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雷向阳有点反常。他被类似于当年的忧伤和严肃攫住了。这个女人固执的表情如同夏夜里的一股寒风,出其不意地吹动了他的神经——他看到在她身上隐藏着巨大的矛盾和不安。这几天他一直在暗中留意。他看出那个白雪缺少点儿什么,他生怕有一天她把真相直挺挺地剥出来,也就剥掉了他和田园的默契和心意相通。那是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这一天这么快就到了。
他将车开远一点。不久,上班的人开始从楼道里陆续出来,他看到康志刚精神抖擞地出现,大步穿过草坪走向自己的车。雷向阳有点紧张,生怕他突然回头看到自己的车,他提醒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违规的事。康志刚的车一溜烟开出小区。十点钟,田园从楼道里出来,站定,拉开门坐了进来——这种姿态突然令他感动,他知道他们又站到了一起。
车到“新世界”后,他让她留在车里,自己先走进去。二十分钟后,他下来了,拉开右侧的车门。田园从他的脸上看不到表情,是找到了还是没有找到?哪一种表情表示重新在这儿找到妹妹?她发现自己越来越迟钝,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
她随着他进楼。窄小的大堂里刚够摆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小姐,小姐后面就是楼梯。在“欢迎光临”声中,他们一路往上走,踩在污迹斑斑的红色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墙上挂着劣质油画。再进去,是一个个笼子似的小包间。他们来到二楼一间普通的卡拉OK包厢。屋子太矮,房间太小,沙发大得有些暧昧。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里面的昏暗。定神之后,她又看见了一台电视机,再没有别的东西。这样一个地方能有什么勾当?或许对于外行人来说,职业内幕总是无法一眼看清的。她提醒自己要警惕。
她对这地方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虽然从来没有来过。
服务员端来了茶水、果盘以及点歌簿。雷向阳挥挥手,示意他们退出去。一会儿,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来,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田园的心怦怦跳起来。这位是陈经理。雷向阳作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两个女人相互点点头。田园和这位女人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她一下子确定了这是个与妹妹有关的人。
听雷先生说有位女士找我?陈经理的声音很是动听,训练有素。
田园看着雷向阳,雷向阳朝她点点头,然后就拉开门,出去了。
我是来找我妹妹的,开门见山吧,你肯定认识她。
为什么这么肯定?对方微微地笑了。
你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没有必要兜圈子了。她不知不觉地表现出了一种类似于居高临下的表情。是的,你是坏人,我没必要跟你客气,就是你这样的人,逼良为娼,诱人犯罪,赚昧心钱,把社会搞得乌烟瘴气。是你们!她知道她们之间有巨大的区别,只不过,此刻不得不暂时呆在一起。她僵直着身体看着对方。
是啊,那女人把头一仰,满脸是笑:“那说明什么呢?说明我得过来接受你的询问吗?说明我们干了违法乱纪的事情吗?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我得工作去了。许多客人需要侍候。”
不,你不能走。田园急了。
为什么?
把我的妹妹还给我,否则我会报警。
你妹妹在我手上?你报警时这么说是吧,那让他们来搜,搜不到你又怎么办呢?她抱住自己的胳膊,那职业装里的身子坚定地挺直,大有你来我应的架势。
她就是这么说的。没错,她理直气壮,屏神定气,像什么事儿也没有似的,果然什么事都没有?昨天晚上,乃至更早之前的每个晚上?反倒是田园蒙了,她不怕警察,吓不了她?她看上去精明能干,头脑清醒。
难道你心里真没鬼?你这儿真没鬼?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田园激动了:我不是从这儿把我妹妹领回去的吗?
是啊,你不是把妹妹已经领回去了吗?对方马上顺着她的话音说。
既然你推得一干二净,就没有必要来见我,不是吗?
客人是上帝,如果你来消费,我们自然得听从吩咐,可是,其他的事怕是无能为力。
她可真难缠,田园几乎有些绷不住了,如果她再这样佯装下去的话,那她就什么消息或者什么结果也得不到了。
她感到茫然,直盯着对方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心里想的必然要露出来,可是遗憾,她的窗户关着,什么也看不到。她面部平静,神态正常,宛若正在面对一个老朋友。她对于自己正在干的事一点儿不脸红吗?她穿得多么整齐啊,可她干的正是把衣服脱光了的下流事儿,居然还保持着这么镇定的微笑。她到底怎么想的?
她突然明白过来:指责或者命令是没有用的,她们早就不吃这一套了,她们既然厚颜无耻,既然见过世面,也就能看出你什么来头。你什么来头?无非是她手下众多小姐当中的一个的家属,既不代表权利,也不代表正义,你只代表你自己。她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身份:讨要妹妹的姐姐,而且是没有尽到责任的姐姐。心虚使她的骄傲迅速瓦解了,她忍不住在心里哀求起来了:告诉我吧,求求你!她知道这是惟一能够知道妹妹情况的地方,找回她的惟一渠道。
这时雷向阳出现在门口:陈经理,干脆点儿说话,别像个无赖似的。
陈经理的脸转向雷向阳,笑容马上又堆起来了:雷老板别发脾气,你发脾气我可担当不起,谁不知道我们老板也敬你三分。
那还多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
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别绕圈子,你知道她就是想把妹妹找到而已。这时的雷向阳不是刚刚的、昨天的雷向阳,他是另一个人,一个老手,对付这种女人显然有用。
对方的态度马上变了:田小姐别误会。既然雷老板这么说,那我也直说,你妹妹确实不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有藏她的意思。这也不是我们的规矩。
她口口声声所指的规矩到底是什么,田园一点儿也没搞懂。她没来过?
不,她昨天晚上来过,正好我们有一个姑娘前几天也想走,两个人一起就走了。
真是一张麻木不仁的脸,说起话来轻描淡写。对她来说,姑娘来了,姑娘走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仿佛这儿是个厕所,人家只是来上上厕所,上完厕所事儿也就完了似的。“她们会去哪儿呢?”田园不死心,想知道更多。就算对那张脸愤怒到极点,也只能吞回去。
这我们哪里知道?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她们去哪里,不要说我不问,就是问了,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这就是答案,惟一的答案?田园坐着不动,为这样的一个答案感到惊恐,没有方向使她惊恐,惊恐又使她觉得很冷,在凉爽的九月,在没有窗户的卡拉OK厅。
“那么——你们为什么让她做这个?她是不是很缺钱?你们是不是逼她打她,不给她饭吃?你们是不是花言巧语哄她了?让她相信干这个可以发财,不是什么丑事?肯定是这样,肯定是你们干的!”这些话就像是早已背好的台词——的确是心里窝了许久——一直想问白雪的话,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咄咄逼人。
对方的脸色——即便是不够明亮的地方,也仍旧可以看出奇怪地变化着。她的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神色,“同志,这不是旧社会,我们也不是黑社会,你怎么把我们想成这样?”
她恼怒起来了,眼睛夸张地瞪圆了,嘴角也挂下来了。她站起身,作出要走的姿势,大有这种谈话没有必要进行的意思,但是雷向阳先站了起来:“火什么火?知道多少就说多少嘛!”他的声音里裹着一层傲慢,这种傲慢分明有做出来的痕迹,对,如果说田园觉得对方从一开始就带有敌意的话,那么对待敌意最好的方法无疑就是傲慢了。
她果然停下来,将脸扭向一边,尽量不看田园。意思很明确:她们两个完全不相干,没有对话的义务,她只接待男人。田园适应不了这一套,她无法将她的真相揭开,还得雷向阳来:“你能不能实在点儿?瞧你这样儿,哪里有经理的样子,你总归跟那丫头处过吧,若没有打她,至少也骂过吧,这么想不是正常的吗?没打骂更好,说出来不就得了。”
对方终于被震慑住了,她终于看清了形势,“好吧,讲讲无妨,跟人家不一样,她来也才三四个月,她刚来的时候我是不敢要的,不要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就是小姐妹带过来的,我也会考虑考虑——”
等等,你在说什么?我妹妹找上门来?
是啊,这还是在上海的事情。她有一个老乡在我们那里上班,白雪寄住在老乡那里,白吃白喝——
这就对了,我妹妹,她遇到困难了,所以她做这个。她仿佛看到白雪饿着肚子挨老板的骂,骂她笨蛋乡巴佬。她的心都快碎了:“所以她找上门?因为找不到工作?”
那也不至于,就是有点儿麻烦事。听说她做服务员连菜名都不会写,有个饭店觉得她长得还行,让她做迎宾,她整天不好好站着,见到热闹就上去看,遇到有人调戏,她不觉得委屈,反而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所以有一天,一个人就说:白雪,你倒是适合做小姐。她就问人家,小姐是什么?人家说:小姐啊,就是挣的钱比现在多一百倍,干的活不累,天天还有男人爱。她留了心眼,跟她老乡到我们这里玩,逮到机会就问人家:小姐是干什么的?我们就说了,陪男人唱歌,喝酒,或者被男人抱抱跳跳舞,当然我们还说了其他的意思。以为她不懂,结果她懂了。她问我有没有骗她,就是干这个?我说没有骗她,她就嚷着要去,我们当然不敢,她脑子不太好使,说着玩的也说不定,但是结果她说,她来城里就是想叫人爱,说得十分认真,她还说,她在家里时有一次差点结婚了,就是因为相亲时雨水把染发水淋掉了,结果把人家吓跑了,她说她巴不得爱她的人越多越好。
你说什么,田园困难地咽了一下唾沫,你说我妹妹说她来城里是想有人爱?那是发泄,那是掠夺,那是摧残,怎么是爱呢?
是这么说的,我们跟她解释她不听,她干得很起劲,她在这事儿上没添过什么麻烦。
你说什么,她干得起劲?
是,她很敬业。你知道她脑子虽然有点儿问题,长得也跟别人不一样,太招人眼目,所以我们不是太敢要她,她也知道,所以很努力……
敬业?我的天,多可笑的词,“她脑子有问题?”
“第一晚,没有人选她,她感到受了侮辱,她坐在休息室,一直发牢骚,说得别的女孩们都心烦,我差点就不想要她了。第二晚,经理跟客人推荐,说了她许多好话,总算有人要了。
“她自己是喜欢的,没有什么意见,别以为谁强迫了她,犯不着,在这社会。我到C市来,她们几个也就跟来了。
“这几个月,她干得都不错,客人不选她,她才会生气。不过我们跟她解释,不是她不好,是太好了,一般人不敢要她,我们要她学着点儿架子,可是她一到客人跟前就忘记了摆,经常忘记——
“她也有麻烦时候,就是跟客人打架,她不顺着客人,如果客人对她凶一点就不行,不过反过来更气人,要是有客人对她说些好听的,她就不收小费。她就是缺心眼儿,不晓得存钱,有话就说,别人说什么她都相信,她做什么心里也没底,每天都得关照她,见人说话小心点儿,别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们也为她提心吊胆的,好歹长得还算讨客人喜欢,不过,也不是总喜欢——所以走也就走了……”
不对!你在撒谎!她突然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她嘴唇发抖,手指直冲那张脸而去。还没靠近陈经理,她被茶几绊了一下,她一下子掀起了茶几,向那个女人扑过来。雷向阳一把抱住她。那个女人吓愣了,闭了嘴,惊恐地瞪着田园。
出去吧你!雷向阳喝令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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