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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6

家里最大的主房间被让出来给田园和康志刚,父母和富贵挤在一起,田招弟随丈夫回镇上睡。早在多年前,这里就不再有田园和田甜的房间。

这不合适吧?田园指的是村上的习俗。十年前,女儿回娘家不好和女婿睡一张床。

怎么,城里也兴这个?母亲有些奇怪。

那倒不是。

那就没事,现在我们也不管那些陈年陋习了。母亲说。看上去这儿的人思想开放了许多,真是和城市接轨了。

床上铺着新被子,但是新垫单下的床板露出来,上面发黑,锈迹斑斑,还有露出的钉子,睡在上面感觉硬邦邦的,真是不适应。康志刚苦笑着躺下来,看见妻子睁眼看着屋顶发呆。他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把胳膊伸向她:看到父母受穷,对你又好,心里不好受吧?要不再多给点钱,不够的话明天到银行再取点。

田园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慷慨。

没什么嘛,康志刚柔声道,你父母不就是我父母吗?你是我最爱的人,我当然应该对他们好。

田园往他怀里靠了靠,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傍晚到现在,她始终有点晕晕乎乎。

康志刚把手伸进妻子的胸口,触手冰凉,他想进一步试探,妻子目无表情,不置可否。康志刚识趣地躺到一边。好一会儿,他们都觉得浑身不舒服,身上到处痒痒,像是有虫子在咬,很难睡着。两个人爬起来看看被子,再闻一闻,没发现什么,被子是新换的,并不脏。问题不在这里。要不我们出去走走?田园突然说。

他们悄悄出了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草地静静地向树林延伸,门前几棵老树犹如忠心的卫兵默不作声地守在黑暗里,巍峨耸立的群山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雄伟,显得疲惫,寂寞。康志刚搂住妻子:想到过去的不愉快了?他的声音在黑魆魆的夜色里异常温柔。田园没有回答,微微的苦涩和酸楚涌进嘴里。她想看到深处去,看到儿时的记忆,看到山的旧貌,让自己确信此刻正身处故乡。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不知不觉,夫妻俩来到村口。村口有一个两亩见方的小土坑,显然是干枯的小池塘。在寂静的夜里,小池塘的突然出现,令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突然袭上心头。往昔犹如潜水艇,开始从她的内心深处浮升到意识的表面。

那年深雪封山的三月生下的妹妹取名叫拽弟,满月后被抱出去过两回,因其面黄肌瘦,又被抱回来。母亲久经生育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她审时度势,改变了对自己的待遇,不再赤脚到田里插秧,也不再挑过重的担子。拽弟两个月就断了奶,被送到姐姐床上睡。拽弟长到三岁才开口说话,三十五个月才学会走路,并且行动迟缓,老是摔跤,明眼人都断定她好像缺点儿什么。她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有自知之明,从来不缠着母亲,倒是经常跟在大姐后边,随她在寒风中砍柴,烈日下栽种。拽弟所有的衣服全是姐姐们穿不上的,虽然她也会眼巴巴地盯着弟弟身上漂亮的衣服,但是从来不开口要。六岁刚到,因为无人看管,就跟在招弟屁股后面去学校,由于没交学费,在教室外的台阶上玩耍了一节又一节课,因此她既不会写也不会念,可是父母指责她笨时,她会突然指着门上的对联说:春,春。对联上确实是“春暖花开”。

最令人意外的一次是她突然告诉大家:村长是坏人,村长不让妈妈生小弟弟!

她那意外的富有战斗性的语言把大家怔住了。拽弟紧接着大声地说:村长家的水桶是我们家的,村长家的木箱子是我们家的,我长大了把它抢回来。随即她握紧拳头,把胳膊举过头顶,做了一个恶狠狠往下砸的姿势。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怀里的富贵,招招手让拽弟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亲热地摸摸她的脸。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柔,拽弟没有露出受宠的喜悦,相反刚才的机灵一扫而光,身体不自然地扭动起来,眼里显现出不安和惶恐。

这丫头,想疼也疼不起来。母亲有点扫兴,顺势把她推开了事后,拽弟悟到了这种意外的温柔是对自己的犒赏,为此她一再地说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期望赢得母亲的爱。有一次她甚至想用狗来吸引母亲:我知道这个是公狗,那个是母狗,母狗有奶,会生崽崽。可是母亲除了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外,没有任何表示。经过三番五次不着边际的努力后,她对现实无所适从了,只好又恢复成以前的拽弟。

然而在一个普通夏季的普通一天,六岁的拽弟无意当中再一次引起了母亲乃至全村的注意。

那天一大早,田园到镇上去卖嫩玉米。在别峰山,七月早熟的玉米能卖个好价钱。她从早上六点挑着两筐玉米出门,步行两个小时来到集镇,沿街叫卖。下午两点钟所有的玉米卖完了,肩膀上的重担卸掉了,口袋里多出了二十多块钱,收获的快乐使她充满了想象力。她想到了新衣服,想到了带点肉回去晚上端上桌,想到为牙牙学语的小弟弟买半斤水果糖,想到为父亲添置一件汗衫。她惟独没有想到替拽弟买什么东西。不过想归想,她最终也没敢轻举妄动。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她扒拉两碗饭到肚子里后,带着盼弟又到地里去摘明天早上卖的玉米棒子,在这过程中,她还是没有想起拽弟。一直到傍晚,她和盼弟又挑回来满满两筐玉米时,只看到招弟在做晚饭,母亲捧着富贵在邻居家串门,这才问招弟:拽弟呢?

出去玩了。

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使拽弟再一次成为焦点的时间推迟了。晚饭烧好后,母亲照例先盛了一碗来喂富贵,田园再次问道:拽弟呢?

“是啊,拽弟呢?”这时有人答腔了,重复了刚才的疑问。

田园让盼弟去找。一会儿盼弟回来了,“找不到。”

“在河里玩水吗?”

“去看了,没人。”

“不回来更好,少一个吃闲饭的。”母亲眼睛一翻,嫌恶的表情露出来。

田园只好自己去找。她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收成:自己家的玉米经过精心照料,比很多人家早熟,能卖上好价钱;父亲在外做点小生意,多少也能挣点。生活一片平和,所以她很放松,放松到想到了理想。她的理想是当一个作家,所以她想写一些表达自己愉快心情的文章。她在心里酝酿字句:晚霞染上天空,空气清新,使疲倦一扫而空。这时迎面碰到一个叫毛毛的小孩,她顺口问了一句:看见拽弟了吗?

游水。答完他就走了。

田园来到村上惟一的一个池塘边,池塘边只有几只还没有进笼的鸭子和两个小媳妇在洗碗。

见到拽弟了吗?

没呢,小孩们早就回去了。

她开始挨家挨户问头上还在滴水的孩子们:拽弟下午在游水吗?

有的孩子回答在,有的孩子摇头说不在,有的孩子根本不记得,而有的记性好的孩子能道出当时在场的许多孩子的名字,但是其中没有拽弟。“毛毛也说她在的,你没看见?”

那孩子摇摇头。

田园又回头去问那些记得拽弟下水的孩子,在得到肯定而又否定的不确定答复时,田园不死心地问他们:“那她下午穿什么裤衩还记得吗?”

“红花布的。”孩子们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分歧。田园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再一次来到池塘边。水面微微晃荡,在黄昏的余光里闪烁着点点银光。重重叠叠的绿树跌进苍茫暮色中。她拨开池塘边的灌木开始寻找。突然,一片灌木上的一条小小的红花布裤衩刺进了她的眼睛,她一把抓住小裤衩,发疯般地扑到水里。水面依然微波轻漾,一如平常。这时村上的不少人,还有母亲抱着两岁的富贵也赶来了。人们呆在岸边开始议论,对这一米深浅的水也能淹死人一致怀疑。也有人拿着竹竿四下探,二亩大小的水塘一下子失去了夜晚的安宁。这个面对母亲疼爱显出茫然无措的女孩万万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个时候:几十甚至上百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弃吃晚饭、洗碗等一切事而聚在这里议论她。

天已经墨黑。好心人拿来了手电筒,也有人提议到山上去找,更多的人失去了好奇心,准备回家吃晚饭。这时还蹲在水里的田园大叫起来:大爷大婶们,求求你们不要走,帮我找找拽弟吧,求求你们。她双手拍打着水面,仿佛要将拽弟拍出水面似的。

人们被这姑娘的声音吓了一跳。母亲放下富贵也下了水,她手拿一个扒树叶的钉耙在池塘里来回扒。突然,钉耙再一次探进水里后立即被卡住,母亲一使劲,最先带出来的是拽弟的一只手腕。她大叫一声,栽进了水里,钉耙和拽弟的手腕也随着再次跌落。岸上的人虽然视线模糊,但预感到什么,纷纷四散。田园张着嘴冲向母亲,一把拽过她手上的拽弟——整个被麻绳缠住的拽弟,周身上下全是淤泥和青苔的包裹,麻绳将她的脚腕和手腕都缠在一起,四肢不分。田园捧着麻绳和拽弟站在水里哇哇大叫,她一会儿扯麻绳,一会儿搂拽弟,在水里像一只鸭子一样“扑腾扑腾”打转,直到大胆的老人下水把她和手中的拽弟拖到岸上。

这时已有人拿来了铁锅,他们七手八脚地把拽弟从田园怀里往外拉,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们分开,把拽弟按到锅底。清理掉了麻绳和青苔的赤条条的拽弟毫无动静。田园扑到妹妹身上,对着拽弟塞满淤泥的嘴不停地吹气,口中不停地责备:谁让你来玩水的,谁让你来玩水的……

有经验的老人下了结论:怕是没得救了。

田园像是突然想起来,把拽弟往肩上一搭,走,盼弟,快去找医生,快!

盼弟比姐姐理智,她扶着歪在她身上大口喘气的母亲说,“姐姐,拽弟死了!”

“她没死,你胡说!”田园心疼地搂住安安静静、一动不动的拽弟。

更多的妇人们涌来,开始拉扯她,夺她手中的孩子。看到她们的大手捏住拽弟那细瘦的胳膊,田园火了:“你们把她捏疼了,你们轻点儿!”人们开始劝慰她,与她争辩,向她解释。田园什么也听不见,在她的意念中,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去卫生院找医生。

她在人群的强夺中终于败下阵来。拽弟被抢走了,一个老大爷抱过拽弟,把她安置在一块席条上,田园大喊:“你们要冻死她呀,没看她没穿衣服吗?”

田园喊着,挣扎着,耗尽了全身力气,直到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个小小的孩子被埋葬在田家的自留地里。黄土一点点埋没了这个孩子,坟的形状出来了,这个孩子永久地消失了。在这个家里,她没有属于自己的任何东西,没有自己的秘密,没有自己的地盘,没有自己的玩伴,甚至在死之前也不曾有自己的方向,如今她走得也无声无息,连挣扎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就在入土之前,她仍然没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不打补丁的衣服。田园拿了一件自己去年赶集时买的削价的的确良衬衫给拽弟穿上,那件衬衫到了拽弟身上变成了一件大衣,遮住了小腿,可是那双又小又黑的小脚一直露在外面,露在田园的眼前。

看热闹和帮忙的人都走光了,田园还一直跪在土坟边。她不能原谅那天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自己的快乐心情。她不能原谅头天晚上拽弟伸手抚摸那嫩得掐出水来的玉米棒子想吃一个时,自己敷衍的态度:卖剩了回来再吃,能卖二毛钱一只呢。

如果全部卖掉了我就吃不到了吧?

哪能全部卖得掉呢。

你能保证不全部卖掉吗?拽弟的眼睛里全是祈求,全是期待。

一念之间,她轻率地答应了,我保证不全部卖掉。

事实上她全部卖掉了,一个也没有剩下。

很长时间,她不断想起拽弟指着对联上那个“春”字表现出来的聪颖;想起拽弟面对玉米棒子时哀求的目光;想起自己答应给她玉米棒子时的轻率表情——那漫不经心的保证。正如她的生命也是那么漫不经心地得到,如今她也是那么漫不经心地被忽视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她开始寻找那些那天下午一同戏水的孩子:“你们和她一道在水里游的,是不是?”

孩子们有的回答是,有的回答不知道。回答是的就继续接受盘问:“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们走了。”

“你走的时候她在吗?”

“不知道。”

“你们一道来的,你走的时候怎么没带上她呢?”

“我们没看到她。”

“你们为什么不看看她呢?”

有个孩子大胆地回答:“我们看不到她,因为她已经被麻绳缠下去了。”

田园的怒火一下爆发出来:“那你们为什么不呼救?!为什么不喊大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孩子吓得一哄而散。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逢人就问。那些参与游水的孩子们一开始还承认是当事人,数次以后,一见她就纷纷逃避,再后来,那些孩子的家长也由对田园的同情转成了对她的厌烦,“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又活不过来。问来问去烦不烦哪!”就连母亲也哀求她:“别这样了,别吓着富贵了,好不好?”

在她剜心的疼痛里,她照常听到邻居朗朗的笑声,看到庄稼毫不克制地成熟,山纹丝不动,别人的脸上没有灾难降临的绝望。她看到天蓝树绿,没心没肺,狗们发情斗殴,道德沦丧。

地里几亩早熟的玉米无人挑卖,一天天老去,八月底,老玉米收回来后,半亩玉米只能卖到二十几块钱。

那口不足两亩的小池塘就此沉静下来。这么浅的水能淹死人,肯定有鬼的传闻使孩子们很长时间不敢去游水。一到天黑,田园总会不由自主地走来,端详这柔软平静的水面。她想不明白,在那么白晃晃的太阳底下,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沉没下去,同在一起的十几个孩子居然没有人看到?她想为拽弟报仇,可是找不到报仇对象。

那以后,她就不断地在梦里见到拽弟。她梦见拽弟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裤衩脱下来放在灌木丛中,然后慢慢地往池塘的中央走,下水时始终面带微笑。再后来,她梦见自己往水的深处跌落,她奋力划动,扭动身躯,希望摆脱下跌,可是适得其反,动得越快,沉得越深,她渐渐沉下去。无边无际的水慢慢地漫过肚腹,漫过脖颈,漫到头顶,她的头发被淹没下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坠下去,双脚被麻绳绊住。她想呼嚎,可是喉咙已被水堵住,发不出声音来。她想伸出双臂,让旁观的人拉她一把,可是她的身子一动也不能动,而他们纷纷从她身边走开,看都不看她一眼。看看我吧,看我一眼吧!当意识开始模糊,那窒息的感觉到来时,她感到庆幸:总算真死的不是拽弟,而是我自己。她为这个发现略感欣慰。每次她都从代替妹妹而死的欣慰中醒来,随即为自己依然活着而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梦发生了变化,她终于听到了拽弟的叫声。她说:姐姐,我要吃玉米棒子!她立即拼命往玉米地里跑啊跑,可是几乎每一次在到达玉米地之前她就醒了,只有一二次,她终于到达了,谁知玉米秆上居然没有玉米棒子,一根都没有。

自那以后,每当鲜嫩的玉米开始抽穗,她的梦境就会一再地重现出拽弟那怯生生的叫喊声:姐姐,我要吃玉米棒子!

此刻“拽弟”这个久违的名字从田园的记忆里被翻出来,叫这名字的人却早已经不存在。作为一个曾经活在这世上的生命,她已经破碎,不再成长,被固定在姐姐的记忆中,始终保持年幼,不再感受到新的痛苦。眼前的小池塘干涸多时,变成了一块光秃秃的泥地。在寸土寸金的别峰山,这么大一块地,按说农民们会打破脑袋来争种庄稼的,但它却一直荒芜着,好似没有历史也没有将来。

如果说拽弟的死是一种后果,那么谁造就了她,谁就应该对她的后果负责。那么母亲制造这一切又是为了谁?谁让她这么干的?她又该找谁去承担在她身上所发生的这一切的后果?她看上去多么委屈啊——这是有目共睹的,她一直被别人追赶。

那么白雪是不是也是一种后果?谁造成了她的后果?对她过于溺爱的养父?还是那个相亲的下雨天?是不是十九年前自己不应该去卖那九只鸡蛋?她回忆那九只卖了四毛多钱的鸡蛋时,根本不知道她会记住这件事,如果她那天没被送掉,那么她就不会受到那样的教育,说不定就不会有今天了。但是当初那个卖鸡蛋的姑娘小得辨不清是非,看不清将来,哪里有能力左右这从历史一直通向未来的因果命运?

回去吧,康志刚拉起妻子。夜深了,会受凉的。田园嗯了一声,眼睛却仍看着天边悬着的一轮弯月,看它不时穿过云层向前去。她已分不清是不是少女时代常常对之遐想的月亮了。她的感觉停滞了。它仿佛往上升,又好像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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