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签了。印数五千,C市文艺出版社。盖了章的出版合同,千真万确。
雷向阳和田甜一起送合同来的时候,田园正围着围裙打扫卫生,白雪在跟着电视学唱歌。做二姐的有备而来,把一大包好吃的递给白雪,买给你的,大姐说你怎么吃都不怕胖。她友好地抱了抱白雪,似乎忘记了被对方打得差点骨折的事。她心里明白,不管有意无意,真正帮了她一把的人还是眼前这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妹妹,关键时刻出现的关键人物。
白雪接过东西往地上一放,眼睛对着雷向阳,咯咯地笑了起来,你是我二姐夫了?她上前拍拍后者的肩膀。
是,雷向阳的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头发剪得这么短?
想不到吧?我一不高兴就给它剪了,她歪着脑袋笑起来。
房子装好了吗?田园岔开话题。
没有,工人回家过年去了。田甜的神情黯淡下来。
没几天的活啊,田园说。
就是啊,要是活太多,拖到明年也甘心哪,所以——田甜忽然意识到这话不妥,赶紧住了口。
只好到明年了,田园喃喃地说。她拿起合同看了又看,放下来,又拿起来,满脸狐疑地看着雷向阳。
不是我伪造的,你放心吧。希望你往后越写越好,尽早成为优秀的小说家。
优秀的小说家什么样?
雷向阳略一沉思,用爱和悲悯写作,写出人生的复杂和珍贵,给人生活的希望。
可是,田园自嘲地一笑,我的作品能带给人什么?
多着呢,你的作品带给我超乎寻常的震撼,我感受到了真正的文字和真正的女人的魅力……但是这些不能说出来,只能藏在心里,雷向阳默然无语。
白雪凑过来,姐姐,小说里有我吗?
哦,没有。
为什么?白雪不满地瞪起眼睛。
田园被问住了——因为这是耻辱,不能写在纸上,只能埋在心里!这又怎么能说出口。
白雪不依不饶地盯着田园:那你写她了吗?她的手指着田甜。
你二姐我写了。
不公平,不公平!白雪撒起了娇,把身子贴到姐姐身上,小嘴噘起来,推着姐姐的胳膊,我要看!
如果她看了,会不会大叫起来:二姐哪有那么好?你在说谎!她甚至会问,你为什么撒谎?她或许还会问,我不是你救活的吗?怎么一个字不提?
明年书就能印出来了,到时让姐姐签名送你一本。雷向阳笑着对白雪说。白雪这才作罢。
雷向阳走后,田园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哪有这么简单就出了书?不要求改动?不跟作者见面?
她再次翻到合同的尾页,清清楚楚,公章,账号,出版社地址以及联系方法。
她按照合同上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问:找哪位?
是这样的,我是《我家门前有座山》的作者田园,我想问一下——由于紧张,她的语速很慢,她还没有真正跟编辑打过交道。
不是已经和雷先生达成协议,定下来自费出版了吗?对方很客气。
自费出版?可是我不明白——她拿着手上的这本合同,她想问的是,合同上为什么没有写?
对方是个急性子,打断田园的话:是这样的,因为出版这样的作品我们没有把握能赚钱。
为什么没有把握,问题出在哪里?她越来越糊涂。
我们看作品,主要考虑两个方面,一个是它的市场价值,一个是它的文学价值。比如名人自传,都市情感纠葛之类的书,它们虽然不太深刻,文学价值不高,但是能找到卖点,有读者群,出版社为了生存,会出一些这样的书。另一类作品,就是真正有深度的,能反映现实,关注人的命运、时代的命运等大主题的严肃文学,这类作品虽然不那么哗众取宠,暂时的市场价值不高,但它们有长久的生命力,在文学史上可能占有一定的位置,所以它们也是我们的出版目标。但是你的小说,在两方面我们都找不准定位。
找不准定位……是因为什么?田园还是不明白。
恕我直言,你的小说描绘的是不太真实,不符合事实,并且和现实脱节的记忆。它们固然是美好的,但没有意义。坦率地说,这样的小说既没有卖点,也没有反映什么社会问题,文学价值也不高。现在的图书市场,竞争很残酷,没有把握的书我们不敢做。
我没有不真实,我只是回避了一些不愿意写出来的东西。
对啊,你回避的就是真实嘛。你写的田园牧歌式的农村不可能存在我们目前的社会。你来自农村,应该更有体会。你如此描写可能是表达美好的愿望,但实际上也是逃避现实,这样的东西公之于众是不合时宜的。读者是很挑剔的,要么消遣,要么受教益,你的作品哪个效果也达不到啊。
田园突然哑口无言了。
她已经没法反驳和辩解,对方的话确实有道理。她写下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是皮毛,真正核里的东西她是不敢写的。
她看清楚了自己身处的位置:她匆忙而又不无兴奋地逃向城市,急切地想对自己证明,自己还没有成为乡下的囚徒,其实却被夹在两个世界之间,身前是纷纷扰扰的城市文明,身后是蒙昧无知的故土。她被两股力量纠缠拉扯,又被两股力量挤压,无论在哪里,她都尽量按着它们的要求要求自己。它们要求她向前,她不后退;它们空气稀薄,她就喘息;它们灌输一种生存法则给她,她就毫不犹豫遵守;它们给她一个模型,她就照着模型生长。如今这两股力量有时各自为阵,有时融为一体,难解难分。她作为乡下人积累了许多本能,又来到城市,接受许多纠正。她对世界的认识,她的思维方式和判断力,说不清是乡下的还是城里的,或者说,既不知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也不知道究竟属于现代文明还是乡土本能——到底是谁的产物?到底称谁为母亲?抑或在两者眼里,自己都是一个两面三刀的背叛者?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持续不断逃跑的过程。逃脱是简单的,逃脱的下一步是什么?是重复的背叛吗?逃脱的终点在哪里?就算允许从头再来,她也不知道该用哪一部分经验来判断今天发生的一切,无论哪部分的经验似乎都解决不了今天的问题。她的写作假若是失败的,那么原因也正在于此,而这失败的责任不应该由她一个人来承担。想到这里,田园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现在这部作品出版与否已经一点也不重要了。
她拿起电话,拨通了雷向阳的手机。我已经知道了,关于我的小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想那样。
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必安慰我,我什么都明白。
不,我不同意编辑的看法。雷向阳突然激动起来。世上没有绝对的价值,如同没有绝对的真实一样。你至少找到你自己要的童年,构造了理想的生活,你战胜了过去、此刻、自我和他人,你成为了你自己要建立和相信的那个自己,这就是价值。
她轻轻地笑了,你果然是个诗人。顿了顿她又说,你指的是写作本身,跟出版无关,这部作品给我的意义已经完成了。我还会继续写,像你说的那样写。
说完不等雷向阳答话她就放下了电话。
除了买菜和做家务,田园有时带白雪去打羽毛球,游泳。她的意图很明确,要把妹妹带到健康的生活中来。她甚至教白雪做菜。吃自己烧的菜会有一种成就感吗?她在饭桌上试探地问。
嗯嗯,尽管自己烧的菜味道不怎么样,白雪还是大口地吃着,露出孩童般的笑。更多的时候姐姐把妹妹按在沙发上讲故事给她听。她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一本书就开始讲,《简·爱》,《百年孤独》,或者《长恨歌》。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妹妹一点点知晓人生的复杂、艰辛,明白做人的道理。不过讲得最多的还是她的故乡,母亲以及童年的岁月。母亲被人耻笑的奔逃,死在小池塘里的拽弟,自己多年来持续不断的噩梦,小说里没写到的她都对妹妹讲了。妹妹对故事兴趣不浓,不理解的东西太多,听的时候经常走神。有时也会脱口而出:真蠢!你妈真蠢,养了那么多。田园微笑着更正,不,那也是你妈。她不确定妹妹能够从中汲取到多少有用的东西,但只要她在听,田园心里就比较踏实。她们的生存环境和理解问题的能力都不一样,以后的命运也不会雷同。
晚上的日子最难熬。白雪屡次提出要出去“上班”。既能挣到钱,又很开心,为什么不行?
有些事就是不能做,做了就失去人格和道德。不是所有的钱都能挣的,有的钱就是不能挣。但这些话对白雪不起作用,田园不得不更加直接一些:有些事就跟往猪肉里渗水,造假奶粉害人一样,对社会,对他人,对自己都是有害的。
一听姐姐把自己和那些人相提并论,白雪翻起白眼说:真是莫名其妙,怎么能拿我跟那些坏人比?她就是这样不喜欢动脑子,不往深里想。
一个人活在世上,不能为了吃得好,穿得好就什么事都干,人生在世应该有起码的尊严……
田园还想再说,白雪已经皱起眉头,她听不懂了。她本来就不耐烦,懒得回来,再给她压力,说些深奥的东西,说不定她拎起包拉开门就走。田园只好住嘴。她们之间隔着一座太高的山,太难以靠拢了。
田园心中苦笑,那编辑说得没错,生活跟作品真是完全不一样。作品中可以任意虚构,抹掉痛苦,但现实仍然在进行,一切都在这里,等着人来解决。对这个近乎无知的妹妹,通常的说理没有用,正确的办法暂时还想不出来。
她意识到自己肩负使命,困难重重,但她不想推诿。爱什么样的人,怎么样爱,爱到什么程度就是她的命运。
一扇门敞开了,生活迈过门槛向她走来,她迎回了生活,又成为了千万人中的一个。她的灵魂本已冻僵,现在又开始呼吸。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越过了曾经让她恐惧并将她和生活隔开的那条线,经历了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原来一直以为白雪是个负担,现在才知道她是个救星,正是这个妹妹把自己一度藏在身后的双手又拉回到了身前,使它们能够重新握住生活,使它们的主人从浑浑噩噩的状态回到清醒的境地,重新有了承担责任的勇气,有了继续与生活周旋的能量。这个智商不高而又美丽动人的妹妹唤醒了田园体内的另一种爱,它异乎寻常的力量比刚刚死去的田园对丈夫的爱要强大得多,足以应对生活中一切的困厄、严酷和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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