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上班去,忽然接了名誉主席朱简老的电话。朱简老给我打电话这是第一次,我心为之一振,也为之一紧。他是全省资历最老名望最高的作家,要不是有他获奖,颁奖会省委书记是不会到场的。他住延安窑洞时就发表过名篇小说,他的代表作和其他有影响的作品,我都读过,以前看他,神秘得很。自从作代会换届,铁树在雷鸣的掌声中替代了他的职位,虽说神秘感少了,但颁奖会那天,他只连连称赞我年轻,却不知我写过什么作品,又恢复了我对他视若神明的感觉。他毕竟是全省最有名望的文学老人,他没听说过你的作品,那就是你的知名度不够哇。
电话里传来的朱简老的声音极慢,极轻,每个字都有较长的间隔。他说,我是,朱简啊,你是,柳直,同志吧,请你,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想同你,说个事!
我已同别人有约,一会儿就得到办公室。我试探着说,朱老啊,我先到办公室处理个事,再去行不行?
朱简老慢慢地喔了一声说,是这样,便没下文了。我赶紧说,那您先告诉我什么事,我先考虑着,找我的人一走,我马上过您那儿去。
他又喔了一声,又没下文了。我赶紧说,朱老您听着吗?
他隔了好一会才说,那好吧,完了,马上来。
他这么郑重要我过去面谈,会是什么重要事情呢?他是名誉主席,难办的事不找主席不找书记,偏找我这说了不算的小字辈儿,这不难为我吗?我心不由又紧缩一下,明显感到有点疼,便吃了两片心痛定才出屋。
朱简老家在省级干部宅院里。他住的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还有独自一片菜园,一派田园情调,这与他作品的田园风格十分一致。他所描写的抗日战争和土改生活,也都与田野紧密相连,枪声和硝烟中弥漫着田园诗意。他本人更是典型的田园风格,从衣着到书桌、书柜到沙发茶几,没一件高档的新潮的。如果不看墙上的挂历,只看朱老儿穿的蓝中山装上衣,和灰布中山装裤子,会觉得这是六七十年代某县城的一个老干部家。而这景象与写字台下压着的照片截然不同,那都是他文革前与中国文坛名流照于国内外各种场合的珍贵留影,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两相对比,简直令人无法相信。
另一位资历仅次于朱简老儿的流火老儿也在,就是我转业前那次理事会上,直面批评铁树而发言超时那位老诗人,他在全国的知名度甚至不比朱简老差。
两位全省的文坛泰斗,正在茶几边摆弄围棋。见了我这个晚辈,这两位我眼里的本省郭沫若和巴金,却都恭敬地站了起来。我连说二老儿快坐,小辈来了那有长辈站的道理!
两位长辈一个银发闪闪,没一根青丝,一个阔额亮顶,几乎无一根头发,一高一矮地站着,就是不肯坐下。朱简老慢腾腾说,你是党组同志嘛!
我暗想,老少作家们都说我是党组同志,可见作家们对政治方面的事是既认真又马虎。直到我这个“党组同志”坐下,两位全省的文坛泰斗才一同坐下来。
刚一落座,流火老诗人就说,你很……很谦虚,很……很尊敬老同志,他……他铁树不行,他这人太……太狂傲了。有回我到他家去讲一件事,大……大夏天他穿个裤头躺床上……身子都……都没……没欠一下,就让我站着和他说话,直到走,他也没下床。这人怎……怎么行呢?这人腐败啦!
朱简老说,流火,同志,先别,说这些,鸡毛,蒜皮了,说重要事吧!
流火老说,这怎么是鸡……鸡毛蒜……皮呢,他铁树四十多岁当上主席,现在才五十来岁嘛,顺……顺我者昌,逆……逆我者亡,了不得了!这还得了?
朱简老说,党组同志,事忙,还是,说大事吧!
流火老说,好,好,那朱老儿你……你先说。
朱简老推让了一会才说,我,和流火,同志,商量了一下,我以,名誉主席名义,流火同志,以顾问名义,我们代表,老同志,郑重,建议,由盛委同志,召集一次主席团,扩大会,我们咨询,一下,党组会上,铁树骂盛委的事。矛盾发展到,这地步,省委没时间解决,我们自己,先解决一下。柳直同志,你看,好不好呢?
我现出一脸难色说,我还不是党组成员,不好说呀!
朱简老说,你不好向,盛委建议,你可以向,省委宣传部,建议嘛!前几天颁奖会,你就请到部长了嘛!
我仍为难说,我是下级,刚来,又年轻,不比你们老同志。
流火老说,我们以前多……多次反……映过铁树的问题嘛,我们不在位了,上边就……就不重视嘛!
我说,我刚来,还没有发言权。
朱简老口气变得格外严肃说,柳直,同志,因为,你是从,部队调来的,我也当过兵,红军。流火同志,也当过兵,八路军。所以,我们,信任你。听说你写过一部,很有魄力的小说,改成了电影。所以,你要拿出魄力,来,认真对待,我们老同志意见。你将来也有,退休那一天吧?现在,我们是把你,当部队来的党组领导看,你该明白,是吧?你是有点,害怕是吧?
我说,我刚来,的确不了解情况,也不知道你们究竟对铁树有什么意见!
朱简老说,以前,他搞,搞特殊化,搞腐化,的事就不说了,对我们老同志,不好的事,谋私利的事,也不说了。你来以后,你亲眼看到的,和小赵的事,他对抗省委领导,的意见嘛!盛委同志,落实省委,意见,叫他调走小赵,他打横,党组开会,他打横,这你亲眼见了,你,你应该主持,正义!
流火老忽然问我离没离过婚,现在的妻子是不是铁树做的媒。
问得我莫名其妙,但我感到,自己虽然尽量躲着是非,是非却主动纠缠我了。我说,我就结一次婚,妻子是老家的同学,没经谁介绍。
流火老说,你看看,胡造谣,无……无事生非嘛,让不明真……真相的人误……误以为他铁树那边人多势众嘛。柳……柳直同志你要当心,作协这地方水浅王……王八多啊!
我的确有些生气了,谁这么无事生非呢。作协这地方真是的,包括流火老使用的水浅王八多,都是文化大革命语言。我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二老儿语气所指当然是铁树,但我感觉到的,盛委和铁树的矛盾是铁树和老干部的矛盾在延续。
朱简老说,柳直同志,你是,部队,派来的好同志,希望你,别辜负,大家的,期望,是吧?盛委是,省委派来,整顿作协的,工作受到,阻力是吧?现在党,和群众,都信任你,是吧?
我真不知现在作协谁代表党。盛委是党组书记,应该能代表的,但铁树是党组副书记,这身份也不是代表其他的。朱简老和流火老,都是红军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党员,省委领导逢年过节还得主动上门拜望他们,也不是代表别的的。反正最不能代表党的是我。眼下两位长辈肯定都比我能代表党,我要不答应他们的请求,是出不了屋的。我就答应了,两人这才让我吃花生,喝茶,然后让我走了。
我还是按组织程序,先给盛委打电话。打时我就觉得盛委不会同意这么办,因为党内矛盾拿主席团会解决不合适,还有,主席团会应该主席铁树召集,盛委是副主席,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但我必须把名誉主席和顾问的建议向他汇报。
盛委听了电话汇报,果然很坚决说,这会我召集不了,我不是主席,我不是作家,也没资格当主席!
我说,他们让我向你反映啊?
他说,他们不是还让你往宣传部反映吗?
我说,向宣传部谁反映我都摸不着头脑!
他说,向分管部长反映,分管部长你还不知道吗,颁奖会那天不是见着了吗?
打了许多遍电话,第二天才找到分管部长。他也很果断,明确让我把情况直接报告一把手部长,就是颁奖会那天见到的作家型常委部长。常委部长更果断,口气里已明显露出不满了,不知那不满是冲老同志还是冲我的。他说,开主席团会找主席呀,找我干什么?找铁树!
我说,二老一再嘱咐向部里反映,盛委他们也让我找你。
部长说,谁也得按规则办事,他们不是让你找我吗,我让你找铁树!
我硬着头皮说,朱老他们说,盛委是一把手,是盛委主持全面工作!
常委部长说,盛委主持全面工作不假,但他不上班怎么主持?主席团会党组开不了,这事宣传部也定不了,就得让他们找铁树。
我又硬着头皮给铁树打电话。没拿起电话前,我同样知道铁树不会理这个茬的。铁树比我想像的还干脆说,建议开主席团会,他们不向我主席建议,向你副主席建议什么?向盛委建议什么?向部里建议什么?他们又不是不认识我老大贵姓?
我受了一圈气也窝着火呢,正好被铁树激发出来,我说,他们向谁建议是他们的事,我怎么管得了?这些人中我职务最低,谁不知矬子好逮?他们向我说了,我难道压下不吱声就对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话说过分了,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该冲你发火,你就告诉他们说,我不同意开主席团会解决党组矛盾。他盛委要开,就开党组会,但得请上级来人参加。他们要积极性高,就直接向我建议好了!
我二话没说先于铁树放了电话。这一圈人中,我只能把这点颜色给他看了,只有他勉强能和我算上一代人。
我憋了好长一会气,真想谁也不理了。后来还是给盛委、朱简老、流火老一一电话汇报了情况。朱老听后只慢腾腾说了声,是这样,就没话了。流火老听后却慷慷慨慨说了好些话:铁……铁树这个人我早知道他……他会这么说,他……他这个人无赖得很。他知道自己没理,他敢……敢开这个会?他只要一开就得被批……批个体无完肤,所以他……他不……能开。他这个人……
我无心再让谁拿我当出气筒,也无意再让谁误把我当知音,就打断话说,流火老,我有急事要出去,不能听您再说了!我没等对方回话就放了听筒。
我理了理思路发现,作协矛盾千头万绪,根本是主席和名誉主席的矛盾,盛委不过是上级派来裁决矛盾的,裁决过程中他已站到名誉主席一边了。而对于这对儿矛盾,我还不知道上级认为哪方对哪方错,我自己也没认真想谁对谁错。盛委赤膊上阵,站到一方直接和铁树冲突,尽管铁树有很大责任,我隐约感到上级对盛委也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必须按组织原则和自己的独立心态行事,才不至于违心地陷入怪圈。我必须找准位置,保持独立人格。
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人事方面的事,需开党组会定,我还没向盛委报告呢。我给盛委家打了许多遍电话,都没人接。心里又闷闷得疼,两眼呆呆望着窗外,好半天才发觉天正下着大雪。又下雪!这个多雪的冬天!以往看雪就像读诗,眼前这雪,却越看越像一片片铅。站窗前看了很久,不知往下该干什么,眼前的雪渐渐和去邻省开会时的雪模糊到一起,雪中出现了湖和湖边的桥……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我视野。咦,那不是盛委吗?他怎么冒雪走着来了?他的到来像风雪之夜的一星灯火,使我铅灰的心里为之一亮。我急忙电话告诉还在楼里的求实和范大华,让他们赶快都过来,劝盛委上班。然后我就跑到楼外去迎他。
盛委见了我问干什么去,我说迎他。他没说什么,像出了次长差的归来者,左观右看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已有很厚的灰尘了,他没往桌前坐,而是坐在了待客的大沙发上。我过我屋拿了暖瓶给他沏茶,求实和范大华也过来了。求实只会表示一下热情,范大华却可以和盛委开玩笑说,看来咱头儿这是病好了,明天能来上班了!
盛委说,无所谓病不病。范大华说,那明天肯定能来上班了,正好后天有个发展作协会员的会。
盛委说,都谁参加?范大华说,铁树和其他党组成员都得参加。
盛委说,谁召集的?
范大华说,我们组联部提出来的,铁树说他参加。你要参加的话就你主持。
盛委说,我不参加,我也主持不了。我个党组书记连党组会都主持不了,我还敢主持发展会员的会?
范大华仍玩笑着说,那你还能总不来呀?!
盛委说,我已跟省委打了报告,什么时候有了说法,我什么时候来上班。
范大华说,你是头儿,你不上班不对呀,我们还都上班呢!
盛委说,你们上班好,我赞成。省委不明确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就稀里糊涂来上班了,那我更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吗?
我说,后天的会你不来,那你来召集个党组会把作家职称晋凭的事研究一下吧,人家铁树都来召集工作会审批会员呢!
盛委说,他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我弄不清我是什么东西,情况不一样!
我只好故意改换了话题,说今年雪大的事。
范大华说,雪大好哇,瑞雪兆丰年啊!
盛委说,咱们门口的雪谁扫的?
我如实说了一堆人名。盛委说,都是解放军,看来还是解放军有觉悟哇,不叫你们一帮解放军,作协机关早他妈垮了。然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又放下了,大概想到这不是他杯子,他从不用别人杯子喝水,这方面严格得似乎有些过分,有点儿像他不讲一点灵活性的性格。放下杯子他就起身说,走了,散步任务已完成,得回去了!
我说,没别的事吗?
盛委说,闷得慌,就想顶雪散散步。
盛委走后,我心疼更加清晰地剧烈起来,自己使劲捶了一阵儿左胸想,也得抓紧看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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