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死,好多事情就成了谜,只有想象,不能还原!
保国走了三天了。
保国走了五天了。
保国走了十天了。
保国走了一个月了。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身材娇小长相酷似母亲的田大凤就是江心里那盏探照灯,她这盏灯专门为吴保国亮起来的。以往她天天晚上偷偷起床,悄悄穿衣,开后门,生怕吵醒一张床上的二凤,出了门,她还要左顾右盼,看门前屋后的动静;月光有时把她的影子剪得白生生的。要是哪家屋里有光,她的心就跳得凶;要是家家都睡了,她深一脚浅一脚又常常被绊倒,但她不吱声,爬起来再走。天气热的话蚊子就多,她身上不免红一块肿一块,但她不说,跟谁也不说。天气冷就更糟,有时一脚踩到沟里,沟里一摊烂泥,且不说脚冷,那一摊泥很容易暴露行踪,但她熬着,自己把事情解决了。除此之外,芦柴地里的黄鼠狼、半夜逮耗子的猫都踩过她的脚、吓过她的胆。后来一切都熟悉了,她闭着眼睛开门,闭着眼睛去江滩;就算听到什么古怪的动静,她也装着没听见,有时怕得不行,她就在心里念叨:
鬼别犯我,我不犯鬼,鬼若犯我,我定犯鬼!她走夜路手里拿过棍子、树枝、砖和石子。每回保国要到门口来接送她,她都不肯。她晓得姑娘要注意名声,虽说这年头允许自由恋爱,说到底江心洲的人还没人敢干她干过的事,她心里晓得自己自由得太过了,她心里常常怕得一抖、一身冷汗。
但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晓得母亲不答应。她要她找家世好的,有三间砖瓦房的,那个人一定是认得字的,最好找干部家庭的,最差的也要找个手艺人。大舅名声不好,保国名声不好,他妈常拿他们做反面教材。提亲的一直不断,来一个大凤就受一次惊,来两个大凤就受吓两次,她感觉她快顶不住了,她晓得要是保国有钱盖房,要是保国也是个生意人,要是保国能买得起缝纫机、五斗橱、手表和八套衣裳的话,事情没准就能成。
你再搞不到钱,我不晓得哪天就被我妈卖了。
她心里晓得不会卖她,可是她心里急,一急就把话说狠了。说狠了就是叫保国想办法。
大龙的亲事也订下了,女方是另外一个大队会计的女儿,这婚事双方都满意,明年夏季能丰收的话,这门媳妇就能娶回来。明年夏季要丰收,她也能让保国拎点像样的礼来提亲。
偏偏今年又早早下冰雹,早早断了明年的活法。
要不咱们跑掉,到哪里都无所谓,只要不在江心洲。她被自己的念头感动了:到山里去、到海边去、到山东去、到江西去。在那里,他们就能大大方方地像夫妻那样搂抱、在太阳底下同进同出。
不是真的,光是想象就充满了甜蜜,甜蜜不一会她便愧疚,对母亲和家庭的愧疚,她回到了原地。
她以为那是最糟的,保国没钱是最糟的。现在保国一走,她才晓得什么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情就是现在,她的心就疼得在床上抽。以前天天晚上头顶露水,脚踩露水,晚上一出门就是大半夜,她不觉得困,不觉得累,可是保国一走,她每天老早上床,上了床就做梦,醒了身上就疼,疼了就不想起床,她终于知道还有比保国没钱更糟的事情。
她的梦五花八门,有天晚上她梦见保国回来了。保国一见到她就从口袋里一掏,掏出一大把十块钱的大票子,她心里一乐,就笑出了声,结果她把自己吵醒了;还有一回她梦见她结婚了,她妈妈给了她三床被子,两只箱子和一只柜子做陪嫁,她心里感激她妈妈的成全,又有点舍不得。她一伤心,就哭出了声,结果又把自己吵醒了。她恼火起来,直怪自己糊涂。
下一回做梦,她发誓不吭气。
这次她梦见保国喊她,头天她就下定决心不吱声,结果保国以为她没来,就往回走。她想喊,又晓得这是梦,一喊自己就要醒,她这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把自己憋醒了。醒了之后,肚子里的东西一口就吐了出来,吐了一床。
保国走了半个月了。她被自己的梦搞怕了,有天晚上她从床上爬起来,她跑到和保国约会的江滩上。她瞧见江一直向前,她心里晓得江有两条岸,江对过还是村子。可是晚上望见的就是一片江,没有尽头的江。阿三和他的渡船在江心里睡着了。偶然一只大拖船经过,随后一股浪就会冲到护滩的石块上,一撞,撞成碎片,她回过头来瞧见自己的村子隐没在夜气里,死了一样,她脑子一乱,只觉得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江水和水边上死气沉沉的村子。
那天受了凉,回去后她一直胃里难受,家珍给她刮了痧。按理说,应该好了,她却还是不能吃,一看到桌上两块鸡肉,她就想吐,好不容易吃了点咸菜帮子,不到一刻钟又吐了出来。
她晓得事情更糟了。
正月要过完了,二月里来了!三月一到,棉袄就要脱了。歇了一冬的锄头忙活起来了,保国没回来,开春的新品种黄豆种到地里了,保国也没回来;现在黄豆苗快半尺高了,他还没有回来;别人的棉袄都脱了,她也穿不到几天了。好几回她抛开姑娘家的脸面,去找大舅妈。她问她纳鞋底的线是几股绳,她问她腌一缸咸菜要几勺盐,范文梅就咧开嘴笑:
我哪里有你妈妈内行,要说这些事,江心洲哪个能比你妈妈强?
她硬着头皮添一句,保国表哥怎么还没回来?
哪有这么快,大舅妈回答她,不回来给人招女婿更好。
还有一次她看到范文梅到江里洗衣裳,她也拿起水桶去挑水,她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保国表哥有信回来吗?她的问话声抖得很凶,换在别人跟前早识破她了,她心里也想着大舅妈最好识破她,可是大舅妈仍然没留心,她说:
他要是识字肯定就写了!
大舅妈什么也不懂。她和气,光顾着笑,却不晓得把大凤最后一点希望给扯断了。
她的力气明显小起来,身子明显懒起来,什么事都不想干,就连对面的空气都能压趴她;饭量呢,一天不如一天。她的肚子迟早会鼓起来,那时候呢,她已经着手想了:她就要被人泼水,戳脊梁骨,骂成婊子!
她想到她妈妈会拿棒槌捶她,这不算什么,妈妈会寻死,她爸死的时候,她就想跟他去,这世上没她什么念想,要不是这几个听话的儿女。
听话的儿女?她要是晓得自己错看这表面上听话的儿女,她会说她没脸见人,她会往门框上撞,她还会往江里扑,她晓得妈妈说到做到,换了她自己是妈妈,也没力气活了。即使她给她一条路走,要是保国还没回来,她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也没有人娶,还能比这更糟?
她去了两趟镇上,想知道镇上有没有船到县城去;县城有没有船到江西去。她不知道除了船她还有什么法子离开江心洲,可是两回都到了镇上她就回来了。她是在江心洲生,江心洲长的,别的地方她什么都不晓得;她什么也不想晓得。她望着人来人往。街上全部是生人,路又不熟。她站在街心,脸色发黄,两眼像老鼠那样惊恐、嫌恶和惧怕。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冰凉麻木的孤独感。她哪里也不想去,她活到二十一岁,是哪里也不想去的,她只想跟保国好好过。
她晚上还不停地做梦,她梦见自己的肚子盖住了脚,梦见妈妈二话不说,“扑通”跳到江里去了,她甚至梦见她爸了,她梦见他气得发抖,手指指着她,不停地抖,然后头一歪,死了。原来爸不是死于胃癌,原来爸是让自己气死的,原来我是凶手?!
她在梦里不停地哭,哭累的时候,她又做了一个好梦,梦见跟保国躺在一张双人床上,床头板上绣着龙凤呈祥,她心里一乐,时间立刻就停了。她又回到自家的床上了。
她现在是真后悔了,她不是后悔跟保国好,她是后悔跟保国那个了;要是不那个,就是再等十年,她也是等得起的,她会拼命护住自己,不让哪个来把她娶走的,她有这个信心。可是现在,晚了。
女人真可怜,走错了一步,就只能下地狱。再美,也是下地狱,没人救得了,也没地方跑!
又一个夜晚来了。夜晚总是来,保国却不回,她想到他可能死在山里了,江西是有野人的,野人吃了他,她的眼前立刻出现被分成一块一块的保国,看到他光剩一只头,睁着眼睛望着她,她的心一抽,疼得身子蜷到一块去了,她听舅舅讲过江西经常发山洪,山洪一过,寸草不留,她抱住自己的两只脚,继续想,就算躲过了山洪,也可能在回来的路上淹死了,这回保国没分成一块一块而是肿成两个大,她见过漂在江里的尸首,鼓鼓囊囊的,她感到自己也跟着胀起来了。
堂屋里油灯芯在摇曳不定。她妈妈在补袜子。她觉得闷,原来天真要热了,沉闷的热气从床铺上往上窜,又从屋檐往下撒。她坐起来,她想出去透口气。她妈还在堂屋,她只好坐在床上;她望着窗外,月亮照得树影子发亮,照得江水也发亮,照得到江边的这条路也发亮。她又望到了他,他就等在江滩上,她一望到他,他就伸出老长老粗的胳膊把她一搂,他跟她爸真像呀,爸也这么搂过她,是像,爸老早就没了,如今,他也没了。
她如今只剩下自己了。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就跟锤子在捣一样,一下一下又一下,巴不得锤子把自己捣烂。烂了才好呢,烂了就不疼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信马由缰的任性感。从那时开始,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堂屋从门缝里照进来的灯光慢慢暗下来,最后不见了。她晓得妈妈端着灯到房里睡去了;她晓得她不必一动不动;她像放了捆的柴草,她的心松开了。
一出大门,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跑到茅房里,拿出了茅房里一瓶农药。她小心地拧开瓶盖,把药放到鼻子底下闻闻,一股怪味!怪味算什么,不就跟男人喝的酒一样的味么,男人不照常天天喝么。
她把瓶子举起来,月亮照在瓶子上,玻璃瓶也发亮,真好看,她想。她摸索着把它对准嘴巴,她想到小舅妈有天开玩笑,说人真是聪明,就算不看着碗,也从不把饭吃到鼻子里。她想想也是,药水顺着舌尖往喉咙里淌,她又想起这个笑话,她也觉得自己跟旁人一样很聪明,嘴角和衣裳都没有沾到药。
半瓶药喝光,她又把瓶盖盖好,放到原来的地方,三块六一瓶。她想到妈妈要用时才发现给女儿喝光了,又要多花三块六了,她觉得到死了还给家里添负担,真对不住妈妈。
她从茅房里出来,一下子发现跟刚才不同了。她觉得地面都在动;她觉得自已在往上升,一升就升到大树边上;她觉得自己一举手就能攀到树枝上头去。她想到江滩上去。她觉得坡在摇晃,自己也在摇晃;她想抓住什么,可身边到处只有几根茅草。好不容易到了芦柴地里,她一把抓住一根芦柴,咔嚓一声芦柴断了;她又扯一根,芦柴又断了。她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到江滩上。那块石头还在,晒了一天,热气还没散尽,她的后背贴上去,有一种温乎乎的感觉。她放心地躺上去。起先还觉得很受用,不久,她感到石头上越来越热,热气慢慢地往她的毛孔里钻,不一会儿热气就从后背进了她的肚子。她换了个姿势,侧过身睡,哪想到,热气从胳肢窝里进来了。很快,热气闹腾起来,变成了大火开始搅她的五脏六肺,搅得她的身体一伸一缩的。她的耳膜里也有大火在熊熊燃烧;她的嘴巴里也在熊熊燃烧;她的肚子里更是火烧火燎。这样才好,这样才好,她的脑子里没有保国了,没有妈妈了,没有爸爸了,空空的。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才好,空空的既没有怕也没有想没有念也没有羞耻了,这样真好。
她的眼睛望着天,开始,她望得见月亮和星星,现在,月亮变成了浓痰,而星星如同发硬的泥块。
她突然明白过来:爱情这东西其实跟太阳一样,只能远看,不能靠近,靠近了就会被烧死,她已经感受到太阳灼烈的热火在她胸口燃烧。在她以为自己即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脑子里一机灵:要是保国明天回来了,怎么办?她一惊,立刻想爬起来,可是她不晓得自己的手脚哪里去了。她扭过脑袋找,找来找去找不着,眼前黑乎乎的。她继续坚持,使劲睁大眼睛,她感觉到眼珠子都跑到眼眶外面来了;她的嘴巴也张开了,可是涌出来的不是呼救声,而是一口口热乎乎的沫子。再后来,她感到自己的嘴巴上像套了只锅圈,又重又厚,压住喉咙不让气出来了,再接着,她感觉身子一抽一动一抽一动,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要死了!她的耳朵的火和嘴巴里的火和心里的火烧到一块了,烧得她全身都亮堂了,死就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她像个明白人似的脑袋歪到一旁,安静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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