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富除了干活,就是陪在马兰英身边。马兰英背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张吴四章的画像,这是一张有争议的相片,因为画像师没有见过吴四章本人,他所画出来的吴四章是吴家富描述给他的吴四章。这是一个无限慈祥,情意绵绵的吴四章,除了马兰英,没有人认为这张画像像吴四章本人。
嘴巴画小了点。
腮帮子哪有这么多肉?
但这也仅仅是说得出的名堂,他们不知道,画像中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吴四章只是家富心目中的吴四章,或者也是真正的吴四章,而根本上,他是一个表面上的吴四章。真实的吴四章那股子犟牛一样的性格根本就没有体现。但是,时光无情地将吴四章纳入迷局,活人们对吴四章画像的关注逐渐消失,随后,他成了墙面上的摆设而被熟视无睹。
吴四章死去之后,马兰英便成了孤胆英雄,独自作战。养儿防老,积粮防饥。眼下马兰英的心里只有两件事:留住儿子,多存粮食。
马兰英的粮食放在她的床边。是她伸手能触摸到的地方,是她睁开眼能立刻望到的地方,是她一吸气就能闻到的地方。为了看管粮食,她现在的活动范围不超过这房子的前后十丈远。
看管儿子显得更吃力一些。每当有生人上门时,便瞪起警惕的双眼,她担心每个经过家门口的人都是来拉拢儿子出门的人,每天,她至少要见到吴家富三次才能确信吴家富没有背着她再度溜走。
有次家富到县上卖棉花,当他担着棉花上船的时候,他母亲颤巍巍地站在岸上,对他说:
不要坐在船沿上,小心浪打。
马达发动后,她又想起一句话:
下船的时候眼睛要望着跳板,不要踩空!
而此时马达的声音盖过了马兰英的叮嘱,吴家富没有及时点头。
意识到儿子没有听到自己的话,马兰英的心揪住了,她几乎是带着哭音告诉家珍:
他下跳板的时候踏空怎么办呀?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家珍说了几百遍不会的才让马兰英安静下来。
当天晚上卖棉花的那只水泥船没有回来。村里许多人都猜测卖棉花的人太多没排上队,马兰英拎着筒灯坐在江边上等,老远开过来一只船,她就会站起身来,喊着家富的名字。
到了早晨,当吴家富站在船头慢慢靠近时,他看到的正是一幅他最害怕的场景:他母亲马兰英坐在石头上,露水在她头上一闪一闪,像珍珠一样发亮,而她面如死灰的眼里最后一缕光就快媳灭。
吴家富差点再度目睹母亲因为惊恐而死。他跪在江边的茅草上向母亲发誓:
从今往后,不离开江心洲半步!
可马兰英不信。只要哪天家富到镇上买个油盐肥皂,马兰英就会感到肚子疼,可是家富的脚一从渡船上踏下来,她的疼痛就会自动消失。头两回,家富帮她请了顾医生,顾医生说不出所以然来。过段时间,她又犯了病,这回,家富要带到她镇上就医,马兰英摇摇头:
你要是在外面瞎混,我还不如疼死算了。
史桂花以一个局外人的智慧立刻就看穿了:
老货就会装!
每当马兰英喊疼的时候,她就能发现儿子的眼珠子瞪大了,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当儿子鼻子开始抽动时,马兰英又心软了,她又反过来安慰儿子,
儿呀,妈还是想多陪陪你呀!
只有看见一个男人喜滋滋地走向村口的渡船,马兰英就会无限忧伤地坐到门槛上,面无表情地嘟囔着发泄自己的不解与不满:
这么好的庄稼,这么肥的地,还往外跑,贪念害死人!
她忧心忡忡地告诉下一个路过门口的邻居:
坐船的会掉江里淹死,坐车的掉到轮底下碾死,要不就是饿死、冻死,最惨的就是被五大三粗的强盗勒死扔去喂野猪。
马兰英对于远行人的临别赠言因为她滚瓜烂熟不打结的语速而显得含糊不清,如同倾盆的大雨同时落下,不分先后,这使那些送行到渡口的亲属还会客气地问候马兰英:
您老吃过了吧?
对于惹是生非的吴家义,马兰英更是满怀愤懑。对于吴家义三番五次的失败之旅,也成为马兰英阻止儿孙们外出的有力武器:
你大哥这个人算是能人吧?一挑能挑一百五十斤,又怎么样,从外面捞了什么回来?
她以抬高吴家义的方式巩固自己的理论。因为就在此前,那对卖菜刀、镰刀的父子俩,在合作仅年把工夫时,突然有一天挑着整担叮当作响的刀具回来了。上次带走的刀具如数挑回来,而临走前交了订金跟镇上铁匠铺子订的菜刀也送来了。这些寒光闪闪的刀具全部码在堂屋里。在太阳底下,这些上等的刀具闪着刺眼的光芒,而到了晚上,月亮底下的刀具则放射出冰冷的寒气,这使差不多改变对他们态度的邻居们在寒光跟前望而却步。父子俩弃商从农的行为换来了邻居们无尽的猜测,他们怀疑吴保国打了架斗了殴,杀了人放了火。
这年头菜刀的买卖不好做了。
对于邻居们的怀疑目光,吴家义的解释显得那么假惺惺。半个月之后,经过七嘴八舌的补充和想象,有了头尾,那就是吴保国因为卖菜刀的价钱在跟人讨价还价不成的情况下,跟人起了纠纷,打了起来,别人人多势众,他们父子俩没来得及逃跑,只好手持砍刀,连杀数人,现在只能躲回江心洲避难。
这个谣言传到保国的妈妈范文梅的耳朵后,范文梅立刻被吓倒了:
我的儿啊,躲在这里怎么是好,快投奔你大舅去吧,吴保国惟一的舅舅是走家串户弹棉花的,范文梅也不晓得他眼下在哪里。正因为如此,她才要儿子去投奔他。
吴保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母亲保证,他既没杀人也没放火!但对于父子俩为何突然中断这热火朝天的菜刀贩子生涯时却缄默不言。
而他的莫名其妙的行径刚好吻合了马兰英的理论:
外头凶险哪,还是保国识大体、顾大局!
每每此时,她都以热烈而赞赏的眼光望着保国,使人误以为吴保国是马兰英最器重和疼爱的孙子。可每当跟屁虫吴胜水对着保国问一些可笑幼稚的令保国认为不屑于解释的问题时,保国会毫不客气呵斥他:
去,去,去。
这时,明明不在身边的马兰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保国面前。她仰面站到保国跟前,在经过悠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认真而又严肃地告诉保国:
他是你兄弟!
如同队长发布一个上面下来的通知。
然后她会在保国转身离开之前作出毫无根据的补充:
虽不是一母所生,胜过一母所生。
她仿佛透过昏花的眼睛看到柔弱的孙子失去兄弟的庇护而面临种种欺凌:
你要处处护着他。
这时保国已经不见影子了。
吴保国从没有顶撞过马兰英。虽然他认为她的话莫名其妙,但他从来没有用对待父亲一样的态度对待马兰英和吴家富,这得益于马兰英长期以来孜孜不倦的渲染和熏陶。在计划生育政策的大剪喀嚓剪断史桂花的生育能力后,马兰英便已经为仅有的孙子胜水营造最可靠的生存环境了。在吴家义屡次穷途末路的时候,她会及时踮着小脚送来一升米。马兰英自认为掌握了很好的火候,她认为人在最饥不择食的时候既不会挑剔粮食的优劣,更会牢牢记住雪中送炭的恩人。她从不在吴家义有吃有喝的时候踏进他的家门,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会站在门外解决掉,她只有在给吴家义送东西时才踏进他家的门槛,这使吴家义全家都形成了马兰英期待的思维惯性,只有马兰英一进门,米就有着落了。
事实上,马兰英错误地高估了自己在吴家义全家心目中的地位。吴家义以及他的儿女们比马兰英想象得更脆弱。每次马兰英跨进家门的那一刻,他们其实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们饿着的时候马兰英肯定会送米来,这使他们面对饥饿能够坚持下去,但空着肚子闻着别人家的饭香的忍耐使这一段时间变得悠长而昏沉,到末了,理智上的感激之情全在饥饿的等待中消失殆尽,他们的心里对期待出现而迟迟不肯出现的马兰英产生了一股无力的痛恨。
饥饿的过度体验只能加重人们的仇恨而不是感激。
马兰英做出自以为是的种种努力,其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吴保国吴保地能够在长大成人之后对吴胜水像亲兄弟一样庇护。
马兰英除了不同意吴家富出门之外,同时也不希望保国保地兄弟俩出门。在范文梅被各种病症折腾得没有能力烧出一碗热饭热汤时,马兰英会改变一些以往的做法,在保国保地收工回家的路上塞给他们每人一块热气腾腾的糍粑垫垫肚子。紧随其后的保霞甚至马兰英的亲孙女革美贵珠则都只有眼巴巴看的份。
吴保国吴保地从来没有拒绝过马兰英的糍粑。虽然他们也曾惭愧于自己堂堂男子汉却伸手接一个年过六旬没有劳动能力且爱食物如性命的老人的施舍。事实上,根据村里的规定,吴四章一死,他那两亩地已经自动划到吴家富名下,马兰英每年能从家富手上得到二到三百斤粮食。也就是说,马兰英已经从一家之主沦为了靠人赡养的负担,这时候,她的粮食就已经不纯粹是她个人的粮食。保国明白,一旦被小婶发现,将会给马兰英带来怎样的麻烦,但饥饿从他们出生那一刻起就像影子一样跟随着他们。他们的肠胃已经被饥饿折磨得没了性格。眼睛一跟食物接触,他们的肚子立即同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唤,这也正是使得他们没法说出那个“不”字的原因,因为那会使他们显得虚情假意。吴保国知道,自己家的日子,如同围着生产队里的粪缸绕圈子,这是孩子们常玩的游戏,他们赛跑、猜谜,谁输了就是转圈子,闻屎臭,吴保国一想到自己的娘老子,就感觉自己像在粪缸边转圈子,转来转去永远在老地方。
至于胜水,吴保国吴保地从来就没办法拿他当亲兄弟看。亲兄弟是什么,亲兄弟是穿衣不遮蔽屁股,半年没尝过肉滋味,只要走出家门,随便走来一个人就是债主,要不就是债主的老子,或债主的儿子:
你爸买老牛欠我家钱。
到最后,孩子们要是感觉到吴保国兄弟对他们的威胁,或者他们需要吴保国的友谊时,就会亮出这个撒手锏:
你大差我大爷家钱。
你大差我小姨大的钱,我小姨大是我亲小姨大。
吴胜水是什么?吴胜水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没下过水。吴保国瞧见吴四章背着他串门;瞧见马兰英给他穿新崭崭的棉袄、棉裤、棉鞋;瞧见史桂花搂他在怀里,左一口我的亲亲,右一口我的肉蛋;吴保国兄弟们亲眼瞧见过他吃肉馅的包子,油炸的麻花,洒了芝麻的鸡蛋馓子,他们还以为保国保地是聋子哑巴瞎子没长鼻子?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