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会计死后,他留给家珍的两双儿女。顶大的一对龙凤胎大龙大凤才虚十八。二凤十五,二龙才十岁。大龙刚好高中念完了。他老子一死,他就得顶梁。大龙长得跟田会计一样,甚至更高一点,因为缺少锻炼,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不过,念了书总不错,凭着高中生的学历,回来半年就顶了原来的出纳,成了干部。
大龙身高个头卷毛都跟他过世的父亲一样。但有三点不像,一是不麻,二是牙齿整齐,三是比父亲胖一点,这样一来,他成了公认的美男子,他才真正有会计相了。有会计相的大龙给人感觉前途无量。大龙先跟他舅说起了国际形势,然后说到打倒“四人帮”的事,再说到邓小平理论,见舅舅寡言淡语的,很少搭腔,知道再耗下去,自己怕说不出口了。他搓搓手,把牛拉到正道上了。
他说,舅,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他上一个话题是某个大队某产一千斤麦子,一下子从粮食问题过渡到生死问题。就像一脚从江南跨到了江北,他自己也觉得不太自在。
他舅装没听见。
他说,舅,去了的去了,活着的要生存。
他瞧见舅舅吴家富摆一个后颈根给他。
他说,舅,这年头鼓励发家致富,致富光荣,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他舅动了一下眼珠子,意思是哪个不晓得?
舅,依我看,家里五亩地养五口人,还有外婆,怕是不太容易。
大跃进我家都没饿死人,这回家富搭腔了。
话是不错,想要发财就——
大龙,有些事你还不懂,不要以为有了点文化就懂得多,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大龙臊红了脸,垂着头半天不敢吱声。
如果说大龙替小舅妈做说客完全是迫于面子,他至少对形势有正确判断,是真为舅舅好;可方达林的到来完全就是利益的驱动。史桂花承诺做好工作后杀只鸡谢他。他好久没尝荤了。这位结婚三四年至今没能有一儿半女的男人看上去仍像一位未婚青年。他从婚姻里尝到了最大的甜头就是:
家秀从不顶嘴!
吴家秀继承了她母亲的勤劳和节俭。加上对男人缺乏必要的比较和挑剔,所以,她清晨起来沉默地做饭,沉默地下地,到了晚上,在方达林的身子底下沉默地被耕耘。而方达林每天要睡到太阳晒屁股才从床上爬起来,吃一些吴家秀热在锅里的早饭,才慢吞吞地踱着步子下地。到了地里,他割草会被草划破手,锄地能被锄头砸中脚丫,挑水的时候,他也会被扁担绊倒,总之,在三番五次之后,他成了自家地里的看客。看着吴家秀挥汗如雨,却毫无怨言的模样,他深感人生美好。吴家秀那默不作声的品行使方达林对自己三年来所有言论所有行为都产生了绝对正确的感觉。他惟一不满意的就是在他肚子咕咕叫的时候,吴家秀听不到,他只好一次又一次把她粗糙的手拿到自己的肚子上:
还不快回去做饭?
于是吴家秀急匆匆地挑着粪桶往家赶。三四年来方达林家里千篇一律地出现这样的情景:吴家秀到江边洗衣、挑水,方达林站在岸上望;吴家秀到地里上肥,方达林坐在门口望;吴家秀为没有米下锅到娘家来要的时候,方达林候在离丈母娘家两三丈的地方。直到此时,马兰英才明白找个不秃不麻长相俊俏的女婿当真有多少好处了。
在他俩的婚姻中,江心洲人持两种不同意见。一派人坚持认为方达林配不上吴家秀,吴家秀是聋哑没错,但她爱干净、勤快、踏实、肯吃苦;另一派人认为吴家秀配不上方达林,方达林有文化、能写会算、口才好、讨人喜欢。这派人相互用事实来证明自已是对的:
能说会道又怎么样,杂草能用嘴巴吹掉?我要是女的,打死也不找这种好吃懒做的东西!方达林的赤贫使他的口才显得毫无价值。
而站在方达林一边的则说:换了你,你愿意娶一个哑巴?你怎么不娶一个哑巴给我瞧瞧?
反驳的人就讪讪地笑,想想也对,要是自己肯,家秀也轮不到方达林。
要是生在旧社会,方达林说大鼓唱大戏,说不定能演小生。
可是到了正月里真有说大鼓唱大戏的来一比较,方达林各方面又都差了一大截,比文不会唱戏调,比武不会耍大刀。
两碗米饭和七八块鸡肉下肚,方达林想不说都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方达林毫不掩饰对江心洲生活以及江心洲人的失望,可是想请他出门闯荡江湖,他却又做到毫不动摇。这个让人猜不透的家伙却能为一顿好饭而费尽口舌不嫌累。
他告诉吴家富,如果爱老婆孩子就得为他们着想,他的老婆不适合一个人在家,不会买东西,不会上街,一个人在家睡会害怕,所以呢:
我就什么财都不想发,专心种地。
而他吴家富呢,既然史桂花希望他出门闯世界,他就应该为此而义无反顾,不要说出门贩木材,就是赴汤蹈火,也应该在所不辞。
吴家富说:那做儿子的孝心呢?
老婆跟妈妈不一样,老婆儿子都是自己挑自己养的,父母上人呢,什么时候由下代挑过?
他惊世骇俗的言论使吴家富瞠目结舌。方达林有一个外号叫方大嘴,吴家富今天算是领教了,只好闭口不言。
史桂花的行动马兰英一目了然。她的惶恐愈行愈远,已经波及到了下一代身上。
有天晚上,得知外孙大龙第二天到区里开会,第二天早上,她抱着一件吴四章的旧棉袄端坐在大龙的家门口,穿得整整齐齐的大龙一打开门就吓了一跳,他急忙间:
外婆你这是干什么?
你把外公的衣裳带在身上,过河走桥他都保佑你。
我不是去做班房,我是去开会!
这世道乱得很,到哪里也不让人放心哪!
大龙只好接过这件破棉袄把它带到了大队,藏在自己的办公桌下,到了晚上开过会又到大队披上这件棉袄才进门。
她一有时机就谆谆教诲儿孙们:牢里没罪人,床上没病人,这种日子就是好日子!
如今能够对她的理论执行得不折不扣的就是她的小女婿方达林。方达林哪儿也不爱去,不要说江西省了,就连河边也不去,到了冬天他伤感地告诉家秀:
要不是怕臭,我真想把茅缸安在家里,冬天到雪地里拉屎真不好过!
可惜哑巴吴家秀没听懂。
马兰英一望到方达林站在树荫底下跟老头们吹大牛的时候,她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人才该到外头吃吃苦!
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拄着拐杖上了方达林家。家秀下地去了,方达林正在竹床上睡中觉,马兰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男人不经世面一辈子枉为男人!马兰英的心方达林一眼望穿,她是期望自己的失败使家富打消出门的念头。
睡眼惺忪的方达林用一双见多识广的眼睛直视着自己的丈母娘,他说:
各人对过日子的要求不同,我要是心高,能跟家秀过?
现在的马兰英哪能跟田会计在时比,她生生地吞了一口气,回去了。
光阴翻着筋斗似的往前冲,让人眼花缭乱。连着几年风调雨顺,江心洲的庄稼长势喜人,大队干部还带了县里的记者到地里拍照片,说是要登到县里的报纸上。地分到手后,空闲日子多起来,有的人在家晒太阳,有的人出去做小工,做买卖。做小工的发不了大财,一天下来,能称一斤肉;做买卖的差别就大了,有的发了财,睡一觉起来一拉开门,就看见这个邻居屋顶上的草换成了瓦,那家土墙也正在换砖墙;有的折了本,门口站了许多债主,要三劝四哄才肯走。日子就这样过出千差万别来了。
江心洲有点不像江心洲了。
这给史桂花造成了一个错觉,除了自家门前之外,任何地方只要腰一弯,就能捡到钱。可她这边还没把工作做通,那边马兰英的肚子疼的次数越来越多。每看到一个人踏上渡船离开江心洲,她的肚子就会疼一次,可是她一旦发现儿子仍然坐在她边上,由衷的喜悦就会使她忘记自己的肚子疼。好几个月中,她都活在又惊又喜、悲喜交加的幻觉中。只要儿子往她床边一站,对着她发誓诅咒说决不乱跑,她的肚子就不疼了;她的肚子不再疼的时候,她又似乎感觉到儿子在蠢蠢欲动了。终于有一天,当儿子连着坐在床头三个小时她肚子依然疼得厉害时,她才明白肚子疼原来不是自己编造的谎言,她才恍然大悟地告诉吴家富:
我没骗你吧?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四,她被儿子扶到了镇医院,当医生把吴家富拉到一旁嘀嘀咕咕时,马兰英意识到死神真的近了,她迫不及待地要求儿子带她到县里去治。
可惜已经迟了,马兰英的阑尾已经穿孔了。
吴家富把马兰英背到县医院,又从县医院原原本本地背回来时,马兰英的肚子没日没夜地疼痛,在辛苦一辈子积攒的粮食面前,她没有一点吃饭的欲望了。
得知自己要死了,马兰英一下子放开了,她变成了畅所欲言的人:
小货,把我的玉米给我还回来!她指的是史桂花拖回娘家的玉米。
你这挨雷劈的东西,你害死我大儿子。
你再仔细听,听听这挨雷劈的东西是哪个,却又听不到下文了。
过半天她有了力气再骂:
老娘心知肚明,就是这你狗杂种把我儿子推到水里去的。
你要是当真以为她晓得什么冤情,她倒又不说了。
声讨和诅咒长时间得不到还击时,马兰英失去了斗志,后来的她把所有望得到的人见得到的事都当成了敌人。家里吃干饭,你若是盛一碗给她,她就说:
我要能咽得下这个,我还会死吗?
要是烧点稀米汤给她端去,她又拍床板又拍巴掌:
你们吃山珍海味,给我吃这汤汤水水。久病床前无孝子啊!
史桂花是个对吃特别有兴趣的人。同样是一个鸡蛋是一碗饭,她洒点葱花做成蛋炒饭,手有两个钱,就会买一瓶罐头犁,撬开跟儿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马兰英一卧床,史桂花更放开了手脚:糯米磨成粉,粉再揉成汤圆,麦粉加上发酵粉,蒸成馒头,马兰英不能吃,可鼻子还灵,她躺在床上气喘吁吁地数落:
鬼子没打来时,我娘家是方圆十里最阔的人家,什么没吃过?你吃过人参汤吗,你吃过桂圆吗,你尝过银耳莲子羹吗?
婆婆的描述占了压倒性的上风,史桂花目瞪口呆,婆婆说的这些她听都没听过;毛主席肯定天天吃肉,她想得到;但她没想到,连这么个婆婆居然也吃过这些好东西。史桂花的沮丧没使马兰英高兴一点,有时候,听到外头有人在笑,她的哭声就起来了:
老娘冬天不舍得烘火坛,热天一把扇子都不舍得买,老娘一生养了几百只鸡,一块鸡肉没尝过味,老娘辛苦一辈子,操心一辈子,到头来就养了你们这些不孝的东西。
那天晚上,吴家富正要端晚饭到母亲床前,史桂花坚决不让:
饿她两顿,她就没力气吵人了。
听起来有很道理。
吴家富就跟她抢,史桂花捏住碗一边,吴家富捏另一边,你拽一下,我拽一下,碗里的稀饭三下二下,洒了一大半,最后还是吴家富先松了手。
第二天,马兰英果然老实点了,她骂起动物来了。若是听到狗叫,她就骂道:
要不是你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怎么投胎成了狗?
听到猪在外头哼哼,她就骂猪:
你上辈子干的坏事,你当老天不记得?不记得你怎么没投人胎?
要是实在听不到什么她就骂窗外吱吱喳喳的麻雀:
你让老娘不得安宁,老娘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后来,她的力气越来越小了,骂人也简洁多了。
她说:
狼心狗肺!
不得好死!
给鬼拖去!
她听到儿子的堂屋叮叮当当地响,晓得儿子在给她打棺材。
不要太厚,她虚弱地告诉儿子:在路上不散架就行了,留点好木头以后给胜水打三门橱。
吴家富心里晓得他妈疼他,他心里如万箭穿心。史桂花这边还不识相地骂:
心里要是有儿女,就早点死,你瞧瞧你儿子给她拖累成什么样子了?
史桂花每天关心吴家富端进去的饭菜,根据少了多少来判断马兰英还能撑几天。要是吴家富满面愁容出来时,史桂花就看到了希望,哪天吴家富端出来只空碗,史桂花的脸就情不自禁地拉长。
等死的日子,一心相信天上有神地下有鬼的马兰英盼望遇到儿子的心情就异常迫切,她三番五次半夜挣扎着爬起来在屋前门后晃悠,三番五次之后,她仍然没有见到过儿子女婿的鬼魂,她忧心忡忡地告诉吴家富:
我现在又老又丑,他们肯定不认得我了。
不会,家富安慰她说,哪有儿子不认得妈的。
世事难料,阴间的事更难料,我死了以后,千万要看紧了,不要让人家那个贪心的货把我的耳朵上的银耳丝摘下来,到时候,我要凭这个跟你两个哥哥相认。
你放心,我不让她拿!
可是一旦做到被鬼往鬼门关拖的梦,整个江心洲都能听到她凄惨的叫声:
不要拉我,不要拉我!
吴胜水把奶奶的话告诉史桂花,史桂花把眼皮一翻:
只要她肯早点死,我就算捡到银子了,那个东西我才不稀罕。
史桂花还警告自己的孩子们:
少到她床跟前去。
受到启发的吴革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爱思索的姑娘发现她的父亲、奶奶以及姑姑们自从她记事起,个个整天愁容满面;而她的母亲则能够在一切有可能的时候跟邻居们谈笑风生,即使是挑着一百斤的粪桶在肩上,她也能在换肩的时候开个玩笑。她一度因母亲的欢笑和开朗而深深陶醉,而当她置身于母亲面前,她呆滞的神情总会引来母亲不耐烦的训斥:
呆货,杵在这里像根木头。
革美隐隐地感觉到自己这张酷似马兰英的脸是令母亲反感的最初原因。每每这时,她会识趣地走开,她心里却始终觉得奇怪,为什么只有她长得像奶奶,而她的哥哥和妹妹则幸运地像极了母亲,难道自己生来就低人一等吗?
三十年后,革美都记得自己巴巴地注视着母亲,渴望母亲向她投来一丝赞许的目光。长大之后,革美才意识到,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其实从她长出奶奶那样的脸,瞪着那双木愣愣的眼珠子,寻找藏在欢笑背后的灾害时起就已经成形,不可更改了。
八岁的革美缺少这样的认识,最大的爱好还是听妈妈说话。史桂花最大的爱好就是聚众聊天,她以她高亢的嗓门儿压倒一切比她有或者没有意义的话题,她让自己置于目光和声音的最中央。不过,她们的谈话是一块禁地,一旦她发现有孩子在偷听,会责令她赶紧离开。然而,吴革美却恰恰迷恋史桂花嘴里那些大人世界的各种纷争。后来,她聪明起来,在这些话题刚刚起来时,便躲在一个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盘,倾听他们的谈话有一种新奇、别扭、难堪混合的感受。偷听使她明白村庄表面上不声不响,但它暗地里浪潮流动、神秘莫测。有次吴革美听见母亲将嘴凑近妹妹的耳朵小声地说,那老货,瞧我怎么整死她!史桂花的嘴角撇了撇,她这种动作吴革美再熟悉不过,是那种胸有成竹的表情。
为了向母亲表示自己的坚定,吴革美在很长时间不愿面对病床上的马兰英。临终前的马兰英在吴家富不在身边的时候,很想喝口水,她不停地呼唤着吴革美:
小二子,给我倒碗水。
起先吴革美坐在堂屋里,她在听到奶奶的声音后,移到了屋檐下。那时的吴革美已经着迷于小人书。当奶奶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她干脆到床铺上拽一缕棉花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到了晚上,她会邀功请赏般地告诉史桂花:
我没倒水给她喝!
她以为母亲会露出开心的一笑,甚至会夸她两句,然而她换来的只能是母亲不信任的诘问:
你没扯谎?
没有,我没有。她发誓的声调太大,说话又不连贯,一句话说完,她耽误史桂花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史桂花不耐烦地叫她:
走,走,走!
马兰英已经不吃东西了,她床上的味道越来越难闻,许多人已经不敢近她的床边了,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指挥忙里偷闲来看她的家秀帮她晒大米,她能透过飞舞在她眼前的飞蛾,用微弱的眼光看着床边那一袋袋散发出粮食香味的小麦和玉米。
有一回,感觉好一点的马兰英挪到太阳底下晒太阳,放学的胜水走到奶奶跟前焦急地问:
奶奶,你到底什么时候死?
你也想我死?马兰英抬起耷拉的眼皮,她皮包骨的脸已经呈现不出伤心的表情了。
我妈说,你死那天我们能吃红烧肉,还放鞭炮。
马兰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轻声地叹了口气:
年景不同了,人心里都长蛆了。见孙子瞪着茫然的眼睛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她温柔地安慰他:
我快了!说完她从板凳上坐起来,扶着墙又挪回到了床上。她挨到床板后,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跳跃的儿孙。她望到贵珠的小辫子翘在头上;她望着自家那只野蛮的公鸡正在追啄邻家的母鸡;望到江边的芦柴迎风飘扬。她把这一切深深地望在眼里。对她的儿孙,对她的房梁,对她的鸡鸭,以及对望不到头的江水,无限深情地凝望。一股酸涩的味道淌进她的喉咙,躺倒的时候她轻声地说:
我到下头的头等大事就是保佑你和你爸,旁的事我一概不问。
她说话的口气宛若仍然像一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仙!
然而她的孙子早已逃之夭夭。
一连几天,胜水都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奶奶的死讯传出来。自从母亲描绘了比过年更美妙的日子后,吴胜水的期待就愈发强烈了。有天在长时间没听到马兰英屋里的动静时,他小心地踩到踏板上,把脸凑向已经缩成一团的马兰英。多天滴米没进的马兰英已经越陷越深了。吴胜水紧张地看着她,一小会儿的工夫,他的心跳得厉害了,他感觉她这回像是真的死了,但是不幸得很,就在他准备向屋外的母亲报告这个好消息时,奶奶的眼皮又动了一下。
吴胜水沮丧地走到母亲身边:
死人眼皮动不动?
史桂花明白她的期望又落了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爷爷死的时候你没看到?
吴胜水沉思了一两秒后,说道:
不动。
此时史桂花已经又忙别的事情去了。
马兰英死在一九八二年端午这天。她的死讯正是孙子吴胜水对外发布的。那是个和煦的午后,在经过无数次探访后,吴胜水终于证实奶奶已死,他欢快地跑向正在地里干活的母亲。他要把这个消息第一个告诉史桂花,这是他多少天以来的最大心愿,奔跑使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吴家富远远地看到吴胜水朝他跑来,由于跑速过快,他几乎踉跄着要跌倒。吴家富紧张地注视着儿子,生怕他哪儿磕碰了,他大声地提醒儿子:
不要跑,不要摔着!
而吴胜水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只是拿眼睛瞟了一眼父亲,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告诉他:
我不告诉你!
终于他看到在另一块地里的史桂花,他的欢乐终于爆破了:
妈,我们家要过年了。
所有锄草的、浇水的、捉虫的农民都抬起好奇的眼睛,看着上气不接下气却满面春风的吴胜水:
怎么,天上掉馅饼啦?
妈,我们家过年啦,我们家要吃红烧肉啦!
到这时,史桂花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慌忙去捂吴胜水的嘴巴,可是吴胜水的第二句话已经出来了:
妈,放炮的时候我要点火柴,行不?你答应的,我点火柴。
史桂花慌忙去看吴家富。转瞬之间,吴家富的背勾了下去,他仿佛聋子一般默默地放下右手的镰刀和左手刚割下来的藤条,他没有再看家人一眼,径直走向家中。
马兰英入棺那天,村上人都过来看热闹。他们很想欣赏矜持的吴家珍哭丧,并且根据历次看哭葬的经验,吴家人会竹筒倒豆子,把鲜为外人知道的陈年往事一一数来,跟听故事没什么两样。这时的话都是真话、实话、平常听不到的话,吴家秀的鬼哭狼嚎也挺有劲,她哭起来就跟上了杀猪凳的猪一样,年纪大的人都说听起来像土匪进村,年纪轻的能听出鬼怪出入。小孩子们喜欢看女人们打滚拍屁股,戴白头巾的景致也好玩。但是这次大伙失算了,直到压棺人手拿钉锤要把最后一根钉子钉死棺材盖的时候,马兰英的亲儿亲女们挤成一排,跟老娘做最后的告别时,吴家珍、吴家秀和吴家富几个傻呆呆地看着母亲的遗体,竟然没半点哭音出来。大伙以为没有哭葬的戏看了,在这古怪的寂静中,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正要扫兴而归时,谁也没有料到,从这一片寂静中突然进发出史桂花那悲怆的哭声,她涕泪滂沱地扑打地面:
我的好婆婆呀,你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啊,受了多少气,担了多少心啊!
我的好婆婆啊,我对不住你啊!
破头荒头一遭,史桂花在棺材板合起来最后一秒,在长明灯的注视下,清楚、仔细地看到了婆婆的脸。躺在即将被钉子封死的棺材里的马兰英是那样的单薄和小巧。因为疼痛和愁苦而数月彻夜不眠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一层老皮,这层老皮上嵌着深深的皱纹。她微微张开的嘴巴乍一看像深不见底的地窖。那略略有点吃力地倾斜的身姿显示出她筋疲力尽却仍然没有罢手的打算。这是一张自认命苦、隐藏着无尽不安和悲哀的脸,就算她有许多缺点,就算她恶毒地骂人,可岁月在最后时刻呈现出来的却仅仅是她的痛苦。在这之前,史桂花居然不知道婆婆是这副模样。她心目中的婆婆仍然是十几年前她嫁过来时给她吃陈米霉饭的婆婆。一种发现错误的悔意盖住了她。这一秒钟,一种陌生的感情一下子击倒了史桂花。她跪着的身子扑通一下跌倒,额头一下磕到了棺材板上,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史桂花这一出,把在场的人全都震住子,大伙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史桂花还不擅长哭葬的技巧,她的第二声“好——婆——婆啊”,结果“啊”字上来时噎在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她吐字也不像她婆婆那样清晰;后面的辅音也不够长;她拍屁股的样子也不地道,胳膊生硬、肩膀紧绷,一点也不熟稔,这跟料想中的哭葬很不一样;但是她已经给江心洲人带来了足够的意外。顿时,吴家的堂屋被里三层外三层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史桂花天花乱坠的哭喊中,头戴白丧帽的吴家富有板有眼地写办葬礼的清单,安排保国借桌椅板凳,让大龙给主事的人递白布,向每一个吊丧的客人下跪。他把生前不和睦的父母合葬在一起。他安排这些的时候,不再是一年前在父亲遗体前哭得直打滚的小儿子,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子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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