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田园早早起来。自己卧室的门开着,床上的被子很整齐,他没回来。田园松了口气。这样比较好,两个人不照面,让生活错开,各自有各自的空间。
在白雪醒来之前,她到超市买了许多水果和点心,洗好了衣服,做好了菜。这是一种决心,她想,昨天我还在床上胡思乱想,今天我就能够打起精神,说明我有了重新开始的决心。
白雪进了厨房,开冰箱找酸奶。
马上就开饭了。田园边说边把菜端到桌子上,知道你饿了,所以提前吃午饭。
我不想吃饭。
那可不行,不能光吃零食。
不是你昨天说的吗?只要我高兴就行。白雪嘟起了嘴。
你误解了姐姐的意思,要是错的,就算高兴也不能依。田园微笑着说。从今天开始要从根本上修正她,让她知道正确和错误,不,比这更重要,让她知道光荣和耻辱。
白雪想的没那么复杂,不高兴地说:那不跟上次一样吗?显然上次人人都没给她留下好印象。
不,不一样。田园发现这很难解释。上次我太心急了,对你也有误解,现在不是了。她心里明白,这话同样不是解释,而是一种态度——我仍然要对你进行改造,只是我会采取新的方法。
那你不反对我的工作了吧?白雪问。
妹妹真是太天真了,田园想,但她还是耐心地解释,比方说,以前我以为你是被生活所逼,才干那一行的……她谨慎地说出这几个字,虽然明知她不在乎,仍然有顾虑……后来才知道,你是贪玩,你以为那样生活无忧无虑,轻松,赚钱多,你不知道其实……
什么我以为啊,本来就是嘛!白雪不耐烦地说,我们天天吃吃喝喝,唱唱歌,跳跳舞,兜兜风,有人陪着,有人爱着,有什么不好?
爱?!这个词令田园大吃一惊,她的脑子“嗡”一下变大。这些话从妹妹嘴里亲口说出来,显得那样怪异:你在那地方居然是为了爱?什么爱?谁的爱?怎么爱?
你怎么能指望他们会爱你呢,这不是在粪堆里找金子吗?田园脸上强堆着笑。
他们怎么是粪堆呢,我有一天招待过一个客人,第二天在百货大楼门口,看到他在给人家剪彩,还上电视呐。她的眼神里全是羡慕,毫不掩饰,她肯定经常这样引以为豪。
田园的心乱作一团,几乎没法继续对话,脸上却还要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尽量作出让她不害怕的表情。
你错得多么离谱啊,妹妹!她心里发出呻吟。她多么想一把就把妹妹拯救出来啊。可是对方的注意力又转到一则短消息上去了,聚精会神地拨弄着手机,不理睬姐姐。
看样子,她不痛苦,也没有把上进看得多么重要,如果还喋喋不休,仍然也只是强加于她,她肯定消化不了,理论再正确,现实又是一套,你就不能说动她……怎么样把道理灌输给她,使她同自己一致呢?田园十分茫然。
白雪放下手机,一屁股坐到热气腾腾的饭菜旁。他们说了,我的歌唱得好,说不定哪一天正好遇着个有钱人,一听就着迷了,马上捧我做歌星呢,好多人都这么说。
那都是骗子,一群骗子!田园在心里喊。如果继续在那个骗子的世界里混下去,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太可怕了……她的手都抖动起来。
白雪继续说道:你不也说过吗?这年头,只要有梦想,人人有希望。
田园目瞪口呆。你错了,大错特错了!她真想朝妹妹头上浇一盆冷水,把她浇醒,但是她不敢吓着她。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软弱和困惑,以往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使不上劲,用对付田甜的方式对白雪不灵,她们不一样。她把饭碗轻轻地递给妹妹,然后在她边上坐下来吃饭。
你看,爱不是那样的,爱就是——她原本想说像自己一样,觉得不合适,又想说像二姐那样,也不合适——就是说,真正的爱是两个人在一起,两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我知道,白雪打断姐姐的话,就是像你和姐夫这样的吧,我也想啊,和一个人从头到尾,但是他们没一个肯,所以……她不说下去了,筷子伸向一块鸡肉,表情很专注。简单的孩子,简单的欲望,这个世界误解了她,让她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田园边想边把鸡蛋、鱼一古脑往妹妹碗里夹,像前几天田甜对她的照顾一样,全心全意表达爱。说到底,是爱使她们呆在一起,而非其他东西。
那就回家找对象嘛!田园尽量不露声色,家乡一天一个变化,那里的人已经不那么目光短浅了,城里流行的,认为是美的,那里也会认为是美的。肯定能找到跟你一般大的男孩子,见过世面,懂得欣赏你,愿意和你在一起的。
得了吧,和我一般大的人有什么好?你让他天天带我去逛街,唱歌,看电影,他有钱吗?我知道,一般有钱人年纪都不小了,越大越有钱。在城里,什么都买得起的老光棍最吃香。
她的眼里已没有当初想把人家头发扯下来的那种愤怒了。短短数月,她吸收到了太多城里的新东西,而这些东西将会怎样改变她的命运?当年母亲把她怀在身上的时候料到了今天吗?她的继父辛辛苦苦把她养大料到了今天吗?她自己,整日把小婴儿搂在怀里喂山芋汤和稀饭的姐姐料到过今天吗?所有人的努力就是为了让她到城里来吸取这些毒液,被人羞辱吗?她为什么能在羞辱面前镇静自若?她们是亲姐妹,为什么自己觉得羞辱比死更难忍受,而她却能够和它朝夕相处?是什么样的东西扭曲了她的灵魂?如果说她的智慧不够,那么,把她带入那个圈子、给她灌输那么多歪理邪说的人难道也智慧不够?看来这是一个不能轻易想得通和解决得了的问题。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姑娘就像一个在深海里游泳的孩子,别人为她胆战心惊,她自己浑然不觉其间的危险,兀自兴高采烈。
好好,你是没错的,钱是好东西,四十多岁的人有钱,我同意。既然没法说她都错,田园想还不如索性依着她说。这些姐姐知道,可那不是你的,他们跟你不相干。
白雪扑哧一笑,不相干我又怎么会知道?
等你年纪大了,不再漂亮了,他们就不喜欢你了。田园把眼睛转向窗外,她觉得这屋子里寒气逼人。
我现在还小呢。再说了,我在哪儿都照样会老的,所以要赚钱哪,这个我懂。
你不觉得和那些人在一起非常不好吗?非常不道德、非常不符合大多数人的……规范?田园心里想到的词更多,你不觉得这样非常下贱、非常丢人、非常可耻吗?但这些词她说不出口。她只好就这样一粒粒数着米饭在心里说话,感到自己手脚僵硬、冰冷。
白雪翻翻眼珠子,把碗一推就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换了套衣服,绣花小棉袄,时下流行的小马靴。她穿什么都漂亮。
电视正在播新闻。田园指着一个往猪肉里注水的人对白雪说,你看,这样算不算缺德?
当然缺德,假烟,假酒,假奶粉都害人。
这只是表面,还有一些更不好的,比方说,偷啊抢啊,出卖良心、做有辱人格的事啦等等。
田园等着妹妹进一步讨论,可她已经改变话题了,我穿蓝色,黑色和绿色的衣服都不好看。
田园一怔,你怎么知道?
学的呗!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人家身上的衣服值多少钱呢。以后啊,你买衣服我帮你参考。接下来她该指导姐姐怎么生活了,真是天大的讽刺,田园觉得嘴里发苦。
白雪换了一个频道,被一个小品逗得哈哈直乐。田园听得刺耳,心里不是滋味,那么又说什么?不让她乐?回到过去的阴森压抑中去吗?这屋子里已经好久没有人气了。如果说这屋子还有什么人的目光是单纯而坚定的,那么是她,是白雪!事实就是如此。只有她带进阳光般的微笑。
说教行不通,那么强硬一些呢?不行,再给她颜色的话,她说不定马上就走。她不属于任何人,我虽是她姐姐,其实也没权利管她,她回来是给我面子,仅此而已。
如何教育她成了大难题。想让她回到正途,首先得改正她的思想和观念,可是,你若纠正她:别老想着有钱人的生活!她马上就会问,为什么?有钱人的生活不好吗?好,但是要自己去争取,去用劳动获得,我们是农民的后代,是正派人,不能靠干那个获得。她一定会反问,可是有许多人都那么干来着,为了钱,为了过好日子!这个她可有经验得多,她见多识广,铁证如山。
如果说,我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这太难继续下去了。语言太苍白、太无力,可是除了借助语言,你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对她进行引导呢?我靠双手获得了财富,我和一个男人获得了爱情和幸福——几个月前这样说还行,但现在这是谎言!她肯定已经看出来了,这几天,康志刚尽量不露面,即使回来也早出晚归,轻手轻脚,不声不响。幸福家庭的假象已经撕破了。
你想见妈妈吗?这天晚上,田园冷不丁问白雪。
见谁?白雪的脸上又露出惯有的茫然表情。
就是我的妈妈,你的亲妈妈。
哦,白雪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她是不是已经很老了呀?
你怎么这样认为?
因为你都这么大了嘛。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哈哈笑起来。
一个星期下来,白雪坐不住了,电视节目似乎不再吸引她,姐姐的饭菜也有点使她厌倦了。我想吃烧鸭了,想跳舞,还想去唱唱歌,怎么样?她歪着眼睛看姐姐,意思很明白,你答应过的,只要我高兴!
没问题,你想去哪里,姐姐带你去。田园答应得很爽快。
哎呀,你得找个付账的男人才行。
为什么要找男人付账?
花自己的钱不心疼啊!再说了,自己那几个钱经得起去那些地方吗?这世上花不完的是男人的钱哪!白雪说完觑了姐姐一眼,口气里有教导的意思。姐姐有时过于迟钝了,她不得不点拨点拨。形势倒过来了。
不相干的人怎么会乐意替你花钱?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当然有,你没见过罢了。白雪若无其事地看了姐姐一眼。你不算多难看啊,是不是不会打扮哪,下次上街多买几件衣服,看看能不能交到一两个朋友。她决定暂时放弃去唱歌了。
交朋友只需要多买两件漂亮的衣服,这样交出来的朋友会是什么样的朋友?她能理解另一种意义上的朋友吗?比如她和雷向阳?田园盯着白雪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你不怕人家瞧不起你吗?
自己开心就好,管那么多干什么?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再说了,瞧不起别人的人自己就了不起吗?
这就是她的信条、她的原则吗?她受坏影响太多太深了,不容易纠正。她这样子肯定不能回乡下。有些和她一样的人能够冠冕堂皇地回去招摇,那是因为她们有其他的幌子可打:服务员、缝纫工、营业员,一句话,她们懂得撒谎,把丑事隐藏起来。她要是回去,很快会被剥得精光。再说,她自己愿意回去吗?暂时的安全地还是在城里。在此地,至少她不会被人刻意提起,拎出来示人,因为她们太普通了,犹如一粒尘埃。没有人会来关心这样一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从大老远的地方来的不务正业的姑娘,没有人会对这个被特殊环境污染了的女孩伸出手来,探索发现问题,然后分析解决。那么自己呢?自己作为她的姐姐,能够找到教导妹妹的有效途径吗?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够吗?如果说白雪是由于智商的问题不好指引,那么那些比白雪聪明得多却和白雪一样出卖肉体的姑娘们呢?为什么她们的亲人朋友也没能教育引导她们回到正途呢?她突然想到了警察,能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强制改造呢?不不,这想法不太现实。那么这世上难道就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么?田园苦恼到极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写作。对啊,有没有一本书可以专门用来教育白雪和跟她一样迷途的人?自己不是写了本书吗?这本书能起到这个作用吗?
她悄悄走进书房,拿起那部《我家门前有座山》的打印稿。翻了没几页,她就有点沮丧。这部小说看上去对白雪不会有什么作用,那它对自己的生活又有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呢?仔细想想,除了写作那会儿她曾被作品的意境迷住,过后它什么也没有改变。记得那会儿真是忘乎所以,写它成了生活的动力,现实啊,花店啊,妹妹啊这些烦恼都似乎忘记了。时隔不久,它却迅速遥远了。今天,曾一度被它掩盖的真相都重新露出来,丈夫的背叛已经形成,他们的爱情已经了结,交给过去了。今后的路怎么走下去,这部作品没起到任何作用。
稿子我已经看完,拿给了出版社,他们答应争取明年春天印出来。两天后的晚上,雷向阳上门拜访,通报了这一消息。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我已经理解了你作品的真正价值,可能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去“虚构”,直到你能够面对现实。
他们真要?田园有点不相信。
当然,你的小说文笔好,意境美,有情怀,有理想,眼下乱七八糟的书太多了,正需要你这样的作品来滋润读者的心灵,所以出版社决定出版。
面对田园疑惑的眼光,雷向阳有点心虚。他突然冲动地伸出了一只手,田园犹豫了一下,伸过手去,勉强笑了笑。
雷向阳感觉到他的指头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整个生命似乎随之与她融合起来,结为一体。
他松开手,快速地下了楼。
打开车门进去后,他没有马上发动汽车。他抬起头来,一时看不清哪个窗口的灯光是她的,这城市的窗口都一模一样,连灯光的颜色都无二致,但他知道有的窗口里面藏着不一样的灵魂。
其实一个月前他就把田园的小说交给了曾经编过他诗歌的编辑。几天后对方告诉他这样的作品不能出版:小说太不真实。他明白这所谓的不真实指的是什么,当时就反驳说:你不相信农村人有如此的情怀?还是你被作家们的农村误导了,以为农村就一定只有苦难和痛苦?
对方没有与他争辩,只是一再表示:作者的虚构太离谱。
小说难道不允许虚构?是不是好的一面写多些就不够真实?你想过没有,你所谓的真实只是你的理解,作者也有自己的真实,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所谓的“真实”。
对方说,可是这样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呢?你我都清楚,名人的“过去”能卖钱,但普通人的不能,如果她的回忆有价值,也是对她个人而言,市场有市场的规矩,你应该懂。
雷向阳觉得对方太不重视作品的文学价值,但站在出版社的立场想一想,他又不得不沮丧地认同其价值观。
现在他没法假装全世界都赏识她了。但她赋予故事的生机是那样多,又怎能用世俗的态度对待?自己做了些什么?能做些什么?他有什么理由对她说,喂,你在虚构!虚构没有意义。不,他不忍心,更没有资格。一直以来,他其实都跟她一样,对这个世界怀有深深的不安,同时也抱有深深的眷恋。目前的生活远不是年少时努力想达到的生活,现在的城市也根本不是他原来的城市,他也何尝不是断了根的漂泊者?那么他们两个何其相似?或者现代人都何其相似?多少人的灵魂和肉体都被生活搅成一团,分不清了。
她的影子一再出现在他脑子里,十多年前对母亲的那种痛惜感又回来了,更早的对诗歌的那种痴迷又回来了。她笔下的那个被篡改的世界已经把他深深吸引。他多想走进她的童年、她的过去以至她的将来。他甚至想钻进她的脑子里呆上几天,感受她的愁苦和不安的灵魂。难怪他找不到爱情,其实爱情早就来了,只是藏在你认为最不可能的地方。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爱情就在看似和你不相干的地方,但已经晚了。他爱着她的愁苦,还有她身上那无名的恐惧。如果给他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会告诉她:我命中注定要和你在一起。他将洗心革面,死去活来,空前绝后地好好爱一场,他的心里将涌出一首首真正富有生命力的诗歌。但是,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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