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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7

新的一天开始了。狗的叫声惊醒了她,窗外射进来的强烈的阳光使她睁不开眼。花上两分钟,田园努力想弄明白这是哪里。新的地方。不,原来的地方。头顶的水泥板上有蜘蛛网挂着,浓重的菜籽油的味道飘进来,母亲的声音在外屋响起——这些太熟悉了。田园仿佛听见母亲在喊:起来起来,烧饭,洗衣服,缸里没米了。仿佛昨日重现一般。奇怪的是,这熟悉的一切同时又带着强烈的陌生感:蜘蛛网陌生,狗叫声陌生,就连阳光都那么陌生。毫无疑问,她和这里已经拉开了距离。

田园突然意识到,离开这里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命运曾一度左右了她,却在来得及的情况下对她及时放了手,给了她重新面对的机会,而她抓住了。

康志刚说到做到,一大早就去镇上找银行,如果镇上没有,他还将去县里取款——他确实善解人意。

田园从床上起来,看到窗外的群山闪耀着秋天的斑斓色彩,这景色多少年没见了,却实在难说是陌生还是熟悉。她想出去看看,身上有点发冷,又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几次厕所,面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感到头重脚轻。母亲急得不行,站在床边两只手搓成一团,不得了,不得了。

不一会儿,赤脚医生被请了来。他询问了昨天的饭菜,认为可能是水土不服,问题不大,只是暂时需要多休息。

整个上午,母亲一直陪伴在大女儿床边。她们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一起度过好像也很不错。田园心里高兴的是,她对母亲的爱的要求没有结束,虽然间断了许久。母亲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小心翼翼地重复说了好几句:你回来我们高兴死了。但她端来茶水时,只是将碗放在床头柜上,没有碰女儿的手,好像戒备着什么。看得出,她有顾虑。田园心里再次涌出对老迈母亲的怜悯。她看着母亲,仿佛站在时间之外,既不愿回想过去,也不愿触及现在。她只盼望这种单纯的怜悯更长一些。

父亲将堂屋的电视机搬了进来:躺在床上闷就看看这个。

电视正播一个肥皂剧,老太太看得很专注,神色慢慢缓和下来,这使田园心里略微放松了些:妈妈能看懂吗?确实是没话找话。

你当妈真的老了?老太太咧开嘴笑了笑。怎么不懂,这个女的为了钱,嫁给一个老头子……她开始复述整个剧情,说得清楚极了。她什么都知道:三陪小姐,贪污的大官,手机短信,明星丑闻。甚至连克林顿她都有见解:那个男人在办公室乱搞。广告明星穿着三点式露面时,田园看母亲的神色平静得很,似乎已司空见惯。母亲晓得时尚,懂得潮流了,不再像当年看电影,只是一味想知道最终的结果坏人如何好人怎样,没那么简单了,比想象中进步很多。阳光不像早上那么刺眼,透过树梢显出别样的温柔,在她的肩头跳跃着。她又听到了狗叫声,狗叫声从她进门起就没怎么断过,此刻却少了刺耳,多了温暖。

她立刻想起到达C市第一晚的情景:街道上的迷离灯光,衣着体面的都市人眼里的傲慢,没有一丝温暖。她仿佛看到遥远的年代里那个站在大街上茫然无助的姑娘的身影。从那天开始,她就在想着回家,回到今天。

还是家里好。她情不自禁地说。

家里好什么?你要是在这里窝一辈子,那才叫亏!母亲接过她的话头。幸亏你没答应蒋家的婚事,不然的话,现在的日子就太难过了。

他们家怎么了?

这几年河里运输不景气,加上前年跟人家签了一张假合同,一下子亏了个血本无归。现在他们家日子可难过了,怪就怪这家人没一个认得字……母亲的声音里透出幸灾乐祸。田园晓得,没和蒋家结成亲家这几年来,他们两家的关系一直有点僵。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憨憨的说话略微有点结巴的蒋立根,他的面貌已经有点模糊了,但是关于他的那段记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十八岁的田园成了干活的好手,逐渐取代父母成了一家之主。别的同龄女孩在读书、和小姐妹窃窃私语、和父母怄气掉泪时,田园在谋算生计、安排一日三餐。她话不多,看上去有点粗糙,但是稳重大方,通情达理。她喜欢看书,村上凡是有书的人家她都会定期做客,手上牵着一个妹妹。她总是红着脸问那些比她年长的男孩女孩,有书看吗?她借书总是有借有还,决不损坏。久而久之,只要她一出现,人家就知道她的来意。她读的书良莠不齐,有别人用来擦屁股的《基督山伯爵》,有被孩子们用铅笔涂鸦过的《射雕英雄传》,甚至还有旧版教科书。农闲时,女孩子成群结队出去玩,妇女们坐在一起拉家常,男人们窝在一张方桌前赌钱,小孩子吵吵闹闹东游西逛。田园却从书里找到另一个空间,那里安详自由,远离责骂和叹息,没有超负荷的重压。渐渐地,她感到自己和现实之间隔着什么,模糊不清却又深不可测。她有了写字的冲动。她用妹妹们用剩下的铅笔头来虚构一些故事,制造一段姻缘,觉得有点样子了,就找一个过期杂志的地址工工整整地抄上,到镇上寄出去。等待的过程空虚而充实。田园开始感觉到文字有一种无边的力量,它不但能提升平淡的生活,而且永远常变常新,却又与世无争。文字世界里的奥妙全归自己发现和享受,没有贵贱之分。

田园在收工的路上常常经过阳光满铺的树林,在静悄悄的午后,她总是睁大眼睛,好像有无数新东西潜伏在暗处。槐树发芽了,麻雀飞来了,知了沙哑地叫着,突然一阵大风把什么都打乱,尘土糊得眼睛睁不开,太阳突然辣起来……但最终消失在傍晚。她的灵魂深处一直等待着发生什么事,就像一个沙漠里的行者渴望走着走着就能看到一片绿洲、一洼水塘。她不知道期待有什么结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田园机械地观望着。谁都看得出她一无所有,只有劳累,却看不出她有一个无边的空间。

姐姐的行径在大妹妹田盼弟看来寡然无趣,可是姐姐的名声比她好许多倍。邻居家的大妈总是拿田园作榜样训斥自己的女儿:你看人家田家大丫头,多能干啊!多稳重啊!这让田盼弟忿忿不平,愈加破罐子破摔。

田园长到十八岁,媒婆就上门了。媒婆好像特别兴奋,从村头远远说笑而来,老早就张开喉咙招呼田园的母亲,问她中午有没有肉招待她。田园的母亲瞪着眼睛发愣。媒婆见这户人家不适合兜圈子,有点不情愿地公开了这个好消息:本村首富蒋立根委托她来向田家大女儿田园提亲!

蒋立根是村上第一批出去闯荡的男人,比田园大五岁,在外面赚了一笔钱回来后又贷了一笔资金,买了一条二百多吨的铁船,在离别峰山不远的长江上跑运输。两年不到,据说已有数万元存款,发展势头蒸蒸日上。

蒋立根仪表堂堂,性格憨厚,除了手上金灿灿的戒指显出富贵之外,和一般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没有念过书。

田园的母亲像木头人似的听任媒婆道喜,又听凭媒婆作主,安排第二天中午田园到男方家吃饭,算是正式见面。媒婆没有问这家人答不答应,在她看来,这是明摆着的,占了便宜的一方肯定无话可说。

媒婆的嘴不牢。当天晚上田园去河边淘米时,姐妹们就吱吱喳喳地说起了风凉话,她们嫉妒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第二天,田园随母亲和媒婆去了蒋立根家。

蒋立根已出嫁的姐姐带着这个未来的弟媳妇参观了自己的家。一楼是宽敞的堂屋,在这里它叫会客厅,桌椅都是时新的,外加厨房和院子,相当的气派。到了二楼才是蒋立根的卧室。蒋立根的卧室比田园睡的房间起码大五倍,另外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房间,“这是以后小宝宝住的。”

同在一个村子,他们的生活状态却天差地别。

母亲在田园耳边嘀咕说,“闺女,你真好命唉。”

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未来,吃过饭后喜上眉梢地走了。

陪客的媒婆、姐姐和蒋立根的父母也借机走了,留下一对早就相识的陌生人。

双方相持许久,蒋立根总算先开了口:“你写小说呢?”

“是的。”田园答了一句。

村里人对立根是有好感的。一方面是出于对有钱人的尊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立根确实是个不势利的能人。平常人们对立根用的就是今天立根对田园的态度。田园的心中微微动了动。

“往后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会帮衬他们的。”

田园看了看那个一脸严肃的男人,心里知道这不是交易,虽然被他当成交易说了出来。可是田园对这样的开头和往后的继续已经兴味索然了。

下午一回到家,盼弟就拿出一封信,那是上海一家《文学报》的退稿信。事隔多年,田园仍然记得里面的字字句句:你的散文语境很美,心灵也很敏锐,观察事物的能力很强,只是内容欠缺新意。你要多读书,多接触社会,肯定能得到自己独到的见解,写出有深度的作品,祝你成功!

这是迄今为止田园收到的最有学问的人的信,这些文字像刀子一样划过了田园的心,让她的心哗哗啦啦打开了缺口。她的手脚一刹那变得有点麻木。对文字以及文字所延伸出来的空间的想象让她不能自已,方寸大乱。她紧握信件,眼睛看着门外。山默不作声,草散发芬芳,风徐徐自舞,还有嘻嘻哈哈的妹妹们,得了儿子仍然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父母,以及那水里倒出来的自己:那个双目黯然,皮肤粗糙,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就是我吗?我到底属于这个地方还是另有他处?

黑暗开始降落下来。黑暗广袤无边,不可动摇,无法无天。她突然意识到真正决定命运的不是蒋立根和他带给她的将来。真正的生活就在这字里行间!

熄灯之前,她突然问盼弟: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男怕不识字,女怕嫁错郎,我自然想找一个像姐夫那样的人。她已经在心里认同蒋立根了。

他这个人有什么好?

有钱,不用干活还不好?盼弟反问道。

田园盯着妹妹的脸,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盼弟缩在姐姐脚头,打个哈欠。

那么,你没别的想法,比如说,到更好的地方过另一种生活?

哎呀,怎么不想?要一步一步来嘛,有了钱这些都不难。田盼弟隐隐约约地感到姐姐心里有鼓在敲,但她搞不懂是什么曲调。田盼弟不是不肯动脑筋,她的见识太有限。

你总是这样,好事坏事你都不高兴。盼弟补充一句翻过身去朝里睡了。这一夜暴雨覆盖了山脚的沟渠,覆盖了幼小的油菜,覆盖了周围的一切。

田园悄悄地看着自己的家:黑夜的暗影使屋子变得诡异,床上的蚊帐大补丁套小补丁,睡在里面的姑娘们身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她们不时伸出一只手,赶跑突然袭击的蚊子。墙上到处都是裂缝,仿佛随时倒塌,一只被蜘蛛网粘住的苍蝇在作徒劳的挣扎,随着力气一点点消失,它动作的频率越来越慢,最后变得悄无声息。油灯随风摇晃,黑烟冲到田园脸上,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空气中慢慢飘浮起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气向她逼来。她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个女子,就算有比天还高的梦想,有水晶般光亮的皮肤,有不染杂质的好名声,可是在这里,一旦青春逝去,一切就变得毫无价值。她的奶奶,她的母亲,她们当初也曾有过被重视的风光,用河水洗乌黑的头发,粗布大褂里能掏得出鲜活的青春,可是现在她们又怎么样呢?

田园彻夜未眠,胸腔里有一种快要呼不出气的感觉,逃脱的念头直冲脑门——离开这里。这个念头乍一露头她不胜惶恐,但随即心里就亮堂起来。她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有爱情的生活,有理想的生活,有长久幸福的生活。

它不在这里,在远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悄悄起了床。一切依旧:隔壁房间里父亲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咯咯声,蚊子的嗡嗡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她怀揣着积攒下来的四十块钱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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