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站在火车站售票大厅,跟着购票队伍一点点向前移动。她看到售票大厅的地面在摇晃,随后又发现墙壁也在晃动,不是往左边偏,就是往右边倒,好像一条船在海浪中颠簸,她自己仿佛正是这船上的艄公,就连墙上的列车时刻表也像星星一样眨着眼睛,还有她自己,身子轻飘飘的,上不沾天,下不沾地。这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腾云驾雾呢?从这些迹象看,自己又在做梦了吧?
曾经以为白雪的事情是个噩梦,但那是真的:她是个小姐。再以前,她以为拽弟的死也只是一个噩梦,那也是真的。这一次,肯定是因为想得太多才做一个噩梦,她对自己说。
她使劲稳稳神,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离开此地。
惨白的日光灯高高地悬在头顶,袖子上别着袖章的维持秩序的老大爷走来走去,高音喇叭里不停地播报陌生的站名和车次,大包小包堆在地上,衣着混乱的旅客东一堆西一窝……这跟她第一次进入这座城市的场景何等相似。
大厅里被密密麻麻的旅行者占满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对生活不满的人,盼望新生活的人,和她当初一样。当初她以为只要自己走出去,走向新世界,就能找到幸福、快乐、财富和不同凡响的生活。现在这些人,只不过比当初的她更年轻,更迫切,抱着更大的幻想和野心。到处是梦想、失望、伤心、惊喜、相聚和离别,到处是老一套。许多年过去了,谁真正到达了理想,又心满意足地归去?
她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哪些人和她一样:来自穷乡僻壤,初来乍到,心里充满对陌生地方的恐惧,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到处都在改造,房子,街道,桥梁,一个地方只要三天不去,就成了另一个地方,很容易迷失方向。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自己所要的东西。但是恐惧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他们身无分文,肚子也是空的,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是来了。
十多个售票窗口,一排排的旅行者向前挪动,地上堆着鼓鼓囊囊的行李,行李边上的主人脖子缩在军大衣里,神情茫然。有些人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打扑克,嗑瓜子,聊天。那些胡子拉碴,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身上有残余的泥浆,一看就知道他们在工地上做小工。那些像城里人一样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她们冻得发肿的手背,上衣和裤子的搭配,兴奋地吱吱喳喳的样子,都暴露出她们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令她们眼神紧张?是什么使她们突然发笑?她们能在这城里得到什么?她们可能是某个厂的工人或某个饭店的服务员,但要不了多久,她们就能掌握许多新东西。她们回家时会说普通话,别人的方言;她们会懂得许多新规矩,新道理;她们会要求更多,想得更远。总有一天她们不再孤陋寡闻,不被人轻易看出来历,说不定她们中有一两个能够实现当初的理想呢,能成为了不起的文学家呢。当然她们也有可能学坏,永远得不到欲望的满足。有一天她们或许会明白,喧嚣和繁华背后自有冷漠和萧条,迅捷的交通背后自有堵塞的教条。总之,她们得到一些想要的,失去一些不想失去的,也可能永远得不到想要的,却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谁知道呢?一切都说不清楚。
她听到一个坐在报纸上的孩子在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喊他坐在一旁发愣的母亲。小孩的鼻子冻得通红,大理石的寒气一定很重。她走过去,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但她还没有来得及蹲下来,孩子的母亲就急忙把孩子往旁边一拉。你冷吗?她蹲下身子,想摸孩子的手是否热乎,孩子的母亲立刻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把孩子的鼻涕抹到自己手上,用受宠若惊的眼睛看着她:他脏得很!
显然她没看出自己和她一样也出身农村。她想说点什么,可是这位母亲讨好的眼神令她很不自然。她知道她的举动只会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她看上去离他们太远了。
走过来一对年轻人,那女的一路捂着鼻子,嘴里抱怨:地方全被占满了,真讨厌。她的男朋友立刻附和,是啊,空气糟透了!他们看这些人的神色里充满着轻慢,一看就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否则何以如此轻慢同胞?不对,康志刚不也经常如此吗?
戴袖章的老大爷过来维持秩序,指着一堆堆影响穿行的包裹要求它们的主人将它们拢到一起,他的口气强硬,疲倦。路过那个孩子的身边,他对他的母亲叫道:看好,看好,别让他乱跑!有种居高临下的好意。他走到打牌的人跟前,声音提得更高:别吵吵,别吵吵。对一个低头沉思的小伙子他又叫起来,小心,小伙子,这儿可不能抽烟,抽烟要罚款的!他大声责备,专横霸道,可他究竟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话?谁赋予他这样说话的权利?他和那一对年轻人到底希望这群人作出什么样子才能看得顺眼?他们死死地盯着这帮人,就像盯着入侵者,打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忘记了自己当初也是入侵者——他们只记现在,不记历史!他们希望这些人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行事,可事情总不是他们期待的那个样子,他们因此不满。但不满就一定有资格对这些衣着肮脏肩膀上压过数以万计的重量肚子里装满了粗糙粮食的人们指手画脚?难道他们到这地方来就得经受被人吆喝,被人鄙视这一关?谁逃脱过这一关?
我知道,我知道,我玩玩空烟盒。蹲在地上的小伙子赶紧解释。城市到处是他这样的人,常常遭到突然的指责,总是害怕,时刻都在算计着。仿佛生活就是不停地害怕和算计,总也逃不开。有些人为此迷惑、不满,有些人已经认命。
左边一个青年的胳膊上绑着绷带,肯定在某个工地受了伤。瞧他愁眉苦脸的模样,伤不会太轻。这年肯定过得不那么快乐,而且过完年也不会再来了:他不再受欢迎,这一点毫无疑问。
旁边一个老人的行李里装着碗、洗脸盆和黑乎乎的被子,他的背驼得太厉害,看得出,他来年也不会再来了,但是如果他有儿子,有孙子,他们肯定还会再来的,所以他看上去不那么伤感,瞧着这拥挤不堪的人群,还自顾发笑呢!
这熟悉的场景给她带来莫名其妙的紧张感。这样的一些人组合起来,像一支组装错误的队伍,正从一个错误奔向另一个错误。有人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差点站不稳,为了避免下一次碰撞,她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到处都是人。她觉得倦怠,无力,烦躁不安,只知道自己不得不呆在这种令人窒息的人山人海的不通风的地方排队向前。
她的位置越来越靠前了,有人在大声地报站名,好像每一个买票的人都胸有成竹,知道自己到哪里去。那他们为什么还满面忧虑?是工资没要到还是票价又涨了?他们怀里揣着想要得到的东西了吗?是不是他们想到当初和自己一起来的老乡、同学或者朋友已经成功了,留下来了,算有本事的人了,不需要待在这令人发晕的空气里来排队回家了,而自己则一无所有,空手而归,名字必将被反复提起?
那么我要去哪里?我可以回家吗?可是我不是刚刚回去过吗?而且闹了一场病才回来,现在又回去,怎么解释?他们会不会怀疑我混不下去了?这是件耻辱的事,不能让他们看出来。
人人都想留在这里,可是他们要一天到头流多少汗,盖起多少房子才有资格留在这里?也许等到有一天什么都机械化了,他们的力气没地方使了,或者他们干得干不动了,也仍然像今天这样只有回家这一条路可走。
留下来又怎么样呢?康志刚不是早就成为榜样和嫉妒的对象,但他现在已经不为此兴奋了,他有了更大的目标,不会想着自己故乡的同学、邻居比自己弱,只会想着自己新的朋友比自己强,他这样留下来的人就有了新的痛苦。但旧朋友们想不到这一点,他们会以为他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整天陶醉在幸福的海洋里!可他却承认自己失败了,没脸回家了。
好了,终于轮到自己。售票员的手伸出来了,手指敲着玻璃嘴巴在动了,无非是让她说出买到哪里的票。她知道,但她心里没数:我不知道,让我想一想。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出声指责,售票员的脸色也难看极了。真希望出现一种不可抗拒力,自动报出地名,让她逃出犹豫不决的境地。她只好说:随便。话一说完,钱就被扔了出来。神经病!后面一个人马上嘟囔着从她身边挤过去,仿佛要把她沉重的身体拉下深渊。
即使再想几个小时,她也想不出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她也许只能蹲在这个角落里,一直到想破了脑袋死掉为止?她的心怦怦直跳,凉飕飕的风和混浊不堪的空气一个劲地往她的脑子里钻,她心中升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之感……没有去向……周身没有丝毫力量,脑子胀得厉害,眼前的东西好像变得锐利起来,要刺她的眼睛似的,她只好把眼睛闭上,随即感到自己的内心过于嘈杂了,嘈杂得就像废墟一样,她迫切地想安静下来,可是四周全是模糊的人声。
她觉得虚弱极了,真想有个地方靠一靠。她微微睁开眼睛,头靠到墙上,听着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在周围轰响,直炸得她头皮阵阵发麻。模糊看去,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腿、脚、鞋子,皮鞋布鞋高跟鞋运动鞋,黑的红的白的,有的干干净净,有的破烂不堪。她看得有点头晕,非常头晕,真想躺下去。不,那样可不行,应该爬起来,可是她没有力气。她感到自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多么想从这里逃开,从这无序混乱的地方逃开,可她没有力气。
正在这时,她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那个人越走越近,终于朝她蹲下身子。他的眼睛多么温柔啊,还有他伸过来的手多么温暖啊,她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她知道他是可信的,可靠的。她被他扶了起来,他几乎是抱着她,慢慢地向前走。她清楚地感到已经从噩梦和漩涡里出来了,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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