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五年秋天,凌叔华又回到阔别多年的故都北平。
离开乐山之前,她先去了一趟武汉大学的珞珈山。这块在她青年时代就拥抱过的山水,给她留下了太多的思念,然而八年过去了,珞珈山还是以前的样子吗?
她带着思念来武大十八栋看最后一眼,意味着永久的告别。记得在离开珞珈山的时候,她亲植的两株紫白木笔,竟开了好多花朵,那真是对主人的殷勤和报答!如今站在旧居前,园中那两株木笔却不见了,只有书房前那几株梧桐,已高过楼顶;居室前的蔷薇,也还长得葱郁茂盛;山坡上植得数百株小松,早已高过人的头顶。小楼的窗子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
在这里,她想起了许多过往,杨振声、沈从文、肖乾、朱利安·贝尔。往事如烟,就这样一幕幕过去了。还有一件事让她永生难忘,便是生在这座楼里的独生女儿小滢,如今十五岁了,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喜欢文学,又想当作家,颇有乃父之风。不久前她给昆明西南联大任教的沈从文写信,很快得到这位“沈伯伯”的回信。那封信写得颇为生动,不仅感动了小滢,同时也感动了凌叔华。信正应了他那句创作名言:“文字还是得贴紧生活。用评论的语言写小说不成。”他给小滢的回信,没有讲关于创作的大道理,但全信处处体现了文字要“贴紧生活”法则。他先说他见小滢:
你说你不是“摩登女郎”,这个名词,云南四川用法似不大相同。我们这里说的是健康,活泼,聪明而乖,不是指会穿衣服敷粉,这个叫“时髦女郎”!你这时尽管不黑而俏,到我下次看见你时,保定是被阳光晒得黑而俏了。
我记得第一回见你,是在武昌一个什么人家的洋楼中(很美观的洋房),文华学校附近,你在摇篮中用橘子水和奶粉当中饭,脸瘦得像个橘子,桃子,李子?——唉,真不好形容,可是眼睛大而黑,实在很动人!
第二回是在北平东城你家中,火热天,徐志摩伯伯还在世界上和金伯伯用手掌相推比本领,你那件小花衫子,我将来写小说时,还得借用到故事中!
第三回在珞珈山,你每天总到小学校车站旁边去找那位警察朋友,天晴落雨,通不在意!吃饭时,你和妈妈相吵,就傍近爸爸,和你爸爸鼓小气,又倚靠近妈妈;嗨!这个作风,假若保留到二十五岁时,可就真厉害!
第四回……你想想看,在什么情形下看你最好?照我希望最好是带点礼物来参加你和什么人××,因为如果那时要来宾演说,我不必预备,也可以说说这个故事,让大家开开心。可是到那时,我也许像电影上的老头子一样,笑话想说,说不下去,只感动快乐得流眼泪……这个礼物原来是你一张一岁多点的相片,上面还有我妹妹(九姑)写的几个字:“眼睛大,名小滢”。
这张相片有个动人的历史,随我到过青岛,住过北平蒙古王府——卅一年(1942)昆明轰炸学校时,同我家中几个人的相片放在一处,搁在九妹宿舍小箱子中,约四十磅大小一枚炸弹,正中房子,一切东西都埋在土中了,第二天九妹去找寻行李时,所有东西全已被人捡去,只剩下废桩上放了一个小信封,几个相片好好搁在里边。原来别的人已将东西拿尽,看看相片无用处,且知道我们还有用处,就留下来,岂不是比小说还巧!
这不是给小滢一般地写信,是在结合她自己的事做示范,启发她如何写文章。他写云南“大雪山下的鹿脯,小说上还只有史湘云吃过一次”;他写“熊掌同妖精手掌一样,干干的满是黑毛,如挂在墙上,晚上睡觉真担心它会从墙上蹦下来掴我一下”;他写“芒果,有饭碗大,是中国最特别的种子”;他写“白菜有二十斤一棵的”;他写“五月能吃石榴,大的一枚有一斤重”;他写“这里的西红杮极好,大的有一斤重一个!做出汤似乎比文章还得人赏识”;他写“蝴蝶有身上起太极图的,有作霓斑的,有全黑却加上红殷殷花纹的,有一色碧绿绒,头是乌黑的。大的约六寸长,……间或有一尺大的,完全如假造的”。看到这些描述,真让你垂涎欲滴,吸引着你的心灵,让人欲到那里一睹为快,这就是小说家沈从文讲故事的本领和过人之处。
他还写各色人物——
金伯伯(即金岳霖),在北平时玩蟋蟀和蝈蝈,到长沙买了百十方石头章,到了昆明,无可玩的,就各处买大水果,一斤重的梨子和石榴,买来放在桌上。张奚若和杨今甫伯伯的孩子来时,金伯伯照例就和他们打赌,凡找得到更大的拿来比赛,就请客上馆子……金伯伯还养过一些大母鸡公鸡,养到我住的北门街,走路慢慢的,如天津警察,十来斤重,同伟人一样,见了它小狗也得让路,好威风!可惜,到后我们要搬乡下时,他送人也无处送,害得他亲自抱下乡去,交给陶伯母,总算有人承受。你若在这里,纵口馋量大,宰一只时,恐怕也得吃一星期!
教师中最出色的应数吴宓,这个人生平最崇拜贾宝玉,到处讲演红楼梦,照例听众满座。隔壁有个饭馆,名“潇湘馆”。他看到就生气,以为侮辱了林黛玉,提出抗议(当真抗议)!馆子中人皆尊重这教授,便改名“潇箱”。你想想看这人多有趣!你问问妈妈,她会告诉你这人故事的。
信中还写到“巴金五月八号已结婚,太太也是个相当能吃的很可爱的小姐”;“鞋子最破的或应数曾照伦,脚踵落地,一眼看来真够凄怆”;信的最后还问“刘秉麟先生那个梳大发辫的团脸小姐,一定也大了”,“还有大眼睛如黑人神气的小周先生,在上海施高塔路住时,我每回去看他姐姐,他就要我说故事,想不到这位姐姐从英国载了副大近视眼镜回来,已做了博士”,“苏伯母可还如珞珈山时那么骑自行车,头发不长不短如女兵?避空袭可还有人藏在方桌下,方桌上放个木盆装上一盆水”?
沈从文信中写到的人,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和特点,有的让人捧腹,有的与众不同,叙述平易近人,独俱格调,久存于心。
凌叔华把这封长信寄给《文艺先锋》杂志公开发表,前面所加的陈小滢附志中说:“从文伯伯一定不会因我没有征求他同意便发表而生气吧?!”不知为何,沈从文好久没理凌叔华。
回到乐山,她着手回北平的准备。那时武大分两批返鄂,负责行政工作的先回珞珈山,杨瑞六、袁昌英等先行回去了。负责教学业务的再留乐山一年,苏雪林等继续留下上课。
凌叔华跟大家一样,变卖衣服和自建的房屋,筹集回北平的川资。四川经过长期战争,物资馈乏,价格飞涨,乡下人见物就买,不几日便把家产处理得干干净净。
风起帆举,破浪东去,马达声伴她们一路到重庆。
在重庆等候飞机期间,母女二人住在陈西滢二弟陈洪家里,做出国前的准备。
终于等到了去北平的飞机,因北返的人太多,航班限制行李重量,凌叔华带着两大本相册,她和小滢各抱一本走向机舱,飞行员见状大声宣布,每人只许带一小箱衣服,手上和衣袋里不许带任何东西,未已,美国大兵即走来检查,她们手上的相册立刻被收去扔了。凌叔华和陈小滢的眼泪夺眶而出,嘴里却不敢哼一声。她知道,那机票是从黑市上买来的,一旦被发现,那会节外生枝,他们会任意处罚乘客。
就这样,凌叔华和陈小滢含着泪水上了飞机。
在回到北平的日子里,凌叔华茫然不知所措,许多朋友还未从南方回来,北京不时有“内战将要爆发”的传闻,她和女儿小滢衣奔食走,写了许多信,托了许多人,出国、工作仍无着落。
突然有一天陈西滢从英国来信,说比利时大学聘一位教师讲授中国艺术,他代为接受了聘书,让她们母女赶紧办理出国手续。
一切准备就绪,已是这年的九月了。她们即乘火车赶往上海,从那里乘轮船经美国转到伦敦。
二
在上海,凌叔华和小滢借住在复旦大学教授靳以先生家里。拟从上海乘船去美国淑浩家,再从那里去伦敦与陈西滢相聚。
凌叔华原本与靳以并不太熟悉,因凌叔华在编辑《武汉日报·现代文艺》副刊时,靳以为她异地做过编辑,又因靳是天津人,凌也是半个天津人,因而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对凌叔华的到来,他非常热情,把仅有的两间房腾出一间给母女二人居住。
靳以姓章,发表作品时用今名。他一九〇九年生人,一九二二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国际贸易系,曾编辑过《文学季刊》、《现代文艺》等刊物,后回母亲任教。著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多部,代表作是长篇小说《前夕》。解放后任上海文协主席、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等职;后被推选为全国第二届人大代表,不幸于一九五五年早逝。
那时靳以一家住在江湾校区宿舍庐山村10号,是一幢奶黄色二层小楼。整个楼下是一间大厅,楼上一间卧室有阳台,凌叔华和小滢便住在楼上。她们在这里等船等了近两个月,闲暇时便去拜访了沪上的朋友。
最先见到的是萧乾夫妇。
萧乾和夫人格温刚从英国回来,同在复旦教书。他教新闻写作和英国小说,格温教英语。格温的父亲是宁波人,母亲是英国人。她出生在上海,从小随母亲回英国,在外婆家长大。她受的是英国教育,不会说中国话,夫妇两人在上海辗转搬了六次家,最后住在复旦大学一幢日式小楼里。格温对这个住处很满意,她挎着一只蓝子,从校园四处拾来一些碎砖瓦,在窗前围起一块小草坪,生活才安顿下来。后来叔华得知,格温是萧乾的第三位夫人,他们的相识,还是陈西滢从中介绍认识的。
在上海,萧乾乘出租车带小滢跑遍了有名的街道、外滩、城隍庙和商店,给她买了袜子等物,还带她到冷饮店吃冰淇淋。有一次萧乾骑自行车带小滢去玩,差点被美军的军车撞了。回来被靳以骂了一顿,说他不负责,萧乾当时窘得像个大孩子,虽然靳以只比他大一岁。若干年后,小滢还清楚地记得这些事。说起来很有意思,小滢后来的丈夫秦乃瑞,当年是萧乾在英国时的学生,中文名字还萧乾给起的,不过当时起的是金乃瑞,后来认为金不像汉姓,自己改姓了秦。
之后,她去看望了天津女师时老同学许广平。
此时鲁迅已去世十年,许广平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一个人带着儿子周海婴过活,还要为鲁迅的母亲寄生活费。虽然鲁迅与陈西滢因“女师大风潮”有过一场论战,但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彼时她二人都未与对方结婚,也未发生过直接矛盾,尤其是“五四”时期共同战斗的友谊,远远大于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许广平与凌叔华的妹妹凌淑浩也是天津女师的同学。这次二人见面,小滢没有去,她带去了女儿的《纪念册》,代求许广平为小滢写下她的寄语:“多才多艺,博爱和平,像我们的先生一样。小滢妹妹,景宋。”
景宋是许广平的字,“像我们的先生一样”是指其母凌叔华的才学。
一九四六年八月二十四日,青年女作家赵清阁为凌叔华出国饯行。参加聚会的有:鲁迅夫人许广平、诗人方令儒、徐志摩的夫人陆小曼、江苏籍女作家罗洪、浙江籍女作家沉樱(梁宗岱前妻),北大才女张充和(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妹妹)。
赵清阁是河南信阳人,一九三七年来到当时抗战中心武汉,主编第一个抗战文艺刊物《弹花》,与陈西滢、凌叔华同时加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抗战胜利后,她回到上海,先在《神州日报》副刊主编《原野》,后又参与编辑《文潮月刊》。赵清阁拿了她新出版的长篇小说《双宿双飞》,送给凌叔华和赴宴的文友。
凌叔华感谢赵清阁为她设宴送行,也祝贺她的新作出版问世。
九月二日,她告别靳以一家,乘车赶往公和祥码头。下午的阳光一片辉煌,“麦琪将军号”海轮粗大的烟囱吐出团团黑烟,模糊了远方的天际。沉重的汽笛声响了,船慢慢驶离了码头。
陈小滢的叔婶和萧乾前来送行,凌叔华和小滢站在甲板上,不停地向岸上挥手作别。
三
去旧金山走这条液态海路并非是一件美差,叔华上了船才深切感受到它的痛苦。
“麦琪将军号”原是美国一艘海军运输船,不久前退役改装成一条客船。全船一千五百人,只有房舱和统舱两个等级,几百人住在一起,“热”是第一挑战杀手,进了舱先给你洗个不花钱的桑拿浴。
上船后叔华才知道船上还有文化界和政界的一群朋友及眷属。他们是将军冯玉祥夫妇、画家叶浅予夫妇、数学家华罗庚、哲学家冯友兰、作家吴组缃、电影家司徒慧敏等。由于房舱很少,冯友兰、华罗庚都未能住进。冯玉祥将军看不过去,亲自给美国船长写信,但也无济于事。请看画家叶浅予记下的那次旅行日记:
一九四六年九月二日
十一点到公和祥码头,旅客已排成长蛇阵,等待海关检查。许多朋友来送行,史东山和韩仲良为我们拍了一段电影,等到将近一点半才挤上船。秩序之乱,有如逃难。
原先这条“麦琪将军”号是海军运输船,最近恢复运营。船舱只分房舱和统舱两级。房舱住宿,统舱住兵。统舱分四层,上下铺只二尺光景。全舱要住几百人。舱里那么热,人那么多,如同进了地狱。
一九四六年九月三日
昨晚在铺上一直淌汗,像泡了一次土耳浴。海水蓝得像派克墨水,飞鱼一阵阵从激浪中飞出,作弧形抛物线降落在澈浪中。
太阳太强烈,我们将帆布船椅放到房舱甲板上,又被船员赶走。
下午四时左右,看到海岛一群,据说是琉球群岛,傍晚过长崎海岸……
风行水行,叶浅予一路作画不停,写日记不停,直到九月十四日抵达旧金山。
凌叔华在船上也没有放弃与这班朋友的交流。冯玉祥、李德全、叶浅予、吴组缃、冯友兰等,他们谈天说地,回首往事,互致问候,成为航行中不可或缺的话题。小滢忘不了她那本宝贝纪念册,趁名人聚集之机,留下他们的墨宝、绘画和题签。
他们从上海启程,到达美国的旧金山,屈指算来,足足走了十二天。凌叔华抬头看了看码头上的挂表,已是九月十四日上午十时了。
码头上,出关的人一片混乱,潮水般向移民局涌去,秩序大乱,骂娘声不绝于耳。凌叔华和女儿小滢夹在人流中间,在人声鼎沸中,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移民局的关卡。
四
在结束横渡太平洋之旅后,凌叔华和小滢打计程车到旧金山火车站,从那里乘开往纽约的火车,中途在印第安纳波里斯市下车,去看望妹妹淑浩。
印第安纳波里斯市是印第安纳州的首府,位于州的中央,跨怀特河两岸,市区面积911.7平方公里,人口八十多万。属马里恩县,城市占据了县的绝大部分地区,另有八个独立市镇。该市始建于一八二〇年,五年后市政府迁至于此,产业主要有汽车、药业、食品、金属、电子等。
凌叔华的妹夫陈克恢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完成博士学位后与凌淑浩结婚,他从事中药药理研究,淑浩也放弃了从医念头,去做丈夫的助手。如今儿子陈道元已十二岁,女儿陈美芳八岁,都在附近就学。他们购置了私人住房,住在汉普顿路519号白人社区,室内安装了空调,门窗紧闭。门前绿草如茵,在太阳下浮光耀金。
陈小滢在国内时是个山里玩耍的“野孩子”,门窗四开,空气新鲜,她刚到这里适应不了这密闭生活,总是感到憋闷。星期天淑浩和陈克恢带她们去教堂,小滢戴着淑浩衣橱里那顶帽子,牧师把她们当作中国来的难民介绍给大家,小滢感到是一种人格羞辱,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凌淑浩送给小滢一箱自己的旧衣服,她更是不高兴,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后来到英国后穿在身上,让同学们羡慕得不得了,然而她一想到是中年妇女闲置的衣服,心里便十分沮丧,埋怨姨妈不给她买一套新的年轻女孩的衣服。
凌叔华也感到与妹妹一家生活上的落差,在美国没有别的熟人,她只看望了上海时期新月社的邵洵美,然后从纽约搭乘一艘由军用运输船改装的客轮,赶赴英国伦敦,于一九四六年底与陈西滢相聚。他们一家终于结束四年分离的生活,在伦敦摄政公园附近圣约翰伍德一座小楼里定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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