她便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让我跌回到轮椅上。而她在拍我之后,仿佛耗尽了气力,左手扶着我的轮椅,右手捂着她的胸口大声喘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已经患上了严重的心脏病,当然还包括一些稀奇古怪的连我也叫不出名字的病。

好在她已经死了。她死了我才有出门的机会。出门之前,我从药柜里拿出一瓶生发油,一看是金黄色的,不符合国情,便把它丢回药柜。我从众多颜色中选出黑色,涂到我的头顶上,一撮黑发长了出来。生发油所到之处,头发茁壮成长。我涂了一下眉毛,眉毛长了出来。我涂了一下胡须,胡须长了出来。我在镜子里反复打量自己,并且尝试着从轮椅上站起来。其实我把站想象得太严重了。我的腿还很硬朗,不用试就站了起来,就像中国人民从此站了起来。甚至我想,愿意的话我还可以结婚。

我是应久玻璃的朋友杜渎之邀而出门的。杜渎比我的玻璃小五十多岁,她一直恋着久玻璃。久玻璃一死,她就给我打了电话,盛情邀请我参加久玻璃的追悼会。

我如约到达殡仪馆,一位只穿着裤衩的男士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他像打量怪物一样打量我的毛发。我发现他的脸和头像久玻璃一样也是光溜溜的。他问我找谁?参加谁的追悼会?我说我是久玻璃的爷爷。他说凡是参加久玻璃追悼会的人,全都输入了电脑,久玻璃的爷爷头上寸草不生,有风度很得体,你的胡须那么长,怎么会是久玻璃的爷爷?我的目光绕过挡道者宽大的身体,到达追悼会现场,看见许多人围着一个玻璃棺材哭,他们都穿着三点式服装,一律光头,头部朝下。但他们的泪水却向上飞,飞到一定的高度,便纷纷地下落,就像雨点砸在厚实的地毯上。地毯很快被泪水浸湿,只要有脚步在地毯上走动,就会从地毯上挤压出一摊泪水,泪水汇集在一起流向门外。它们绕过障碍物,很快就要到达我的跟前了。我对着哭泣的人群喊杜渎。我的喊声十分响亮,吓得正在哭泣的人们暂时停止了哭泣。他们全都扭头看着我,一张又一张脸悬挂在空中。我一点也不熟悉这些悬挂着的脸。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在悬挂着的凝固不动的脸中间,突然活动了一张脸,她向我走来。我看清楚来者正是我叫喊的杜渎。

杜渎的装扮和久玻璃一样,她也剃了一个光头,甚至比久玻璃的还光亮。在她走向我的时刻,我已经从她的头皮上看到七八盏吊灯的反光。她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打量我,说你的毛发怎么这么长了,简直就是返祖。我从她的语调中,听出了她对我毛发的极度厌恶。这和我死去的孙女毫无区别。

跟着杜渎来到棺材前,我隔着玻璃棺材打量棺材里的久玻璃。我发觉棺材里躺着的根本不是久玻璃。这时我的嘴巴突然咧开,脸上的肌肉空前地紧张,一种久违的表情出现在我的脸上。我对着正在埋头哭泣的那些人笑了一下。他们被我的笑声吓坏了。他们仰头遥望我笑着的脸庞。有几个胆小的扭头往门外跑去,逃跑中不断地回头,脖子相继撞到门柱上。殡仪馆的负责人看着我的脸,身上像装了一个微型发动机迅速地抖动起来。当然被我的笑声吓得双腿哆嗦的不止他一个,几乎所有的人都抖动着双腿,期待着我怪异的表情尽快消失。

我指着玻璃棺材说,错了,你们全哭错了,这不是我的孙女久玻璃。人群里哄了一声。他们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棺材上。殡仪馆的一位工作人员走到棺材前,从不同的角度打量里面躺着的人。他轻轻地说了一声确实错了,我们把电钮按错了。他说话的时候,悄悄地按了一个按钮,玻璃棺材缓缓地缩回墙体,另一个棺材从墙壁里伸了出来。伸出来的棺材里,睡着我的孙女久玻璃。那些刚才哭着的人对杜渎说他们已经哭过了,如果要他们再哭一次,必须另外付钱。杜渎说你们都给我滚吧。那些人陆陆续续地滚了出去,追悼室里只剩下我和杜渎。杜渎说久爷爷,你刚才的表情很特别,我不但不怕反而很喜欢。我说你真的喜欢?杜渎点点头。我又笑了一下。杜渎在我笑的时候捏了一把我的老脸。我说那他们为什么害怕?杜渎说他们都是一些职业的哭泣者,从来没有看见过你这种表情。我指着我正在笑的脸说在一百多年前,人类把这种表情叫做笑。

丧事之后的第二天,杜渎提着一个密码箱来到我的寓所。她把密码箱丢到久玻璃的床上,说久爷爷,从今天起,我就住到你家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杜渎就那么肯定地把密码箱丢到久玻璃的床上,并且立即脱掉她的外衣,露出坚挺的乳房和镶着花边的内裤。这种三点式的装扮是时代的风尚,人们常常穿着它聚会、上电视、讲课和参加各种典礼。她一脱掉外衣,双手就搭到我的头上,要给我剃头。我顺势下蹲,头发从她的手里滑出。她没料到我会跟她来这一手,愣了一下。我跑进另一个房间,她紧跟着追了进来。她张开双臂把我拦到一个角落,想让我束手就擒。她一边向我靠近,一边说久爷爷,你太不像话了,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看看你的头发有多长,胡须有多长,你就像一只猴子,就像我们的祖先。她这样一说,我就感觉到我的孙女久玻璃又回来了。我一感觉,时间就滑过去一大截,杜渎因此而拥有了充分的时间,她的手再次抓住了我的头发。同时,她发出了一声惊叫。她说如果你不是久玻璃的爷爷,我连碰都不想碰你,我讨厌男人,特别讨厌毛发。杜渎因为受到我毛发的刺激,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尽管讨厌,杜渎还是坚持拧着我的头发往外走,就像拧着一团空气往外走。牵一发而动全身,我突然变得轻飘飘起来。紧接着电推剪的声音像飞机一样在我的头顶盘旋,我的头发和胡须成片成片地被砍伐为荒山秃岭。直到浴室里的喷头响起来,我才重获自由。杜渎在理完我的毛发后,迫不及待地跑进浴室,冲洗我在她手上和身上留下的毛发和气味。她一边冲洗一边发出干呕声。我想如果稍微晚一点冲洗,她会真的呕吐起来。

一阵冲洗和干呕之后,浴室归于平静。杜渎隔着帘子叫久爷爷,你进来。我说你穿好衣服了吗?杜渎说,哇,久爷爷,你对异性还这么敏感?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这是一个同性恋的时代,你怎么还对异性感兴趣。况且你比我大一百多岁,我是你的孙女,你难道会对我怎么样吗?我说当然不会。我撩开帘子看见杜渎睡在浴池里,水面上浮着零星的泡沫,一团热气直往上飘。

我坐在浴池边的凳子上。杜渎看了我一眼说,把头发剪了,久爷爷才像一个绅士。杜渎用沾满泡沫的手摸了一下我的光头。我的头皮顿时一阵冰凉,一团泡沫堆在我的头顶,它们一个一个地炸开,最后变成水沿着我的耳朵根往下……杜渎说久爷爷,你能不能再做一次那天的表情?我对着她笑了一下。这一笑,使平静的水面波浪汹涌,杜渎从浴池里跳出来,带起一大片水。水和泡沫溅在地毯上和我的身上。杜渎带着满身的水珠跑进久玻璃的卧室,她身后的地毯上留下一道弯曲的水线。她背对着我开密码箱,无数条由水珠串成的水线从她光洁的脊背流到丰满的臀部,最后沿着大腿、脚踝聚集到地毯上。她脚下的水渍以她的脚后跟为圆心,形成一个圆逐步向外扩展。

杜渎从皮箱里拿出一样东西,然后沿着弯曲的水线走回来,她的身后又留下了一道水线,这条水线和刚才的那条水线有重复的地方,但大部分地方不重复。由于杜渎身上的水珠滴得差不多了,所以走回来的水线只是一条淡淡的水线。在杜渎即将到达我面前时,我才看清楚她的手里拿着一台微型摄影机。她把镜头对着我说久爷爷,你再做一次刚才的表情。我动了动面部的肌肉,拼命把嘴角往耳朵方向移动。但面对镜头,我的肌肉突然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我一次一次地积蓄力量,想表现一下我的笑容,但始终没有表现出来。活了一百多岁,我到现在才知道,笑是那么不容易。

杜渎的录像带空转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等到我的笑容。她把摄影机丢在地毯上说,久爷爷,你真没用。我说笑是需要基础的。杜渎说你需要什么基础?我可以给你。我说需要好环境和好心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笑,它必须是不自觉的,是发自内心的。杜渎说久爷爷,你不用紧张,我们慢慢来。

杜渎抱着一本字典来到我的身边,问我“笑”字怎么写?我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大大的“笑”字,她开始在字典里寻找这个字。找了一会儿,她合上字典,说字典里根本没有这个字。我告诉她这个字早在一百年前,就从字典里消失了。她说能不能不读“笑”,而读“个个夭”。我笑了一下,说这不是一回事。杜渎惊叫着扔下字典,说久爷爷刚才你又笑了。你能不能再笑一下?她飞快地拿起摄影机,再次把镜头对着我。我哼了两声,还是没法笑起来。

在我睡眠的时候,杜渎把摄影机架在我卧室的一个角落。她想捕捉我梦中的笑容。但是这个夜晚我没有做梦,其实我已经几十年都做不出梦了。

第二天早晨,我刚睁开眼睛,就听到枕边传来一声温柔的问候。我的枕边一夜之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玩具。玩具猴向我发出第一声问候,紧接着大象、小白兔、蛇、布娃娃、乌龟、麻雀一齐向我说早上好!我知道这是杜渎的杰作,但是我并没有为她的这个创意发笑。我掀开被子,玩具全都滚到了床下,它们发出凄惨的求救声。躲在床角想给我一个意外欣喜的杜渎,听到玩具的求救声后,飞快地从床角站起来扑到床边。她捡起那些跌得七零八落的玩具,拍着它们跌痛的脑袋伤心地哭了。她说久爷爷,它们向你问好,你却把它们掀到了床下,你好狠心。你知不知道,它们和我们一样也有生命。

我说过,我已经几十年不出门了,所以并不知道人们的眼泪那么泛滥成灾。杜渎断断续续地哭着,手里抱着一大堆动物。这使我想起我年轻时代流行的一首歌曲——谁的眼泪在飞?现在是杜渎的眼泪在飞。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杜渎的鼻子一抽一抽地,勉强收住哭声。这时我才有时间发现杜渎的着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身上裹满了衣服,纽扣直扣到脖子处。这样一着装,杜渎就变得像一个出土文物,与流行的装扮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着装,也懒得去问她。她抽了一会儿鼻子,把玩具一一摆在沙发上,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久爷爷,我给你跳一段舞。这时我才听到卧室里一直飘荡着轻微的音乐,并且是那么突出那么刺耳,而在杜渎还没有说跳舞之前,我一点儿也听不到。

杜渎随着音乐的节奏跳了起来。她跳的舞蹈有一点像一百多年前的忠字舞,但是她的手上却加入了许多花哨的动作。她一边跳舞一边往身上添加衣服,最后她越穿越多。快要结束舞蹈的时候,她往自己的身上套了一件肥大的棉衣。她穿着棉衣做了一个定格。音乐随着舞蹈的终结而消失,杜渎的脸上冒着汗。在这个以裸露为时尚的时代,杜渎想用穿衣舞来挑起我的笑容。可是她的效果适得其反,我是穿过棉衣的人,在看了她的舞蹈之后,我不但不想笑,反而伤感起来。

杜渎调整一下摄影机的角度,拉开我卧室的落地门,冲到阳台上。早上的凉风从门缝灌进屋子,我被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喷嚏。杜渎听到我打喷嚏,以为是我笑了,回头看着我。当她发现我不是在笑,而是在打人人都会的喷嚏后,她把转过来的头调回到正常的位置,身子扑到阳台朝楼下张望。风很大,她穿着的棉衣被吹起来,像长在她身上的翅膀。她站到阳台上,展开双手作飞翔状。她说久爷爷,你再不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现在我才知道杜渎是一个多么固执的姑娘,只要她的腿稍微晃一晃,或者风突然改变方向,她就会从阳台上消失。我的身上急出一身冷汗,我说杜渎别这样,我马上笑,我立即就笑。你看,我笑了。哈哈哈……

杜渎跳下阳台,扑进卧室,在我的脸上迅速地亲了一口。她说这是我第一次亲男人。你们要知道,在我的夫人逝世后,我这块老皮肤已经干旱了一百多年。一百多年来,它第一次得到异性的亲吻。我摸着被杜渎亲过的地方,感到全身舒畅,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了快乐的呻吟。

杜渎把摄影机和录像带收进她的密码箱。她说久爷爷,你就要出名了,赶快收拾一下,我们到电视台去。

杜渎只管说着,并没有看我。等她收拾好了,我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她。她拍了一下手掌,吐了一下舌头,说你还想要我站到阳台上去吗?你知道我想干的事情没有谁能阻挡得了。我并不是想阻挡她的行动,只是犹豫。她几大步跨到我的面前,脱掉我的睡衣,让我只穿着一条裤衩。我说就这样去吗?她说就这样去。

我们从暖烘烘的车子里钻出来,跑进电视台大楼。电视台大楼里的暖气比车子里要好,温度适中,湿度也恰到好处。我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有一位大腿修长的姑娘为我送来了一杯热开水。杜渎走到一个窗口前,与窗口里的人交涉。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微,我努力地想听出他们的说话内容,但我的耳朵都听累了,还是一无所获。我只好用眼睛盯着那位给我倒开水的姑娘的大腿。她的大腿没有杜渎的白,是一种深棕色,但特别修长匀称,这和她的高度有关。我朝姑娘笑了一下,她耸耸肩膀,张开嘴吐出舌头,好像是被吓着了,但没有发出惊叫声。尽管是吓着了,她还是不敢离开接待室,这里有她的工作。她只是把她的头扭向窗外,避免看到我的表情。

等了一会儿杜渎从窗口边气冲冲地跑回来说,他们竟然不信,他们认为我的神经有毛病。杜渎夺过我手中的杯子,脖子一仰,喝下那杯白开水,然后用手抹了一下嘴角说,我说得喉咙都冒火了,他们还是不信。我说我们回去吧。她说哪能回去,我已经打电话叫他们的主任下来。

主任穿着一条花裤衩,带着五个人来到接待室。其中有一位还是经常在电视上出现的女播音员。主任说杜渎女士,你能不能把录像带交给我们,等我们看过之后,再决定播不播。杜渎说录像带我不能交给你们,最好是现在你们看一看录像。主任说好吧,我们也不希望漏掉好新闻。

主任带着我们来到一间编辑室。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他们把录像带放进机子,然后快进寻找我的笑容。当荧屏上出现我的笑容时,他们所有的人都捂住脑袋,缩着身子感到浑身难受。主任说快,快关掉。女播音员似乎是比男人们更能忍受这种表情,她走过去把机子关掉,荧屏上的图像消失了。主任看了我一眼说,这明明是一种神经质的抽搐,哪里是什么表情?我的身上鸡皮疙瘩都起了。我看见除了女播音员之外,他们所有的人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主任对我说这表情是你做出来的?我说是的。主任说今后就别再做了,多难看。我对着主任和他的同事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再次抱住脑袋,身子瑟瑟发抖。有两个人还把头钻到了桌子底下,让屁股指向天花板。主任说快、快把他赶走,我受不了。

门外冲进两个彪形大汉,他们好像是有所准备。两个彪形大汉一人架住我的一条胳膊,把我往门外推,就像推着一位即将被枪决的囚犯。我扭头对着主任大声喊道,你们都是数典忘祖之辈,连这种友善的表情都不知道。一百多年前,人类就是用这种表情化解矛盾,获取爱情,平息战争。你们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哈哈哈……面对这群无知之徒,我除了笑还能怎样呢?

一回到家,我就把自己反锁到卧室里。杜渎不停地拍打门板,说久爷爷,让我进去吧,至少让我把摄影机放进去。你可别想不开。

我发出一声冷笑,走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这张老脸。其实这是一张不错的脸,只是人类以大腿衡量美丑之后,我对它突然疏远了,也就是我不太像我年轻时那样,天天在镜子里看它。我对着镜子做了几个笑容,自己被自己的笑容感动得想哭。这是一种多么迷人美妙的表情呀,可惜没有更多的人能够理解它。这种表情使我想起我的老伴,想起一百多年前我和她的一次深情拥抱。应该说我刚被污辱而产生的一点怒气,现在全让我镜子里的笑容冰释了。

那么就让我打开门吧,杜渎,你进来,我准备把所有的笑容都做出来,你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我不同的笑容,预备,开拍。不,在开拍之前,我必须跟你有个约定。我用手挡住杜渎的镜头。杜渎说久爷爷,只要你肯笑,什么约定我都能接受。我说你不能再让我出去笑,我都这把年纪了,不愿受污辱。笑是一种境界,不需要别人相信。杜渎打了一个响指,说OK。

杜渎从不同的角度拍摄我不同的笑容,这都是我发自内心的笑。拍了大约半个小时,杜渎沿着摄影机的三脚架滑落到地毯上。她身上的骨头好像突然被谁抽掉了,显得有气无力。她有气无力地坐着,说太迷人了,太美妙了。

杜渎用手撑了好几下,才从地毯上站起来。她把摄影机和录像带装进她的密码箱,然后换了乳罩和内裤。她对我说久爷爷,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的食品我会叫大众公司给你按时送来,如果生病,你就拨急救电话。

七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正在用餐,突然听到门铃声。我还没有站起来,就知道来人是杜渎。打开门,果然是她。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她的头上长满了头发,我吓得往后倒退一步说,杜渎,你怎么也返祖了?杜渎说不知道怎的,现在我对毛发一点也不反感了。我身上的坏习惯越来越多。我说这不是什么坏习惯,而是在慢慢找回你消失了的东西。

杜渎用一种央求的目光看着我,说久爷爷,你必须跟我出去一趟。我说去干什么?她说有几百人在一个小礼堂里等着看你的笑。我说让他们看录像带得了。她说录像带他们已经看了不下一百遍,他们对这种表情已经深信不疑。但是,今天下午,我在给他们讲课的时候,突然有人提出让我笑一笑。你知道我是不会笑的。我感到很为难。他们说连你自己都不会笑,还在这里讲什么课?我说我可以把我的师傅叫出来。他们说除非把你的师傅叫出来,否则我们不相信。我好不容易才把这支队伍建立起来。如果你不去,我一个星期来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说什么队伍?她说一支笑的队伍。我说我们已经有过约定。杜渎看着我,说你真的不去?我说不去。杜渎又问了我一声,真不去?我摇摇头。杜渎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杜渎走到墙壁,双手撑到地上,头朝下,两脚朝上靠到墙壁上,做了一个倒立。她说久爷爷,你不答应我,我就不下来,我就永远这么倒立着。我一看见人倒立,心里就一阵紧张。我患有恐倒症。我发出一阵惊叫,闭上眼睛,尽量不去看杜渎。可是杜渎却在哪里喋喋不休地说着。她说久爷爷,快来看呀,多好玩啦,我现在一直倒着。我的头朝下,我的脚朝上。快睁开眼睛看啦……

我躲进卧室,但杜渎的声音还若断若续地传来。我担心她这么倒着会出事,会引发心脏病,会突然死亡。如果我没有看见她倒立,我会心安理得,但我已经看见她倒立了,我就不能心安理得。即使我闭上眼睛,她也还倒立着。她还倒立着,我的内心就一阵一阵恐慌。我对着门外喊,杜渎,我答应你。我听到咚的一声,大概是杜渎的脚从墙壁上放下来了。但是我还不敢睁开眼睛。杜渎说久爷爷,睁开眼睛吧,我已经不倒立了。我睁开眼睛,看见杜渎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看着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有恐倒症?杜渎说我跟久玻璃是最好的朋友。我拍拍脑袋,想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只有我死去的孙女久玻璃知道这个秘密,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我突然怀念起久玻璃来。但是杜渎没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怀念,她说久爷爷,我们走吧。

我跟着杜渎进入一个礼堂,礼堂里坐着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大都奇装异服,有的只穿上衣,有的只穿长裤,头发长在他们的脸上,胡须挂在他们的嘴边。只有我和杜渎的装束是庄重的。杜渎穿着一条红色的裤衩,我穿着一条绿色的裤衩。

当他们看见我们进来的时候,全都起立拍打着自己的手掌。一股强劲的喊声夹杂在掌声中。当然还有一些尖厉的口哨,在这些嘈杂的声音里划来划去。我感到耳膜快被那些尖厉的声音划伤了。

杜渎站到讲台上,双手往下一压,仿佛她的手压着一个开关,她一压,礼堂里的人就闭上了嘴巴。杜渎说你们都把手放到椅子的套环里去。有人抗议。杜渎说为了看到真正的笑容,请你们暂时委屈一下。现在我才知道杜渎一直背着我在向人们传播笑容。有三个胸脯结实的男人在礼堂的走廊上巡视,他们认真地检查每一个人的手是否已经伸进坐椅的套环,并且是否被套牢。杜渎说不把手套牢,就别想看到真正的笑容。许多人赶忙把手伸到套环里,礼堂一片嘁嘁喳喳的响声。看得出,在座的人对笑容充满期待。他们宁愿绑着自己的手,也要看一看我的笑容。这种行为使我有一点感动。

趁大家都在套手,杜渎离开讲台来到我的身边。杜渎说久爷爷,只能依靠他们了,只要他们相信,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你的这种表情就会在人类死灰复燃。我说,他们不是看过录像吗?干吗还要把他们的手套起来?杜渎说我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走廊上的那几个人在检查完毕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他们自觉地把手伸进套环。我发现那些套环都是铁制的,他们的手一伸进去,套环就往坐椅里一缩,伸进去的手被牢牢卡住。这时,杜渎把我引向讲台。我清了清嗓子,说看到大家这么虔诚,我的心里实在高兴。我咧嘴一笑,礼堂里像丢了一颗炸弹,顿时混乱起来。坐在前排的,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脖子都缩到了肩膀里。一些大胆的喊道:这是什么表情?我们受不了啦,快把他赶下台去。好些人用脚敲打地板,敲打地板的声音形成一股声浪。有人挣扎着想把手从铁环里脱出来,他们的身子扭来扭去。一些着装规范的女士,在摆动她们身子的时候,也摆动着她们的乳房。我想他们只是一时不适应,再坚持一会儿就能领悟到笑的美妙,所以我继续面带微笑,还向他们挥了挥手。

几个挣脱铁环的人率先冲上讲台,我的头被他们按到讲桌上,胳膊被他们往后翘起。我感觉到我的胳膊快翘到天上了。有人对着我的腿弯踹了一脚,我双腿一软,跪下。大批的人开始围上来,他们说这只是一种病,是肌肉的抽搐,是神经官能症,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表情。有人一边踹我,一边骂我是骗子,还有人在我的头上吐了许多唾沫。唾沫从我的额头往下流,挂到我的鼻梁上。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疼痛渐渐地从我的身上消失,喧哗声也慢慢地减弱以至于无声。我只看见他们的嘴在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突然,一声尖厉的狂叫划过礼堂的上空。杜渎像一只母狼,眼睛发出绿光,张开的嘴里露出尖牙利齿。她狂叫一声向我扑来,锋利的牙齿扎进他们手背,鲜血染红杜渎的牙齿。那些抓着我的手一只一只地松开,在空中甩动着,似乎要把疼痛甩掉。这些从小到大都没有看见过鲜血和暴力的人,被杜渎的这个举动吓坏了。他们退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我想站起来,却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杜渎拉了我一把,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双腿还没有伸直,杜渎就把拉着我的手松开,我重新跌坐到地板上。一些刚才无法靠近我的人,现在从后面冲上来,形成一个圆圈,把我和杜渎围在中央。他们越围越小,想再一次袭击我们。杜渎背对着我转来转去,不让他们靠近。在他们的手快要抓到我的时刻,杜渎伸长脖子,张开沾满鲜血的嘴巴大叫一声。她的声音确实和狼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从小就听过狼嚎,一听到杜渎的声音,就感到无比亲切。但是近一百年来,狼已经绝迹,像杜渎这样的年龄是不可能听到狼嚎的。没有听过狼嚎的人竟然发出和狼一模一样的声音,我只能把这理解为无师自通,或者杜渎本身就有返祖的基因。

围攻的人听到杜渎的号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我揉揉膝盖从地板上站起来,对着围攻的人大笑。我的笑声使他们瑟瑟发抖,身上全都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一下变得软弱无力,全都朝着门外奔逃。我对着他们奔逃的背影大笑。我的笑声就像秋风,他们就像落叶,礼堂里秋风扫落叶。

杜渎在我的身上发现二十多处软组织损伤。她用一种最新喷剂,喷到我受伤的软组织处。尽管我的身上长满了毛发,杜渎并没有叫我剃掉,也不表示反感。而她本人的头上,头发正在茁壮成长。

很快我的身体就恢复了健康。杜渎为这一次活动感到内疚,她说都怪我,都怪我。我笑了一下,说你是好心办坏事。她说久爷爷,你能不能教我?我说你坐到我的对面来,现在我就教你。杜渎搬了一张空沙发,坐到我的对面。我说其实笑很简单,你只要把嘴角咧开,也就是把嘴角挂到耳边,就可以了。杜渎试了试,没有成功。我就示范地笑了几次。这几次笑,我充满了深情,发自内心。杜渎好像从我的笑容里看到了什么新情况,她的喘气声越来越粗,眼睛痴迷地望着我,嘴里喃喃地叫着久爷爷,久爷爷。她一头撞到我的怀里,说久爷爷,你的笑迷死人了,你快抱抱我吧,我受不了啦。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时我看见她慢慢地咧开嘴角,脸上第一次出现甜美的笑容,笑容里蕴藏着两个醉人的小酒窝。我已经一百多年没有看见这么迷人的笑了。我抱着年仅三十的我的准孙女杜渎说,宝宝,你已经会笑了。杜渎说,我会笑了,你的这种表情就不会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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