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的阿三越来越长见识了。这一天他的船上站上了背着帆布袋子的吴家富,阿三饶有兴趣地跟家富打了个招呼:
去江西?
去江西。
问的人于是一副料事如神的神气,答的人呢,也如同江西就是他家的菜园子,他天天去,从没间断过。
一个人哪,不带个帮手?阿三算见多识广了,他天天听人说江西木头大,重,值钱,搬不动,他也亲眼看到,人人都不能单干。
不带!
事实上,他头天晚上倒是找过妹夫方达林。他问妹夫最近有什么打算?
方达林说,他最近打算把粪缸里的粪挑到地里去肥地,眼下正缺一个帮手。
一缸粪半天就能挑完,我是问最近。
半天,方达林说,挑快了撒出来一滴能臭半里路。
臭半里路又不是什么大事。
说大事不是大事,说小事也不是小事。
吴家富气不过,也失了耐心,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妹夫,他想带他到江西贩木材。
现在是七月天,据说江西七月蚊子大得很,咬一口要肿半个月。
吴家富说,你又没去过,哪里晓得这么清楚?
真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毛主席见过马克思?
家富只好打断他:今年一亩地能收多少棉花?
方达林说,从理论上讲,如果粪能及时挑到地里,如果过两天再及时下场雨,我能保证亩产三百斤不成问题。
除了交农业税,能剩几块?
大哥,你怎么张口闭口就是钱?
不谈钱,你们这屋要是半夜倒了砸死你们怎么办?
首先,这房子一时半会倒不了,再说,下江西就能趟趟赚?俗话说,计划不如变化快。
吴家富把火硬生生吞回肚子里,他说,就两亩地,家秀肯定干得了,跑趟江西顺利的话强过种五亩地,换了别人,想跟我去,我都不带他。
方达林说,人跟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你有时出于好心,但未必能办好事。你妹妹她对我是要早见晚也见,她又不嫌我穷,不好攀,不好比,我就不信这水这土能饿死人!
没志向的东西!吴家富气鼓鼓地掉头回家,家秀的一只鸡已经放了血,她依呀依呀要拉哥哥吃过饭再走,吴家富把她的手甩掉,她又拽住,再甩掉,再拽住。到底,吴家富挣脱了妹妹的手,走掉了。
吴家富和方达林的谈话,成了吴家秀众多解不开的谜中的一个。接二连三的事情她搞不清了。她搞不清村上人拎着被子挎着包成群结队地上了渡船。渡船外有哪些地方?那些地方有哪些东西?吴家秀一律不晓得。她只晓得自己家的日子清汤寡水地过,她整天看到方达林的嘴巴在动,方达林的话她一大半没听清,一小半没听懂;她只能从他的脸上分辨他今天高兴不高兴,看她顺眼不顺眼。
后来的几年,总的来说赚的时候多赔的时候少。发了财的吴家富还是三番五次地去找方达林,但他三番五次悲哀地承认,发家致富对方达林没有诱惑力。这是一个没有斗志的男人。他想到自己的妹妹将永远生活在贫困中,心里难受极了。他如今晓得外面的人穿的衣服不打补丁,外面的老年人不搞封建迷信活动,外面的年轻人个个识字、懂礼貌,外面的房子是砖顶石灰墙和水泥地,收音机手表和缝纫机早就不算什么大件了,往后还会有自行车、电视机,到那时,自己的妹妹只有眼巴巴地看着的份了。
一个人一个命!他无奈地摇摇头。
从那天开始,吴家富正式成了一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他这次只用了二十八天就和合伙人带回一只装满木头的水泥船,他们将这上百根木头从船上卸下来,他用麻绳将木材牢牢绑在门前的树桩上,到了晚上,他还睡在江边,直到买主把这批木材带走为止。当时史桂花还不能确切地明白吴家富这些行为的真正原因:这些木头缝里藏着钱?史桂花对着木头左看右看,我门前屋后不有的是柳树?
那不一样,这批木材可不是用来当柴烧的,柳树能与红木比?黄铜能跟金子比?
你上回忙了二个月不也只赚了一口棺材?
木头的种类多着呢。红木、槐树木、杨树木、桑木、柳木、苦楝和泡桐木,成千上万种,学问大着呢!
吴家富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种木头,他少有的伶俐和学问使史桂花无比崇拜和惊奇,她对这批木材的价值仍懵懂无知,吴家富略一思索,打了一个比方:
比二十亩棉花值钱。
史桂花显然被吓住了。她哎呀一声瞪圆了眼睛。吴家富好意地看着妻子,用自己的平静来缓解妻子的紧张感:
这算什么,有人跑三五趟就能成万元户。
史桂花这才明白吴家富正在做的跟她要求的其实不是一回事。她原来指望的是一块手表、一件涤纶褂子,或者是跟村里人平起平坐,没想到吴家富要给她楼房、给她万元户的头衔、给她出人头地的地位。他比她野心大多了。
连着数夜,夫妻俩不断重复这批木材的价值问题。他们的关系空前融洽。木材在他们嘴里转换成楼房,收音机,自行车这些从来只能听听的好东西。史桂花每次在交谈这些问题时总不忘朝门外张望。
怕什么?外面比我们发财的多得多,现在有钱是好事。
出门一个多月的吴家富由于饥寒交迫,此时已有胃病的症状,但他依然劲头十足,热衷于对财富的描述和外部世界的点评:江西人人都穿牛皮鞋。
卖掉了木材给你买一双。史桂花情意绵绵地说。
男女平等,一人一双,吴家富干净利落地决定。
史桂花当即也拿来枕头陪丈夫睡在江滩上。随后几天里,这夫妻二人走到哪里都一前一后。他们相敬如宾,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卖掉木材赚来的钱还了债后,他们去了一趟县里,买回了一台收音机和两双皮鞋。孩子们也都有收获,吴胜水得到了一双白球鞋,而吴革美得到了一本《故事会》,她感激地看着父亲,他怎么就晓得她要这个?!
随后几年里,吴家富一趟趟往返于江心洲和江西之间。史桂花每次看到丈夫从渡船上下来时,都专注地盯着丈夫的脸色。她知道他的脸上隐藏着结果。要是赚了,他的眼睛是亮的,嘴角是向上的,头发是整洁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裤腿的泥巴也少;要是哪趟赔了,他的忧虑就在嘴角边挂着,吴家富的嘴角一挂,脸就显得长,本来他人就瘦,脸上又没有肉,脸一拉长就特别难看。史桂花会根据这个来决定对他的态度。
在赚了钱的情况下,史桂花是比较宽容的。她指使革美烧洗脚水,自己呢,去称豆腐,炒花生米。她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说起话呢,声音又细细的,软软的:
快,洗洗上床睡,大老远的回来,肯定没睡好缺觉。
要是吴家富哪趟折了本,史桂花一筐筐往外倒的就不是柔情而是牢骚:
我一个女人,背三十斤的药水桶打二天才把五亩棉铃虫打光,别的人家都是男劳力在干!你倒好,一出去半个月,手不提,肩不挑,进了门还要烧还要洗,这些东西个个不争气,大的呢,书念不好,二的呢,洗盆衣裳还嘀嘀咕咕,现在更不得了,你要说她一句,她能顶你十句。我一天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她一个劲地倒苦水,吴家富呢,则蜷缩在凳子上,一声不吭,真假也不问。
吴革美心里真不服。她指望吴家富挑挑她话里的假。他难道不晓得她说了大话,她怎么就不说她一巴掌把女儿的鼻子打出了血?她怎么就不说她当旁人面骂她骚货?她只要跟吴家富的眼睛一对上,就明白她爸这回又受了罪。她能从他的头发缝里、眼睛里和手臂上看出他吃了多少苦头,不光是赚钱赔钱缺觉受冻的问题。
吴家富出外闯荡之后,教育儿女的重担落到史桂花一个人的头上。史桂花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有了男人的威仪,她坐在桌子旁边看儿子吴胜水做作业,她说:
胜水呀,你要好好读书,你妈我这么辛苦,为的就是让你考上大学,将来做城里人。
吴胜水的铅笔咬在嘴里,眼睛直愣愣盯着他妈,史桂花说:
不要望我,望你的作业本。
吴胜水于是把眼睛对准作业本。史桂花说:
别光顾着看,要在作业本上写字。
吴胜水于是把他的铅笔对准作业本上的小格子,左一笔右一画地写将起来。
史桂花一边纳鞋底,一边监督儿子的手,过一会儿就叮嘱一句:
手不要歇!
对于作业本上字,她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她不愿意承认儿子脑子有点不开窍,她晓得儿子分不清什么形容词、名词和动词;她晓得写秋天的景色和我的家乡这样的作文是吴胜水最受罪的时候,她也晓得超过一百以上的加减乘除,吴胜水脑门就大片大片地冒汗。
冒汗他也不吱声,上课老师的话句句他都听进耳朵里去了。他的眼睛瞪得比谁都大,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字,他个个记到本子上,全班就数他的硬面抄厚,全班也就数他的铅笔多。他的书包比别人都大,不是光为了装书,还要装些吃的,免得他饿着。他呢,拿这些孝敬拍他后脑勺的同学、踢他屁股的同学、踩他白球鞋的同学。旁人晓得这个同学金贵,要是哪天哪个同学想戏弄他一下,不留下痕迹就没事。吴胜水不喜欢告状,可是不小心留下什么红印或是破了一块皮,史桂花那天晚上肯定锅也不涮、饭也不烧就上门问罪去。江心洲的孩子都晓得吴胜水好欺可史桂花厉害。最折中的办法就是在吴胜水头上摸一把,不能摸红也不能摸出印子,然后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去,回家告诉你妈,你被打破头了。
吴胜水觉得史桂花让他丢丑太多次了,但是他没办法,他觉得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晓得爸妈对他期望大,他晓得自己不好出差错,他把要求背的课文背得滚瓜烂熟。吴四章没死的时候,对着他背给他听;马兰英在的时候,偶尔也要听听;现在,史桂花抽空来听。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他们一致认为这孩子老实,不会打马虎眼。的确,在背诵这件事上他没打过马虎眼,但超过背诵,他就扛不住了,他一晚上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到半夜;第二天早上急慌慌赶到学校,还要借别的同学的作业抄半个钟头,昨天才算正式过完了。
他如此用功,却又这般不走运,各门成绩在班上都垫底。这消息被史桂花听到,她就到处喊学校真不是公平的地方,怕听的人不信,她让儿子即兴背一段课文。这个不难,刘胡兰、董存瑞炸碉堡还有放牛郎王二小他背得更熟稔。听的人到这时也都会异口同声喊学校不公平。
末了,史桂花也承认儿子动作有点慢。她苦口婆心地告诉儿子:
你要不好好念书,你就跟我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你要是当了农民,砍一辈子,锄一辈子,挑一辈子,到头来,连买件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
你见过农民住楼房吗?
你见过农民穿金戴银吗?
你见过不晒太阳不淋雨的农民吗?
你见过不挑粪的农民吗?
你见过有人给农民点头哈腰吗?
所以,史桂花告诉吴胜水: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史桂花教育儿子的言论,是从吴家富那里剽窃来的,在对待儿子的前途问题上,她和吴家富极少发生分歧。为了儿子能得到点特殊照顾,家富把江心洲小学五个老师全部请回来吃了一顿。可吴胜水的成绩也没好到哪里去。请过客后儿子的样子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史桂花这才感觉后悔,她悻悻地告诉邻居:
好鱼好肉吃到狗肚里去了。
革美躲在一旁,把这些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她嫉妒他。
三升四的时候胜水留了一次级,如今跟革美同上三年级。革美嫌丢人,上学放学不跟他一起。她还恨他,恨他穿得比她新,本子比她多,上课呢,一被老师喊起来就冒汗,他冒他的,可是偏不,班上女同学都朝她看,害得她跟他一道遭人笑话。
除了这个,吴革美还瞧不上他娇气,她常常发现胜水的稀饭底下多了只煮鸡蛋。史桂花做得漂亮,吴胜水却吃得不干净,老是露点鸡蛋黄被吴革美发现,上学的路上,吴革美就忍不住戳穿他:
笨蛋,好吃精。
这种话千万不能被史桂花听到。一听到,吴革美的头发就要揪下来一大把,要不是旁人多管闲事,吴胜水是不会告状的。
成绩单一发放,吴革美升到四年级,而吴胜水呢再一次成了留级生,还得能待在三年级。新学期头一天,吴革美暗暗得意,终于摆脱了哥哥时,她妈妈却叫她把板凳扛回家。
那我坐哪里?
坐?你不是比哥哥能一万倍吗,这么能的人念到四年级还不够吗?
那天上午十点,还捏着自己的成绩单的吴革美就从学生变成了农民。就跟葫芦被刀一切两截,一边被切成块放进锅里炒着吃,而另一半则晒干做成葫芦瓢一般。她这只下了锅的葫芦愤愤不平地盯着即将做成瓢的吴胜水,一心想着报复他。吴家富那天不在家,吴革美含了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说,晚上吴胜水和吴贵珠在做作业,她呢,得去洗碗,扫地,烧洗脚水。她不服,吴胜水在等她把饭桌上碗筷收拾干净写作业,她则先找扫帚扫地。史桂花喊她:
呆货,做事要分前后,米还没下锅,柴先烧掉一捆,也烧不成稀饭,这个道理不懂?
哪个不懂,吴革美在心里大声地顶嘴。
她人是过来了,却还是磨磨蹭蹭。史桂花要上来敲她猪脑子,史桂花眼皮一翻,吴革美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了,她已经听到史桂花吐出的脏话了,她已经看到史桂花扬起的巴掌了,她进而感到脸上头上火辣辣地疼了,她的心缩成糯米团大的一块,她感到她自己的全身都缩成糯米团大的一块了。
还好,她懒得动!
吴革美的胆子又大起来,故意将一粒米饭拉落在桌子上。吴胜水近视,白生生的米粒视而不见,把作业本啪往米粒上一放。吴革美扑哧一笑,吴胜水这才狐疑地东看西看。这一看,他的嘴角就撇下来了,本来米粒用手轻轻一夹,就去掉了。他不,他先是拎起作业本甩;甩不掉时用袖口擦。一来二去,他的本子才真正脏了,皱了。他苦巴巴地望着吴革美,吴革美晓得他不会告状,不会埋怨她,事情结得这么寡淡,她怏怏不乐地去洗碗、去扫地、给吴胜水烧洗脚水。她憋了满满一肚子气等吴家富进门时吐出来。她想象吴家富一准会大惊失色地批评史桂花:
孩子不念书怎么有前途?
她指望吴家富跟史桂花说:
你要是不让她念书,她就跟你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
她要是当了农民,砍一辈子,锄一辈子,挑一辈子,到头来,连买件衣裳的钱都拿不出来。
她晓得妈妈教育哥哥的话全是从爸爸那里抄来的。
吴革美从地里一进门,就瞧见爸爸已经从江西回来了。吴革美一个箭步上去,立刻向他发布重大消息:
爸,妈不让我念书。
吴家富像没听见女儿的话。他忙着扫地、挑水、端盆猪食去喂猪。吴革美从他屁股后头横到他眼面前,吴家富还不吭声。她不解地抬头看父亲,结果吴家富的眼睛却朝着史桂花,史桂花把嘴一噘,吴家富就说:
保霞才念到二年级呢。
他果然忘记请老师吃饭时给老师敬酒时说过的话:
我从不重男轻女。
不让念书让吴革美恨,可最让吴革美害怕的是跟母亲朝夕相处的恐惧。吴革美不晓得母亲的肚子里怎么揣了如此多的怒火。她发火的理由太多,雨落下来了衣服没及时收进去;洗碗的时候掉了一只到地上,就算没有碎,她受了惊吓也要骂半天;偷笋被逮到;摸螺蛳被钉子扎了脚——扎的是我吴革美的脚,割草时割到手指上。凡此种种,吴革美都要挨骂:
这些错只有你这种人才会犯!
吴革美心里不服气,他们不犯是因为他们不干。
再顶嘴,史桂花的扫帚就甩过来了。吴家富一见这架势,就要过来拉她拽她抢她手上的家伙。
这算什么?史桂花不耐烦地告诉丈夫:
我娘家门口一个姑娘,手指都被她妈给剁了;
又或者:
戳瞎一只眼睛的也有!
你比老年人还重男轻女!这是吴革美当面听到的吴家富为她仅有的抗议,他的抗议就像一根受了潮的火柴,划着之后,哧一声响后就没了动静。
那段时间吴革美整夜想着寻死。父母在他们的房间里嘀嘀咕咕到半夜,吴胜水直僵僵地睡着。吴贵珠倒也无忧无虑,只有她吴革美没有任何悬念成一个农民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她想到自己要是跳了江,她爸爸吴家富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悠闲了。她迈着气鼓鼓的步子向江滩上走去。
十岁的吴革美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脱离一切,房子、房子前的石板、父母亲、猪以及哥哥胆怯的眼神。她清晰地感到自己是被那些排除在外,其他人在继续,只有她将结束、将离开;她的心凉到了极点。她迫不及待地想冲到江心里去,了结算了。
江浪有节奏地拍岸声缓缓响起。她放缓了脚步,在一棵树下,她看到月光下灌木丛里有一团东西会动,她一惊,想想会不会是鬼,一秒钟后她心里笑了一下,我马上就变成鬼了,还怕鬼?话虽如此,她还是缩起脖子,踮起脚后跟,怕发出惊动鬼的响声,脑子里头一个念头想是江猪,随后马上推翻自己,她想江猪不会在岸上,她想会不会是鬼,看看又不像。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广袤的夜空,她听到了异乎寻常的对话——
你身上香得像挂面!
挂面才不香呢!
你怎么知道?
我老早就吃过。
你的头发像挂面那么滑手。
挂面才不滑手呢,挂面毛糙糙的刺手。
你的膀子像挂面那么软。
呆,挂面才不软呢,挂面脆,一折就断。
全部错了之后,吴保国不吭声了。
保国一不说话,大凤就服软了,好吧,挂面就挂面。
保国已经忘记挂面了,他说,你肯跟我住窝棚?
住。
服侍我妈?
服侍。
给我大打酒?
打酒。
真的?
真的。
……
两个影子又贴一块去了。
吴革美躲在树干背后,看他们贴到一块,就像两块和了水泥浆的砖头,一贴上去就水泄不通。
那天夜里吴革美大气不敢出,踮手踮脚地进了门爬上了床。在漆黑的夜里,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新颖的、神秘的、触摸不到底部的世界。这个世界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死亡。她忘记了原本是要去死的,以便让他们重视她来。她蜷着身子趴在床上,她听见全家人的呼吸,这真是简而又陋的房子,她感觉到秘密随时会从自己的胸腔里蹦出来。
第二天白天,她看见保国挑了粪桶去浇菜地。不管是在坑洼不平的地沟里,还是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他走起路来都是四平八稳、神采奕奕。他在庄稼上比父母用心,他施肥施得准,翻土翻得深,犁地犁得快,锄草锄得干净。他家的庄稼比边上的高出一大截。突然之间保国眼睁睁从一个危机四伏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种庄稼的好手。如今,吴革美晓得原因了。
保国看见革美,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他说:
革美,不念书就不念书,反正你认得许多字了。
吴革美好奇地发现他说话的声音跟昨天晚上大大不同,根本不像一个人,再一望他脸上除了鼻子眼睛嘴巴一样也多一样也没少。
第二天晚上,吴胜水描红的时候把沾墨汁的毛笔浸得胖鼓鼓的,可还是描不黑。他一笔描不黑,再添一笔,直到把纸描穿了,这才哭起来。
儿子的哭声就像一根火柴,一分钟不到就把史桂花的火气点燃了。她瞄一眼就不问青红皂白抡起巴掌扇起革美。她说,你这个货,一天到晚使坏。
倒不是存心使坏,是觉得哥哥墨汁用得太快想出来的妙点子。她先是倒几滴,发现还一样黑,再倒几滴,还是一样黑,她觉得墨汁跟米一样,对了水烧出来的还是饭,结果是个馊主意,史桂花给她两毛钱让她将功补过,到代销店买瓶新墨汁,一看母亲掏钱买墨汁那么爽快,吴革美心里更气,拿了钱却径直往江心里去。就不买,就不买,气死你。结果气得眼泪汪汪的是她自己。
她又往江滩上走,芦苇滩快走完时,她停下来,她侧着耳朵听,果然,昨晚的声音还在。这个声音就像从昨晚一直延续到现在,仿佛她白天见到的是他们的影子。
保国说,我从早上眼睛一睁盼着天黑。
大凤说,我也是。
保国说,我怎么闻着江心洲的味道越来越好闻了?
哪里好?
哪里都好。
我一想到你,我就有使不完的劲。
不吃饭也有?
不吃也有。
我给你绣的鞋垫你怎么不垫?
那么好的鞋垫垫在脚底下太可惜了。
真傻,鞋垫就是垫在脚底下的呀。
月光下的江边冷风四起,吴革美直缩脖子。她晓得寒冬腊月真跳到江里,还没淹死就先冻死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心跟手脚一样凉起来,一丛丛落了叶的灌木被风吹得摇来晃去,发出啧啧滋滋的响声,一切都冷得瘆人,而江滩上的两个人相互抱着,就跟抱着烤火坛一样对寒风毫不在意。
吴革美已经清晰地感到一种新鲜而神奇的东西在江滩上滋生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看到在傍晚收工的时候,保国会随手摘下一朵野花,他不像旁人那样一边走一边撕扯它,相反,他小心地握着它。在所有人毫不留意的情况下,吴革美却敏锐地感觉到保国对野花发自内心的怜爱。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之所以在这里,之所以行走在一群不相干的人边上,之所以面带微笑,全是因为另外一个人。如果没有那个叫大凤的人,这片仅够生存的农田,这宽阔的喜怒无常的大江以及那矮得必须低头才能进门的房子是容不下保国的。她知道,江边上那些摇曳的芦柴花,那些滋滋响的风都是属于保国和大凤的。那漆黑的夜晚,那所有人沉睡的时刻都是属于保国和大凤的。她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圆圈,像《西游记》中孙悟空为唐僧画的那个圈,现在,那个圈里坐着他的堂哥和表姐。懵懂无知的吴革美已经感觉到芦柴滩上的闪着金光的圈有一股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的存在,是那么无法无天、逍遥自在、神通广大、不可侵犯。
这往后,吴革美不敢再到江滩上去。如果没有深深的委屈和愤恨,她是没有勇气往江滩上去的——江滩上太黑。她怕水鬼,现在知道江滩上有表姐和堂哥。她仍不敢,她怕表姐发出像牙痛一样的声音,那分明不是牙痛,牙痛保国不会若无其事,一言不发。
后来的情节吴革美自己都会设计了,她白天黑夜地想他们的对白。她一会儿模仿保国,一会儿模仿大凤。大凤问保国说:
保国表哥,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白。你喜欢我什么?
我喜欢你皮肤黑。
我喜欢你胳膊细。
我喜欢你膀子粗。
我喜欢你头发长。
我喜欢你头发短。
我喜欢你说话声音细。
我喜欢你说话嗓门大。
吴革美相信,现在的表姐是吴保国的皇后娘娘,要是表姐让保国用刀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给她尝尝,相信他也会毫不迟疑地立刻动手。
可是她的父母呢?尽管吴家富已经从农民变成了生意人,可他和史桂花之间仍旧冷战和热吵,常常像一对仇人一样势不两立、剑拔弩张地对峙,而江滩上的男女又向她展示了男女之间最温馨伟大的誓言,白天和黑夜的巨大差距使吴革美整天魂不守舍、睡眼惺忪。
这年腊月,保国突然准备下江西了,原因跟一场冰雹有关,本来麦子长势不错,一场冰雹把一地的麦苗冻成了枯草。眼看着白忙了一季,再种什么都来不及了,来年夏季里肯定要收空了。出门做生意的人家还好点,光等着这些庄稼糊口的人家日子不好过了,范文梅仿佛已经看到儿子们饿死了,她带着哭腔坐在门口叹气:
都怪那条牛。
那条牛早已尸骨无存,现如今却被反复提起。范文梅在吴家义跟前一文不值,可她的眼泪在保国眼里是世上最难挡的武器,他决定出去碰一回运气。他往镇上一站,他虎背熊腰的样子一站到人家跟前,立刻为他不花一分钱就赢得了一百块钱的股份,这就意味着他带给同伴的那种安全感是眼下贩运木材最好的本钱。他上路的那天,一只脚跨上洲头的渡船,另一只脚踩在岸上,脖子扭回来望着大凤的家,大凤站在大门晾衣裳,三五件衣裳她晾了一早上,吴保国不肯上船,阿三的小渡船只好在原地打转,急得对岸的人直怪阿三。阿三不恼,他笑嘻嘻地看着神不守舍的吴保国,热情洋溢地打趣:
发了财回来江心洲肯定还在!
吴保国这才把脖子归到原位,剩下的那只脚终于离了地,他腼腆地一笑,载着他的小船慢慢驶向对岸,在流水的轻歌中,他恋恋不舍的身影逐渐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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