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雷向阳家的客房里,田甜坐在她身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雷向阳的家跟前几个月有了些不同。房子正在装修,地上铺着报纸,墙壁一半亮洁如新,另一半污迹斑斑,地上放着几只油漆桶和几块木板,刚买的床还没来得及组装,席梦思也靠在卧室的墙上。生活好像因为她的到来而中断了。
今天让工人休息,以免吵了姐姐。田甜解释道。
田园想爬起来,田甜问她:现在起来,你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回自己的家?
不,她坚决地摇摇头,觉得胸口发闷。
那么你想去哪里?
这是老问题,她昨天问了自己一个晚上的问题,这个问题已经让她费尽心思,现在妹妹也来问同样的问题,她同样难以回答。
雷向阳端着稀饭进来了。
你烧成这样,我都怕死了,可是他不同意送医院,说医院不如家里好。
田甜边说边把姐姐扶着在床上坐起来,背后垫了几个靠垫。田园勉强张开嘴,喉咙口发硬,食物咽不下去。她停了下来,把脸转向窗外。她向外看,尽量向外看,窗外没什么新名堂,别人的窗口,别人的房子以及别人窗口的灯光。黑夜已经下垂,这一天又将过去。
从她昨天进门到现在,田甜和雷向阳就没有离开过家,也没合过眼。他们买来了体温表和营养品,给她量体温,把药端到床边,尽量想让她呆在这里舒服些,但是她知道,现在无论他们做什么,她的身体和心灵的一部分已经不会再活过来了。
雷向阳和田甜的手机轮番在响,他们一接,她就明白是康志刚。没有,我没有找到,你不要太着急,她也许只想一个人呆着冷静一段时间。
对方在电话里不知说些什么,只听到雷向阳不停地嗯,嗯,是,知道。或者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放下电话,雷向阳告诉她,康志刚差不多把C市的朋友全发动了,现在他还在外面。他让我和田甜去别峰山,他以为我们在去别峰山的路上。当然,这个我们会解决。
她不说话,也不想听,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她的肉体和灵魂都已进入休眠状态。
那晚以后,她的体温正常起来。她试图从床上起来,她知道自己得离开,让这儿恢复到原来的节奏,让竖在客厅的新床安装起来,取代这张旧床。她知道躲在这里不是办法。
田甜公然和雷向阳住一个房间了。她穿着睡衣在屋子里走动。她积极寻找、照顾姐姐,田园晓得这是一种亲情,一种责任,跟心灵相通无关。田园没有感应到妹妹对她的同情——虽然她觉得被同情是可耻的。
田园知道田甜担心什么:担心丑事传回家,担心婚礼被耽误。她没有跟妹妹解释,自己根本就没打算回老家。瞧她那不安的表情,怎么跟她说她才明白,才相信呢?让她信就只有离开。可是没有去处,这是大问题。她仿佛能透过第三只眼,看到此刻躺在黑暗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紧闭,两手平放,一动不动,如同一尊蜡像。
她反复地睡,又反复醒来,完全不按规律来。再度醒来已是半夜,她从床上爬起来,昏暗的光线充斥着房间,死灰一般悄然无声。她看到面前一面镜子照出的那个女人有着死灰般的脸,这颜色与她晦暗的心境十分般配。透过窗帘的缝,她看得到窗外朦胧的屋影和夜空,一切苍白冰冷,包括她的身体,虽然有鸭绒被和空调,但是没有用,她还是觉得彻骨的寒气从脚心进来。温暖、希望统统不见,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都有意外,惟有时间不会出意外:新的早晨又来到了。田甜送进来面包,牛奶和鸡蛋。睡得好吗?她的言语里充满了关切。不知不觉,好像是一夜之间,她就由妹妹变成了姐姐。田园点点头,表示自己还好。但是她发现妹妹的眼睛浮肿,面色也不好,像没睡好。
田甜简短地停顿,然后说:你能照顾自己吗?今天去看戒指,这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实在没办法推。末了又补充一句,你还不准备回家吗?
田园不是没想过,回家是否意味着双重的背叛:回很久以前离开的那个家和回不久前刚离开的那个家是否都一样?从背井离乡的那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开始,她就准备好了,准备挨饿,准备受苦,准备被欺骗,准备承受背叛。她不是没有被伤害过,但是她恰恰没有准备承受来自这个男人的背叛。她是否对他太信任了?她一直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周围每天都有这样的传闻,她凭什么就一直不对自己打一打预防针呢?凭什么就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她一直接受他的关心和爱,是否已经神经麻痹了?被“过去的经验”和“已经存在的事实”戏弄了?是一开始就错了呢还是仅仅是一个意外?过去的这三天,她仿佛被抽空了血液,身体周转不灵,脑子也周转不灵了。她甚至希望自己犹如一粒尘埃一样随风而飘,不要停止。
见姐姐没有答腔,田甜讪讪地加了一句,不要误会,我不是赶你走,是姐夫都快急疯了。我们不停地撒谎,把他折腾得也差不多了,怎么着也应该考虑原谅了。都觉得对不起他了。
田园奇怪地看了一眼妹妹,我没听错吗?对不起他?但是她不想把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没必要跟妹妹讨论这个问题。她根本就不懂。
田甜小心地在床边坐下。姐姐,在这个社会,在城里,这真算不了什么大事,不值得闹得天翻地覆。她顿了顿,观察姐姐的脸色,姐姐面无表情,她继续说,我知道你清高,可是比你清高的女人多着呢,你看人家希拉里还得受那样的委屈呢!
放屁!她在心里骂道,把眼睛从妹妹身上挪开,挪向窗口看着外面,看别人的窗口,看天,看墙壁。
田甜好像豁出去了,继续道: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依我的了解,你能应付过去的,比这更大的事情你都应付过去了,你有这个能力。
这算什么能力,简直莫名其妙,可恶之极!有这么说话的吗?把别人的痛苦跟什么能力扯到一块儿去。田园在心里几乎破口大骂。但是你指望她跟你说什么呢?你不是早就料到她会跟你说这些吗?
其实你一向不是很开通的吗?白雪回来那会儿,瞧你多热心,你能对她的过去既往不咎,也相信她能重新做人,怎么今天就不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呢!拿我自己来说吧,你以为我不知道雷向阳以前干的那些事吗?他当真没犯过错误吗?他不犯错误怎么认识白雪?我又不是白痴。可是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幸福吗?生活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姐姐,这个你比我清楚。
田甜越说越得意,觉得自己真是比姐姐明事理多了。
田园突然觉得有火从胸口往外窜,她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冲向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给她一巴掌,请她闭嘴,让她滚蛋!但她知道得控制住自己不这样做。她强令自己作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始终保持着看窗外的姿势,不准自己动一动。
田甜说了半天得不到反应,终于沮丧地住了嘴。不久之后他们终于外出了。田园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才松开身子,她发现脖子有点酸。
半小时后,她听到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卧室门开了,进来的是雷向阳。
他没有敲门。田园抬起头来看见他,本能地想转开眼睛。我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说,脸突然红了起来。
一刹那间,田园发现那天在婚纱店里腼腆、不知所措的妹夫形象不见了,而当初那个陪着她寻找白雪、鼓励她写作的雷向阳又回来了。几天来,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肉体漂浮了多时,此刻她感到沉重但熟悉的自我又回来了——她恢复成了一个需要帮助的脆弱不堪的女人。
她安下心来。她知道他不会让她难堪,不会让她听不中听的话。
你尽管安心养着,想呆几天就呆几天,不用担心我们,房子迟几天整理根本没什么,年内结不结婚也不是什么大事。雷向阳又恢复了从前亲切的语气。
田园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想反悔吗?
不不,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不想太急。雷向阳有点慌,顿了顿,像在聚集着勇气:其实我跟你一样,心里乱糟糟的,也想搞清楚……
田园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有些诧异。他靠在电视机旁,不再保持客气的笑容,这笑容他已经保持很久了,此刻他却严肃地直视她。自从他和田甜的事定下来后,他就不用这种表情面对她了,或者说,她好久没有观察他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她把他从朋友的字典里删除了。此刻她突然强烈地发现他仍旧是一个朋友,像朋友那样说真心话,像朋友那样坚实可靠。
但她没有回应他。他等了一刻钟,她仍然面无表情。终于,他的面色松懈下来。我得出去了,田甜还在珠宝店等着我。在他走到门口时,田园突然开了口:为什么?
他站住,背朝着她。
难道我们大老远的跑来,辛辛苦苦地干没日没夜地干,到末了就是为了变成一个嫖客吗?告诉我,是不是非得这样?田园终于爆发了。
他没有回答她。她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要是这样,那倒不如什么也不干!为什么他变成这样?难道这地方只能把人变成这样吗?城市就是这样?是我没见过世面吗?不稀奇又怎么样?不稀奇我就得认了吗?我知道你们这些人不当回事,我妹妹也不拿这个当回事儿,她们就喜欢认命,说什么现在的社会就这样,男人们就这德行,但我不行,不要劝我,我是不会认的!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想替任何人辩解,但是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有时候确实没办法解释,现在很多人做事都有点盲目,并不是想清楚了才去做,他自己可能也会对自己的表现觉得莫名其妙,我指的是过一段时间回头看的话。
说完这一段话后,雷向阳陷入长时间的停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的脚上是一双丝绸边的深蓝绒毛拖鞋,这是田甜买给他的,在这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漂亮又暖和的拖鞋。
田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目光,继续说:人有时特别被动,想做的和能做的好像不是一回事,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所以,就算他有这样的行为也不说明他不爱你。当然如果他爱你再这样干才更加可恨,这说明他迷失方向了。不仅是他——雷向阳苦笑一声——这个社会把很多人的意志变得特别脆弱,不堪一击。我也是这样,有时一觉醒来,发现世界越来越陌生,真是好笑。我就是因为怕,所以不肯搬新房子。我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了,却越来越感觉陌生,越来越感觉无知,再多的钱也觉得没有安全感,害怕突然有一天,过去的东西全都不见了。我都不敢想象再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从没有挨过饿,但是有几次却梦见被饿死了。
雷向阳说的这些话,听不出目的和企图,但至少给她带来了疼痛的安宁——疑虑渐渐取代了痛苦。后来她理顺了一些思想。原来她一直以为,她对生活不无厌倦,是她个人的问题,她此刻的痛苦也是她个人的问题。但是现在想来那不仅不是她造成的,而且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如果她不是这个样子,是另一个样子,她同样也得承受这些东西,她本身是没有对错的。努力不努力都不能阻止问题到来。如今它来了,到了你头上,如此而已!她绕来绕去,又有点儿糊涂了,但总算感觉到事情有了另一副样子:痛苦仍然在,却又似乎不同了。
但是我现在没有地方可去了……她看着他,目光迷离。
不,你可以呆在任何你想呆的地方。
这不对,看上去你可以呆在某处,事实上你不能。她心里知道,不管看上去有多少种可能,她仍然无处可去,这就是目前的局面。
雷向阳走后,她感到身体松懈下来,困意袭来,因为脑子里不再那么混乱,很快进入了梦乡。夜里十点多她醒了,头脑里虽还想着那可恶的事情,却一点没有惧怕的感觉,和昨天完全不同。她期待领悟更多,但那天之后,雷向阳一直没再单独进她的房间。她听到他向田甜交代中午要做给她吃什么菜,听到他在阳台上浇花,听到他主动要求替田甜拖地。一连几天,他一改往日晚睡晚起的习惯,一大早就上菜市场买菜,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还有个酒吧。她听到他要求前来装修的工人们回去歇几天,什么时候来等他的通知,反正暂时不用来了。他说得胸有成竹,不温不火。他静悄悄的,但是她感觉到他一直在这房子里。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完全放松了,她觉得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
此后的两天,她一直没有离开那间屋子,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大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关上门。她尽量不弄出大的声响,让自己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希望和他们不相干,希望他们把她忘掉,这样至少可以让他们的生活少受干扰。他们也处处替她着想,客厅里的电视声和走路的步子很轻,接电话时也尽量把嗓音压到最低,但是没有放松对她的照应,隔几个小时就进来看看她,问她喝不喝水,吃不吃东西,她谢绝后,门就会被带上。大家处处小心,这是一个不正常的状态,她在别人家里!这个问题凸现出来——我应该到哪里去?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让她像现在这么躲着不见人而又不干扰别人。
她是被一阵窃窃私语声惊醒的。住进来这几天,她第一次确切地听到他们在谈论她。雷向阳说:不用这么急,今天下午我们应该留在家里。
田甜说:要不,我们请工人在客厅先干着?
现在开工,她怎么休息好?
可是,时间这么紧。田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别扭。
他打断她,如果实在来不及,过完年再办也不迟,反正请柬还没有发出去。
这怎么行?田甜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能听出来有点急了。
我相信她不会有事的。田甜的声音细小如蚊,最后一个尾音似乎又被她自己吞回去了。
脚步声到了门口,田园赶紧闭上眼睛,门开了,但是没有进来的声音,然后门又轻轻地合上了。
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负担,她的存在已经影响到别人正常的生活。她能感觉到妹妹内心的紧张。她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小说,在小说中,不是人人都有幸福圆满的结局吗?幸福就是无家可归?幸福就是婚礼中止?幸福就是躺在床上百思不解?她觉得自己像一片飘浮在空气中的树叶,如今歇在不该歇的地方,下一步又能飘浮到何处呢?外面肯定冷得要命,菜场棚顶上玻璃上的冰块闪闪发光,窗户上有冰冻的痕迹,地面上整个结着化不了的冰,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走,他们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孩子们放学了,不断地有自行车摔倒在马路上……这冻住的一切不知何时才能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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