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京失陷之后,国民政府、救亡团体等大部迁移到有“九省通衢”之称的武汉。在“统一抗战”的旗帜下,国共两党再次携手,全民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局面轰轰烈烈展开。武汉大学一时成了抗敌指挥总部,武大的操场也变成了军队的训练场。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立。大会以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邵力子为总主席,周恩来、蔡元培等十三人被推举为名誉主席团。会上推举老舍、郭沫若、冯玉祥、田汉等四十五人为文协理事。文协未设主席和副主席,由老舍担任总务部主任,负责协会一切工作。
陈西滢、凌叔华、苏雪林等亦参加了抗敌协会的工作,陈西滢被推举为抗敌协会理事。苏雪林为支援抗战,捐出了平时积蓄的三根金条。
一九三七年秋天,凌叔华在武汉接待了从上海流亡来的萧乾夫妇。
凌叔华对于萧乾夫妇的到来非常热情,马上腾出楼上房间,让他们住在自己的书房里。那时日机不断来空袭,凌叔华一家便和萧乾夫妇到湖区跑警报。
杨振声、沈从文这时从北平也逃到了武汉。
杨振声早在清华大学任教和燕京大学兼课时,
就认识萧乾,他是萧乾走上文学道路的引路人。
此时从凌叔华处得知萧乾失业,随即收为教科书编写班子的临时人员,萧乾夫妇也从凌叔华寓所,搬到杨振声在珞珈山脚下租借的住房。
由于同住珞珈山,凌叔华和萧乾、杨振声、沈从文这些老朋友常有往来。凌叔华不断给予这些朋友生活方面的照顾,然而,由于时局日紧,不容他们去谈论文学。国民党军队的节节败退,空袭日益频繁,这些成了他们谈论的主要话题。
这群文化人租住的珞珈山下的房子,门前有一个竹牌坊,上面有五个“福”字,他们就戏称为“五福堂”。杨振声是堂主,大家都叫他杨大哥。然后是沈(从文)二哥,萧乾是三哥,杨振声的大儿子是四哥,沈从文的内弟张寰和是五哥。一群人打破了辈份,平等自由,其乐融融。萧乾平时去武汉大学图书馆选教材,写讲解,遇到拉警报,就跑到附近小树林躲空袭。
暂时的喘息并没有持续多久,前线又传来南口、保定、石家庄被日军攻陷的消息,一批批伤兵接连运抵武汉。萧乾、杨振声、沈从文等打起行装,告别凌叔华、陈西滢夫妇,从武汉去长沙、又由长沙转到湘西沅陵沈从文大哥沈云六的家。
在这期间,陈西滢听说父亲被日军飞机轰炸亡故,便冒险回了一趟无锡老家,陈西滢的弟妹均在外读书,他只得把母亲和大姐接到珞珈山居住。母亲和大姐信奉佛教,便在家里摆起了灵堂,每天吃斋念佛,为死者祈福。凌叔华本就对陈家印象不好,此刻朝夕相处,亦无共同语言,她倍受折磨,只让女儿小滢中间跑来跑去,由陈西滢去照顾她们。
一九三八年四月,英国小说家克里斯朵夫·衣修午德和诗人W·H·奥登来造访武汉大学,凌叔华也参加了武大为他们举行的茶会。他们是为撰写一本中日战争的书来中国,尽管大家为战事“忧心忡忡、情绪暗淡”,然而凌叔华还是努力表现出了应有的镇定。她将自己绘制的扇面赠送给他们,上面不仅有淡雅的东湖风景,还题写了有关抗战的诗句:“正当举国同奋起,惊叹走笔忘吾哀”。她还为弗吉尼亚·伍尔夫准备了一份礼物,装在一只精巧的小盒子里,“衬垫上是一颗象牙雕成的头颅”,请他们回去代为转交,因为他们都是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子里的友人。
二
在国民党首府南京被困之时,从北方彻退下来的伤病员,也大量的聚集来武汉。面对当前抗日形势,宣传抗日救亡,唤起全民抗战意识,鼓励前线士兵英勇杀敌,成为全民不可或缺的工作和义务。武汉大学师生也成立了战地服务团,分批分期去慰劳武汉三镇从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凌叔华也参加了战地服务团妇女工作组,她与苏雪林选了一个平日慰劳人员去得少的汉阳。一打听,汉阳的伤兵医院不在汉阳的市中心,而是在汉阳南边靠长江边上的鹦鹅洲,总名称为第十五伤兵医院。
早上八时,她与苏雪林等十人从武昌渡江到汉阳,在那里雇了两条小船,装上两挑子慰问品便开船了。
走了一刻钟,她们才发现船并不是在江里走,而是在漫了水的陆地上走。凌叔华骋目环顾,到处一片汪洋,在浮出水面的房屋顶上,一丛丛树梢露在空中,远远望去,像一丛丛水草。就在这时,天上下起了霏霏细雨,即使打开雨伞,也不能完全遮住身体。已是十月天气,她们被这秋雨打得又湿又冷,不禁打起了寒战。
沿途人家房屋皆半截泡在水里,屋里只好搭起木板,一家男女老少,站在上面,守护着他们的绳床、瓦灶和破盆烂罐。这是他们唯一的家产。有的墙体因浸泡已大片脱落,豁开的墙用破席挡着,有的屋内搭起的木板已经倾斜,摇摇欲坠,这是日军轰炸造成的“人间地狱。”
一个多小时后她们下了船,走过一个臭水泥泞的夹道,这便是第十五伤兵医院。
迎接她们的是医院的吴主任,在他的引领下,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凌叔华、苏雪林等人共走访了四座伤兵疗养所。这哪里是什么医院,实际上是从前的会馆。但那些厅堂还算宽敞,空气也还流通。这些受伤的士兵躺在一排排病床上,铺着灰色军毯,盖着薄薄的棉被,身上穿着印有红十字的短棉袍。
凌叔华说:“这样的床,让我们睡一天,准保会背痛。”
苏雪林说:“看上去还好,比上海的伤病医院要好一些。”
她们分开与伤兵们谈话慰问。
这批伤员是抗战开始较早投入战斗的士兵。有宋哲元二十九军佟麟阁、赵登禹、张自忠师在北平、宛平战斗负伤的士兵;有汤恩伯的第十三军、高桂滋的第十七军在北平南口战役负伤的士兵;有孙连仲、曾万钟、关征麟部参加河北保定会战负伤的士兵;
还有参加上海“八·一三”淞沪会战负伤的士兵。这些士兵有的来了一个月,有的则刚来一个星期。士兵大部分是炮伤和弹伤,有的断了臂,有的伤了腿,有的伤了胸,大都经过手术,现在正在休息。在凌叔华看过的二三百名的伤兵中,他们没有一人因病痛而呻吟,也没有一人因负伤而怨天尤人。
凌叔华问:“你们负了伤,一定很痛苦吧!”
一个断臂的士兵回答说:“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受点伤不算什么。”
有的士兵说,我们心里很急,盼着伤快点好了,快到前线同兄弟们一起打小日本,蹲在这里算怎的。也有的士兵说,我们吃亏是武器不行,没有飞机大炮,光靠轻武器远远不行。还有的士兵说,我负伤后是老百姓把我救下来的,子弹是在北平协和医院取出的,弹片是在河北保定医院取出的。凌叔华早年在这两个城市上学或生活过,谈起这些医院她并不陌生,跟这些士兵谈话,不觉拉近了同他们的距离。
有一个士兵告诉凌叔华,他身边躺着的这个兄弟,一个手榴弹投过去,炸死了十三个日本兵。这个士兵又告诉她:“日本兵不善夜战,晚上非睡觉不可。我们就趁黑夜去摸他们。”
这些伤兵年纪大都在二十岁上下,体格健壮,十分和善,但对日本侵略者却同仇敌忾。
医院一天两顿饭,这些北方来的士兵吃不惯大米,希望多做一点面食。
凌叔华走到手术室看了看,这里医疗设备十分简陋。
吴主任说:“希望红十字会给医院增加一些医疗器材和药物。
特别是X光透视,麻醉药剂,士兵大都是炮伤,弹片多至七八处,有了这些设备,手术时士兵少受些痛苦。”
凌叔华说:“我们会给红十字会去说。”
楼上是负伤军官养伤的地方,陈设与士兵住的相仿,只有三四个人,伤口大都痊愈了。这些军官告诉凌叔华,全民抗战尤其要有人指导民众,像华北老百姓的心是好的,愿为国尽力,但用着他们时,却帮了倒忙。希望有文化的人多指导民众,给他们作好宣传。
凌叔华把带去的慰劳品托医院领导分给负伤的士兵,不够的以后再补上。新到的伤兵没有被褥,她当即决定把武大战时服务团做的五百多条棉被送来,并再想法捐点钱,给医院做一两千条褥子。
太阳已经偏西,大家饥肠辘辘,她们告别吴主任,便踏上归途。
士兵们掌声相送。
这次汉阳慰劳伤兵,凌叔华无不为之动心动容。她仿佛也被置身于战火之中,枪炮声,呼啸声,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轰鸣。
战争原本是让女人走开的,然而此时却迅速地拉近了与她的距离,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士兵,为国捐躯,慷慨赴死,都堪称民族的骄傲!在这国脉如丝的时刻,不管是前方和后方,不管是普通百姓和文化界学人,都应该给他们送去一份热情的帮助和支持。
三根据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战争动员令,武汉大学于一九三七年末就开始筹划内迁事宜,作为陪都的四川重庆,本是最佳选择之地,但因迁入的机关和学校太过拥挤,他们只好选择了远离重庆几百公里的小城乐山。
由于工作需要,陈西滢需要先走一步。他先送母亲和大姐到重庆弟弟那里,叔华和小滢暂留武汉家中。
凌叔华、陈西滢在珞珈山旧居(山前十八栋)
一九三八年六月,武汉已陷入日军的三面包围之中,而国民党部队也加紧城防布署,准备与日军会战,打击侵略者的嚣张气焰。珞珈山留给凌叔华的日子不太多了。
就在她离开之际的一天清晨,入住十八栋时栽下的两株木笔(玉兰)的紫红色花朵竞相开放了。
凌叔华望着那美丽的花朵,一时悲喜交加,情绪十分激动。此时盛开的花朵,是对主人培植的辛勤报答,还是对即将到来的日寇愤尔怒放,这令凌叔华十分诧异。
在北京,叔华只在潭柘寺见过这紫红色玉兰,且在初春料峭时节开放,六月开放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这让她感慨良久,然而,她不得不与它惜别了。
在离开武汉那天,凌叔华和女儿小滢在武昌码头登上一艘江轮,它满载乘客和货物逆水西行,小滢开始流鼻血,几个小时止不住。到重庆,在陈西滢弟弟家住了几天后,又改乘一艘小气轮西行,八月的一个晚上,她们到了乐山。夜空下,两岸夹黛的青山,在悬崖石壁上,依稀可望见雕刻的那尊硕大的佛像。
不久,武汉会战的消息传到乐山。国民政府调集百万大军与日寇展开长达四个月的争夺,中国士兵以死伤四十万的代价痛击了入侵的敌人。武汉会战虽然失败了,但也大大挫伤日军的元气,打破了日本侵略者“三个月”占领中国的企图,使日寇不得不陷入战争的泥潭。
十月二十六日,日军进入武汉三镇,武大校园成了日本侵略者司令部,凌叔华居住的“十八栋”,也成了日寇军官的住所,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武汉大学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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