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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24

眼下,马兰英的哭声跟这丝丝缕缕的雨幕混为一体了。淅沥雨点拖拖拉拉地聒噪,灰蒙蒙的光线下只有雨点阴森森地击打,击打屋檐、击打树梢、击打泥土。全天下都被雨和水占领,成了龙王的天下了。透过雨幕,吴四章迟钝的眼神一会直直地盯住窗外的坟地,一会又竖起耳朵听听家富那边的动静,他就这么两头望,就像他的眼睛是定海神针,盯就能盯住儿孙不出意外,望不到被饿死的想象。

要不是田会计搞鬼,我就不姓吴,有天晚上吴四章把马兰英喊起来,他气喘吁吁地告诉她:

八成是这狗日的干的。

这么一想,吴四章茅塞顿开,要问吴四章到底信不信鬼神,这会儿见分晓了,他对马兰英说:

不要以为人死了,肉烂在土里了,这个人就没了。

马兰英心想当然了。吴四章又自己补充说:他既然活着的时候没得到公正的待遇,就算死了,他的鬼魂也不会安宁,他虽然不会跟活人一样开口说话,但眼下的阵势就是他的话,就是他的怨气,就是他发的火!

下雨天白天和晚上糊在一起,没头没脑,不清不楚,白天容易睡,晚上容易醒。这天早里,天才蒙蒙亮,吴四章的声音突然从自留地里田会计的坟边响了起来:

我的儿啊,是我害死了你呀!他挥动着自己宽大的手掌,像马兰英一样拍打自己的大腿。他的手掌因为缺少节奏感而显得凌乱无比,他的哭声更像黄鼠狼的嚎叫,他的嗓子因为缺少训练而显得硬邦邦,这硬邦邦的哭声在这软绵绵的雨里更显特别,很快,受到惊吓的孙子孙女们的哭声从家富的屋里响起来,做到了里外呼应。

田会计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他的哭声捣开了江心洲人紧闭的后门,撞醒了睡眼惺忪的孩子们的精气神,这是这一个多月以来惟一一点振奋精神的场面。孩子们有的头上顶盆,有的顶锅盖,还有的干脆由着雨浇。他们纷至沓来,生怕这热闹场面老早就结束,站在吴四章旁边帮他撑着伞的是吴家富,吴四章哭了半个多钟头,一开始,家富也难过,雨点和着眼泪也淌了不少。天黑透了时,看热闹的也湿乎乎地回了家,家富顶不住了,他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他这才把吴四章连拖带拽地拉回屋里。父子俩进了屋,都是一身泥巴一身水,家富把他大抬到床上脱光了焐,然后自己回到家里听史桂花责骂。第二天,家富的伤风还没好,吴四章又在坟头叫起来了,这天他的哭声里有了新花样,他说:

田会计你是被我克死的呀,我的命太硬哪,克到你头上来了。

他手脚并用地扒拉着坟头,像是要把田会计拉出来。

家富哭丧着脸说:大,饿不死也要被冻死了。吴四章没时间听他啰嗦,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补充:我俩冻死没关系,胜水他们怎么办?又这样耗了半个多小时,让自己从里到外都湿透了后,吴四章回了家。

第三天,吴四章准时站到了坟边,他已经没一件干衣裳上坟了,他裹着一条破棉絮,棉絮里头空空的,只挂了件裤头。他光着脚,站在坟边,高大的后背一耸一耸的,对着坟头诉说自己对生活的恐慌和失落:

田会计啊,你活一天,我缸里就有一天米,你一日不死,我就指望你哪一天官复原职,你这一死,我是彻底没盼头了。

这三天,马兰英纹丝不动地坐在堂屋里瞧。她心想,你到底信了?你到底明白了?你到底晓得自己错了?你到底晓得有神灵有鬼魂有报应了?

经过三天,吴四章的嗓音因为超常规使用已经沙哑。除了男人的粗犷,过渡音已经不知不觉模仿了马兰英的长调,这回,到坟头来拖他回去的是吴家义,他站得远远的,头上顶只木头脚盆:

大,家去,大,家去。

孝心尽到了,衣裳又没湿。

吴家富已经没有衣裳穿了,他把自己当红卫兵时的衣裳穿在身上,那条军裤半个裤腿已经被史桂花剪去做鞋了,上衣的后襟为吴胜水做了书包,所以,他半裸着身子,抱着膀子,瑟瑟发抖。每隔一小会,把头朝自留地伸出去,看看他大有没有上坡的意思。吴四章哭起来一门心思,连着三天他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田会计的坟上,他哭坟的举止,很快超过了马兰英面对饥饿的恐慌闹出的笑话。

别人死一场,田会计却死了两场。

吴四章没去哭第四回,因为他发烧了,他烧得云里雾里,不晓得东南西北方了,他一会儿喊:

家宝,你放学啦,他把床头的胜水当成家宝了。

过一会儿,他又喊,

家财,你狗日的不要再搓麻绳了。

再后来,他喊出来的事情就集中到田会计一人身上了:

田会计啊,要不是你救济我两把米,那天晚上我全家都熬不到天亮哪!

田会计啊,要不是你,我破了洲哪里还能住盖瓦的屋啊!

田会计啊,要不是我,你到今天也还是会计啊!

吴四章源源不断的哭诉一下子把吴家珍比了下去,使吴家珍当初的奄奄一息显得微不足道。

在一天里头,田会计的好处像破了坝的水滔滔不绝地淌出来:

田会计在某年某月某夜送来过二十斤面粉;

田会计在某年某月某日送来过十块钱;

田会计又在某年想提拔吴家富当生产队长;

某年某月某日出了点子把史桂花放在锅台底下;

他又在某年某月某日借了钱给吴家义,一直到他死,吴家义这狗日的都没还钱给他。

在高温的烘烤下,吴四章的记忆闸门哗啦啦打开,他从自己的哭诉中发现了田会计的如此多的好处。我往年看错人了,他诚心诚意地告诉儿子:

你姐夫是好人呐,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古话一点不假!末了,他不停地喊:

平反,平反!他的声音绝望而嘶哑,老子要给田会计平反,田会计死得冤哪!田会计我的儿,你代我死的呀!

胡言乱语的吴四章连烧了三天。一直到他喉咙肿得灌不进水,吐出来的话跟家秀差不多时,马兰英才叫家富把顾医生请来挂水。

顾医生上门来挂水的时候,史桂花也跟过来看。顾医生脚上穿着一双高帮胶鞋,这么实用的一双胶鞋,史桂花今天才看得这么仔细。顾医生在吴四章胳膊上绑皮条的时候,刚刚还一动不动的吴四章一把抓住顾医生的手:

田会计,你叫雨停了吧。他嘶嘶地哀嚎着。

顾医生不慌不忙地把他的手拨到一边,停,停,天气预报说明天就停。您老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不停的雨。

就在那时,天空里的黑云仍犹如浓烟滚滚,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田会计在哭呢!

顾医生已经当了十年的农民了,伸出来的手指仍然干干净净,顾医生下雨天不到江滩上散步了,但是据说顾医生躺在床上做仰卧起坐,顾医生头上戴的也还是呢子帽,脚上穿的还是达到膝盖的胶鞋。

第二天一大早,吴四章退了烧,退了烧的吴四章说了一句自以为新鲜的话:

你们不晓得,田会计是好人哪!

此后在吴四章余下的有生之年,他跟田会计成了莫逆之交。这以后去菜园里看田会计成了他的作业,就跟吃饭、刮胡子一样成了他的日常课,大队里有了什么新鲜事,吴家义又说了什么混账话吴四章会在第一时间到菜园子里讲给田会计听,每次,他到菜园里去的时候,总是对马兰英解释说:

有个人商量,心里就踏实些。

退了烧的吴四章竖起耳朵一听,怎么好像少了什么动静,再一听,原来是没有雨声打窗台,打屋顶上的瓦,打树叶了。断断续续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居然停了。

清新的风从东边吹过来。在树梢和屋顶的上头出现了一小片一小片青天,眼睛一下子大了许多。像老熟人离别太久,江心洲人个个在晴天下面激动得手足无措。家家门口站满了空着手直挺挺仰脖子的人,清澈透亮的天上,偶尔有一两片鹅毛一样的云,它们像孩子们脸上的红晕,好看得很。江心洲人头一次怀着敬畏的心情来看这说变就变的天。这一刻个个心底纯净,个个有失而复得的感恩,真心诚意感谢老天开眼,回味吴四章这几天来闹出的笑话,更觉得万事万物皆有玄妙之处,人比天渺小,也比鬼渺小,许多人和事都不可嘲笑。

太阳晒了七天,埂上的泥巴路才结住了。吴四章再挑着杂货担子出门时,像被瓦刀剐掉了一层肉似的,他一边拿扁担,肿胀的喉咙还在一边嘟囔着早上稀饭太稀,一泡尿就撒掉了。马兰英破天荒没有顶嘴,她无神的目光盯住吴四章一步步从泥坑里向外拔腿的踉踉跄跄的背影,仿佛自己的眼珠子一动,吴四章就会栽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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