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住天晴,我心情也如屋外静下来的大雪,一片茫然。心里圈着的那些好动的思想之马,也被酒精麻醉了似的,一匹也不动。我本想马上离开会议住的宾馆,回家大睡两天,北良却非拽我去参加《青年时代》杂志召集的青年作家聚餐。我说,我都白发了,参加什么青年作家聚餐啊。他说,我比你大四五岁都去,你敢不去?去!
我被北良硬拉了去。路上雪太深了,车轮不时被陷住就地打滑。下车推了几次,我都想半道打退堂鼓了。铁塔一般高大的北良说,就你这样还能当领导?还能带领全省作家热爱生活,写大作品?你不染发已够呛了,但不能连接近青年作家的热情也丢了哇!
《时代青年》聚集的人都在三十左右岁,还有两个只二十四、五岁的。我和北良到时,他们已齐齐地等在酒店了。那酒店叫青苹果聚友屋。最小的女作者见我和北良坐单位车来的,说,这天气谁不打车呀?误了马上换乘另一台,可是瞧您二位,一个老作家,一个大作家,还得自己推车!
北良问她,谁是老作家谁是大作家啊?
小女编辑看看我说,当然这位是老作家啦!又看看北良说,大作家就是您了,看您块头多大啊!
北良说,你的确是一个青苹果!你好好看看,到底谁是老作家?
她认真看后仍说,还是白发这位是老作家,别看他脸面年轻,举止却老成持重。瞧你多……那啥……呀。说多青年不尊重您,说多轻浮不对劲儿,只有说你多那啥!
北良说,你个青苹果只能说准谁是青苹果。听着,我是老作家,我比他大四五岁!他是大作家,他比我小四五岁!昨天他刚上台领的“北方文学奖”,作品名叫《绿色青春期》。看完作品你就会叫他青年作家了,跟你们一样,也是个青苹果!
女青苹果将信将疑说,你们作家就是能编,搞不懂谁是老作家,反正他不可能是青苹果作家!
北良说,青、红、白一锅煮吧,反正是在青苹果聚友屋里聚,少数服从多数啦。
在青年堆里喝酒真自由,不必像在官场,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似的,座不能乱坐,敬酒也不能乱敬,都得按职位高低顺序来。这帮青苹果多可爱,主编刚说了几句开场白,她们就向北良挑战了,或说高雅的挑逗。最小那个青苹果举杯对北良说,青苹果敬金苹果一杯,我说出敬的原因如果不干杯,那就是没瞧起我。
北良说,青苹果就是酸,第一口就叫人酸掉牙了,你说,我怎么成了金苹果?
小青苹果说,前不久报纸报道你得了“金苹果”奖!报纸没报道我的消息我自己报道一下,我得过“青苹果奖”!看你干不干吧?
北良被她说出一脸由衷的笑,但就是不喝酒,他确实最怕喝酒,最擅长的是耍嘴皮子耍赖。他说,自从得了金苹果奖,我女儿在家就叫我金苹果,今晚,我好像在家听见女儿叫我外号了。每次出门女儿总是教导我说,爸你在外千万别喝酒哇,喝酒不是好爸爸!
小青苹果说,自从我得了青苹果奖,我男朋友就给我起外号青苹果了。到一起他就鼓励我说,在外和朋友聚餐,喝酒一定要勇敢点,不喝酒的就不够朋友!
北良说,原来你男朋友是酒鬼……不,是酒仙哪,是专门痛饮青苹果酒的酒仙。羡慕!羡慕!不过我还是当女儿的好爸爸。
小青苹果说,我现在希望你当我的朋友。
在作家圈里以逗嘴著称的北良,有点招架不住地笑了一气,又说,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咱这么大岁数已经没父母了,就得在家靠女儿在外靠朋友了。看来我在这地方还没朋友啊。
小青苹果说,你这人似乎有点官架子,不够朋友!
北良说,我就知道你们这帮人里没我的朋友,终于露实话了吧?到底是青苹果眼力不行,我是个作家偏说我有官架子,人家这位柳大官人是真官儿,反而没事儿。
我说,小青同志,你大小也是个作家,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呀!
小青苹果说,当官的大作家好歹承认和咱同根生,咱的确不仅获过小奖,也是有笔名的。
北良说,不保密的话也把笔名告诉一下,好拜读大作。
小青苹果说,大作家方才无意中已叫过了,您把带官腔的小青同志后两字去掉,那就是了!
北良说,太棒了,《青年时代》的小青苹果,名片送咱一张如何?
小青苹果说,轻易不能送,我得先调查一下你女儿是否送你名片了。
北良说,送了一盒子呢,叫我见人就送,好找工作!
小青苹果说,是找对象吧?
北良说,看来小青先生的对象是父亲撒名片找到的。
小青苹果说,咱是小有名气的获奖作家,用不着父亲撒名片,慕名而求者不少,自己挑的!
北良说,那咱也求一张呗。
小青说,求一张可以,不过得先碰杯把酒干了。
北良还是抵赖,说,小青先生啊……
小青打断说,不是先生是女士。
北良说,我们的师爷鲁迅就管许广平女士称先生。
小青叹一口气说,真没见过这样的大赖皮,看来耍赖水平不高,写作水平也上不去!
北良说,小青先生倒是逐渐说到本质了,不过,你的眼力还是不行。我给你介绍一下你对面这位柳大官人,这才是耍赖高手。人家高在一言不发就把赖打过去了。他的白发是假的,特意染白的。你们《青年时代》太落后了,现在正悄悄兴起染白发热。青年人染白发有许多意义,接近青年人时让你有安全感,信任感。先以老人的身份接近,然后再慢慢做年轻人的事,多妙哇。不信你细看看他的脸,娃娃似的,白头发都集中在鬓角两侧,不染能白得这样做作吗?
北良终于把斗争大方向转移给我了。小青将信将疑真看看我的白发,但她还是坚持先把名片官司打完,再审白发案。
北良说,小青你要不信,我再给你论述论述,你就信了。这次十几个获奖作家,就他的小说名叫《绿色青春期》,你想想,青春期,中年老年能写青春期吗?这正该是青苹果写的作品!
小青说,您赖皮到这种程度,我有点怀疑你头发是不是染黑的了。怎么样,这杯酒是让我把您当老作家敬还是当青年作家敬?
北良说,不信你把头发染白了,像白毛女似的,全国男人都得给你邮名片。
小青说,看来我非得染白头发你才能跟我喝酒啊?那我先借柳老师白发感染一下。小青真的像女儿似的把头在我雪白的鬓角贴了一下,说,已经染白了,干吧!
北良还是不喝,而继续往我这儿转移目标,也是为的让我高兴。他的良苦用心真的既让我高兴,又让我感动。他说,你们一个青春期一个青苹果,现在都染成白毛女白毛男了,最该干一杯。
我实在是被这个小青苹果感动了,她执着得真是可爱。要是以往我早就抢过来同她喝酒了,现在却时时被白发提醒着要稳重,别给年轻人尤其女孩子以轻浮感。但我不能无动于衷了,我说,崇拜北良的女孩子大概实在太多了,不然小青的酒敬到这份上,他怎么还不喝呢?再可能他对主编有想法了,他准是想该主编先敬他,主编偏不敬,却让小青这个最年轻的编辑来敬。小青说他有官架子,真是说到骨头了,他就是在以官为纲!
北良说,柳直这家伙真能造假,把黑头发染白糊弄人不说,又来编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能喝酒。你说句实话,我会不会喝酒?
我说,我实话实说吧,北良说不会喝酒那不可能。喝酒方法那么简单,往嘴一倒再一咽就妥,两岁小孩都会他能不会?但他确实一般不喝是事实,我只看他和一位省部级大作家喝过!我这话当然也是编的。
北良由衷笑了,他一定是考虑到我昨天那场哭了。为我开心计,他说,好,好,我俩说的都是实话。我先跟小青干杯,然后就该白毛女白毛男青苹果青春期干!
北良真的和小青干了一满杯。高大的北良脸红得关公一样,这样干杯在我看是创纪录了。他接了小青的名片说,今天破天荒,败在女儿手上!
他越装大说老,大家反越觉他年轻。小青说,北良大哥一杯酒下肚,不至于找不着北吧,忘了姓北没有?
北良说,北不至于找不着,黑白倒是弄不清了。我怎么看你头发是白的,柳直是黑的。
小青说,那我就黑白颠倒一下。她变得彬彬有礼向我举杯说,白发小青敬黑发柳老师一杯,祝柳老师再写一部《白色青春期》获奖!
我十分感动的心情里又被掺进了一丝苦味,她真的是拿我当老人敬重的。想让陌生的青年人辨出我的真实年龄,是需要时间的。
我站起来,郑重举杯和小青碰了一下说,祝青春有为的小青,再写一篇《红苹果》获奖!
小青说,柳老师干吗?
我说,要干!
小青说,敬爱的柳老师,干前能赠一句让我长久不忘的话吗?
我说,赠话是能的,能不能长久不忘可不在我啦。
小青说,柳老师您真是太老实了,您也像金苹果先生那样一下,准能说出叫我永远不忘的话。
带苦味的感动迅速在胸中膨胀,化学反应似的生出许多能量。我说,我唱给你一句话,嗓音不好听大概你就记住了!
小青说,那一定忘不了啦。
我就先干了满杯酒,用《沂蒙颂》的曲调唱道:愿小青,白发苍苍时,也能记住,柳直的苍苍白发!
《沂蒙颂》这支曾经深深感动过我的抒情曲子,配在我即兴创作的词中,我感觉唱得非常动听。唱完,我自己眼也有些湿润。
小青开不出玩笑了,她竟然默默连干了三杯,说,柳老师,我真的忘不了啦!
北良真是破了天荒,他什么也没说,就自动陪了一杯。
我默默坐着咀嚼我唱给小青的话,无可救药地感到,自己已是一滴含了过量油脂的水,掺不进青年作家这池清水里了,即使掺进去,也是浮在水面上。但我心底还是踏实的,我有女战友和妻子啊,她俩不在乎我头发白不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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