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没有就此结束。第二天一大早,雷向阳接到田园的电话,怎么样,我妹妹还不错吧?他不得要领,只好笑了笑。
田园接着说妹妹不仅长得漂亮,懂情调,家务也比较内行,性情温柔,还会调许多种酒,有酒吧工作经验。听起来像是在推荐人才。
那是,雷向阳附和道,你妹妹很不错。
这么说你也觉得你们很般配,你会再约她的,对不对?田园的声音愈加轻松起来。
“般配”这个词让雷向阳觉得有点可笑,再约她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他把话筒从耳朵边拿到眼前看了看,好像看到她的眼睛在电话那端巴巴地等着他答复。有点儿滑稽,雷向阳想,但没必要让对方扫兴。他重新把电话放到耳边说,好啊,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不好么。
他听到她清脆地笑起来,笑得真好听。他还想谈谈她的作品,她已经把电话挂了。捏着话筒他脑子里出现她欢快地在屋子里穿梭的情景。
第二次上门做客雷向阳才发现事实比他想象的复杂些。那天下午果然田甜也在。她像主人一样为他倒茶让座,她姐姐则靠在门口手里捧只茶杯,像个客人。她注意到他身上的亚麻线衫,你的衣服很好看。不等他答复她就自顾去了书房,仿佛招呼客人不是她的事——那么她请我来做什么?
陪在他身边的是田甜。她穿着浅紫色的双排扣风衣,胸前结了根丝巾,头发披散在肩头,丝丝柔顺。他想起她姐姐笔下的那个姑娘:用奶奶留下来的裹脚布做胸罩,从小就有不一般的美的鉴赏力,大家都喜欢她,她有一种神秘力量使周围的人为她陶醉……一种模糊的同感出现在雷向阳头脑中,他发现自己被田园笔下的温情所感染牵引。他期待能够继续面对那部作品。但她自从进入新的写作状态后,仿佛不再需要与他交流。他习惯了她消沉忧郁的表情,习惯了为她担心,她如今的模样,他反而有些不适应。
半个小时后,他起身告辞。他没有向主人道别,以为会影响她的创作。他刚穿上鞋,田园自己却打开书房门出来了:怎么,不留下来吃晚饭?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他立即明白了她的安排。
不了,酒吧里要照应。他有意说得坚决,逗她一下。
那么你送我妹妹去花店吧。她不作挽留,顺水推舟提出要求。
可以啊。他装着浑然不觉的样子,反正顺路。
田甜始终温顺地站在一侧,不声不响,直到上了车,她才对雷向阳道了声麻烦。
到达花店后,田甜下车站在路旁向他挥挥手,脸上保持着矜持的微笑,使雷向阳再度想起她姐姐作品里的那位姑娘。
他不知道,当他的车开出她视野的时候,田甜还在对着他消失的地方久久眺望,像是指望他原路返回,又像是希望对他有进一步了解。她暗中观察他的脸色,凭空捏造他的感觉。她的思想不断陪着那个男人走。十分钟后他到达酒吧,坐到自己的办公室查看昨天的账目,或者坐在临窗的椅子上为自己要杯咖啡,看着外面的街景——这时他会想到自己吗?他酒吧里的姑娘们真是幸运,能够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
田甜知道得找机会使他明白她的心,但是过去那些经验好像使不上。她知道他不一样,心里惧怕。想到自己可能会失败心就隐隐作痛。只能赢,不能输,她暗下决心。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对那个符合理想男人的思念,对归宿的强烈期盼,还有自怜自艾的伤感,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种痛苦——她不但不求解脱,反而越陷越深。一束花扎得不好,店员招呼客人的态度不够殷勤,风吹动门发出声音,她都心里有火。她埋怨小姑娘们说话太大声,又想到今天穿的衣服不够别致,还想到自己住的地方不够宽敞——万一哪天他上了门,怎么接待他?
但是对方没有回应她。在很长时间里她小心地拿着自己的电话,洗澡时带到卫生间,用塑料纸包着,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在电池还没有用完时就充电——她怕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会耽误接到他的电话。她三天两头去姐姐家,下厨房做可口的饭菜,打扫卫生,尽量默不作声。她意识到委曲求全的重要性,装着很快乐,说笑话给姐姐听,尽管她知道姐姐未必喜欢听她的笑话,但笑话能活跃气氛,增进感情。这也许是她惟一能够做到的了:让对方感觉到她的真诚、亲情的重要性以及紧密相联的关系。但姐姐对她的努力似乎视而不见,心思全用在写作上。她心里恼火:妹妹的幸福不比写作重要么?
更伤心的是,她苦苦的期待,那个男人竟浑然不觉,没有任何回应。难道他真看不出她为谁精心打扮?为谁放弃了工作?她由于烦闷无聊而产生的种种怨恨都转移到他头上,想努力减轻痛苦,结果反而加重了烦躁,看什么都索然无味。她对自己想象出来的温存体贴也起了反感:反正他不在意,我又何必呢!她委屈极了,仿佛已经付出了许多实在的东西而对方竟然不领情似的,恨不得去找姐姐给他压力,但一想到由她先说出来就觉得伤了自尊,这时她清醒过来,对自己的表现大吃一惊:自己居然变得这样浮躁,让人看笑话不成?她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对着花店的玻璃橱窗调整了脸上的表情。她微微一笑,想到刚才在他跟前也是这样笑来着,这笑是如此美丽又凄楚,连她自己都感动、陶醉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她夜夜失眠。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看不顺眼:家具样式太老,小闹钟太吵,天色太暗,就连床上被单的颜色也怪里怪气。说到底都是过去的眼光不对,她想。今天已和往日不同,她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作用。她想着应该和一个朋友去喝一杯,然后装着和他偶然相遇。这个主意妙是妙,就怕姐姐戳穿。可怜的我一切都被姐姐控制!如果他跟姐姐一点不相干,倒能按自己想的办。她开始后悔深圳之行的秘密都被姐姐逼问了去,成了她的把柄。这么一想,田甜心里的恨就丝丝往上长。如果姐姐从中作梗,我就孤注一掷。她暗下决心。
就在她心神不宁,患得患失到极点的时候,机会突然来了。姐姐打电话让她买菜烧饭。她恨恨地想,不用心帮妹妹忙还老指派人,真不要脸!她确信姐姐不要脸,可是不敢不去。草草买了点菜她就进了门,一进门,突然眼前一亮,那个让她寝食难安的男人笔直地坐在沙发上,正和姐夫谈天。整个房子一下子亮如白昼。
雷向阳是受康志刚的邀请来吃晚饭的。这次他没多想,进门和康志刚聊了没两句,田甜就到了。田园居然不在家。田甜一到,康志刚也借故出去,他立即明白了,只能和田甜坐下来交谈,喝茶。谈话是困难的,他没有准备和陌生人谈话的内容,只好谈天气,谈茶,谈花。田甜一如既往地矜持,仪表举止毫无破绽,虽然任何话题她都不能往深里去,但她到底耐看:头发柔顺如丝,侧面的弧线极美,皮肤尤其好,毫无瑕疵,使人想起美玉。雷向阳发现每次见面她的装束都不一样,颜色搭配富于变化,总令人耳目一新。她十指纤纤,举止优雅得体,说话有分寸,与她姐姐动不动就走神形成强烈对比。姐妹俩往那儿并排一站,谁更吸引眼球一目了然。不过真正的美应该乍看不起眼,越细看越入迷,关键是内涵。雷向阳看着田甜,想到的却是田园。
雷向阳勉强讲了个笑话,田甜及时笑起来,却又迅速收住,双手朝眼角轻揉了一下。雷向阳立刻明白,她怕笑出皱纹。此举让他刚刚生出的一点好感消失大半。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安静,时间渐渐凝固在空气里。
他不再说话,她也不开口,坐在那里端着茶杯细细地啜饮,每一口间隔很久。屋里寂静无声,挂钟发出嘀嘀嗒嗒的响声。他感到烦躁,想告辞又不好意思。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倒也罢了,明白了不合作,肯定会使人难堪。田甜心里急,但不放在脸上。她时时记得自己的青春在淌,却不能让人看出来。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白色的窗帘轻轻飘荡,雷向阳惊了一下,赶紧去关窗户,说天气凉了。
我喜欢凉一点儿,不太喜欢夏天,夏天让人头昏脑涨,秋天虽然凉一点,有时还有点冷,但空气清新。田甜庆幸自己总算又找到了话说,而且还能表现一下,心里暗暗感激那一阵风。那是那是,雷向阳附和着,口气生分。
总算熬到田园夫妇回来,雷向阳松了口气,田甜却有点失落。夫妻俩配合默契,一回来两人就拉着手,想用恩爱来强化目的。雷向阳感到无趣,告辞说自己不太舒服,得早点休息。和上回一样,他送田甜回家。一路上他不怎么回话,既不谈自己,也不试图了解她,谈谈酒吧,谈谈酒,大都片断,没什么关联性。没有关联的交谈是不入心的交谈,不入心的交谈是没有前途的交谈,这一点他有意为之,对方却浑然不觉。他有些沮丧,又有点愧疚。他其实早就决定下次不去了,他觉得难受。面对索然无味的姑娘,经受那样的约束,重复那样的客套,实在有违他的天性。可是他心里清楚,下一次受到邀请,明知人家别有用心,还是会情不自禁前往。他知道自己在向她的愿望顺从,妥协。这不应该是酒吧老板雷向阳的作风,也不应该是诗人雷向阳的作风:顺从一个女人去跟另一个女人周旋。话说回来,这么多年来自己不是一直在妥协吗?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妥协于一种非他理想的生活方式和游戏规则,但是现在发生了变化——他妥协于内心的一种感觉。快到田甜的住所时,她问到他的电话。你姐姐知道。他说得毫不犹豫,说完之后立刻感受到对方的难堪,同时似乎看到了她姐姐失落的表情,他一下子发现了自己的无能。
第二天上午,田园接到了两个电话。先是田甜和她扯了好几件无关紧要的琐事,然后才支支吾吾地打探雷向阳的态度。其实田甜自己也有足够的智慧总结出来: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她之所以打这个电话是有意表露着急的意思。田园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她两句,并没有拿出什么具体的意见。相隔不到十分钟,田园接到了第二个电话,是雷向阳。和田甜一样,他在电话里的表述也语焉不详。这可不像他,田园灵感一现,作了判断:想了解我妹妹吧?
不不,雷向阳赶紧否认。打电话之前他脑子里想了许多打电话的理由:先得感谢款待?随即觉得不够真诚,问康志刚在不在?事实上康志刚在家的时间非常之少,尤其是上午,这借口轻易就会被识破。但这个电话不打他心里空得慌。他想喝一杯可能会好一些,喝下一杯后他又发现不是胆量的问题。好几个业务电话要打,好几笔生意要谈,为什么这个不需要打的电话号码却一直在脑海里闪,挥之不去呢?那个朋友的妻子,已婚妇女,乡下来的姑娘,文学爱好者,一双眼睛,一丝不经意的笑,把他雷向阳缠得心烦意乱。他被这种情绪激怒了,血往头上一涌,一鼓作气拨通了这个号码,不给自己反悔的余地。谁知对方居然笑着问他:想了解我妹妹吧?
他一下子泄了气。知道这种误会很糟,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谈谈你的写作。
对方一听笑得更欢了,我这几天没写出什么新名堂。
是不用急,酝酿得越充分,写起来越顺手。雷向阳的话听起来像个行家,实际上他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好在对方没有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任他说东道西。在他说到酒时,对方说田甜是调酒的好手,在他说到女作家时,对方说其实不写作的女人才美得单纯,比如田甜。田园的话牵强附会,连自己也不信。结果两个人一个误解,一个知道被误解,在电话里同声大笑。渐渐地他平静下来,说到自己的小酒吧,说到上一个女朋友,再说到母亲,说到以诗为食的少年,说到若干年前的颁奖晚会,说到那篇得奖的散文,说到对女人的失望以及对独身生活的偏好。田园由着他说,反正自己也是想到哪说到哪。后来终于说到小说,说到正在写的这个东西,两人一致认为《我家门前有座山》作为小说比作为散文更合适。这场持续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仿佛一缕微风吹拂着他。雷向阳感受到一种抑制不住的诉说的快乐,词语接连不断地从口腔里蹦出来,无需寻找斟酌。
雷向阳以为这场谈话可以改变田园的某些想法,虽然对她的热心只字未提。或者说正因为对她的热心没有表示半点谢意,这本身就说明一种态度。他认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默契,虽然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但是如同他对她的理解和赏识一样,她也应该洞察到他的人生观、为人处世的原则。然而他自认为的默契并没有改变她对他的近于荒唐的安排,两个星期后,她委托康志刚直接上门来做说客了。
那天康志刚的情绪很好。经过几个月反复周旋,那宗最大的单子终于敲定了:C市政府一切外事活动、区间会议以及体育活动期间所有的鲜花业务统统被他拿下了。争取这个业务本身就像是经历了一场马拉松,许多对手虎视眈眈,暗地里使手脚的也大有人在。他康志刚能取得最后胜利,完全凭的真本事,其中的曲折一言难尽,这不能不令人激动,也着实值得庆贺一番。敲定单子的当天他购买了一辆面包车,车身上印满鲜花,一幅田园在电视上亮相的镜头也剪辑下来,贴在车窗玻璃上。不到几天,C市人大都知道“凤之舞”的老板娘上了电视。这辆面包车在城里来来往往,一刻不停。
康志刚在电话里向雷向阳展望了“凤之舞”未来的前景后,问雷向阳在不在酒吧,声称想过来喝两杯。我在。雷向阳话音刚落,对方的笑声就从门口传来了。康志刚显然情绪极好,否则不会和他开这种玩笑。起初康志刚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跟雷向阳不停地提到自己的小姨子。雷向阳笑着请他喝酒,康志刚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我们做了亲戚,我坐下来喝酒恐怕比现在还要自在。
雷向阳像是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怎么,现在你来喝酒我招待不周吗?
老实跟你说,老兄,你之所以快三十了还不肯结婚,依我看是坏女人接触多了。按照我的经验,想讨好老婆的话,还是乡下姑娘靠得住,我老婆你看在眼里,人不错吧!
这样比较两个人未必——雷向阳一时没想出用哪个词表达。
一个娘生的还能相差多少?康志刚意识到对方不傻,讪讪地笑道。
不管怎么样,你看我生意做得是不错,可是在这里也没几个真正贴心的朋友,我们要是能成连襟,以后在业务上进行整合,也不是不可能。我小姨子这人不错,你是看到的。她也真心觉得你好——
没等自己把话说完,康志刚就端起一杯生啤一饮而尽。对方过了半分钟没给答复,他脑子里又有了新内容,等不及要说出来。我又有新主意了,但就是缺得力的帮手,你老兄若是有兴趣,我还真想和你合作搞大些,往周边城市扩展,这不算什么异想天开吧。
当然不算。雷向阳刚举起酒杯,康志刚就一仰脖子咕咚咕咚一阵猛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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