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中文

繁体版 简体版
爱上中文 > 大江边 > 默认卷(ZC) §14

默认卷(ZC) §14

江心洲人仔细算算,才晓得江心洲其实离城里并不特别远。

先坐摆渡船过夹江到镇上。步行二十分钟到镇上的码头;码头天天有小轮船“突突”往区里开。区里的码头比镇边的大两倍,那里天天有冒滚滚浓烟的铁船往县里开。

县里过去百把里就是铜城,铜城隔一天就有一列火车呜呜叫地跑上海。

不晓得是先有了对城市的渴望,才有了这许多可以到达城市的船,还是先有了这些船,江心洲的人才迫切地想到要进城。总之,最近几年江心洲发生的大事都跟城里有关。

比方说顾军考上上海医学院,念了五年又分配了在上海医院,顾民也被招到部位当了兵。当了兵后直接分配到铜城当了工人。还比如江心洲人的手表是从铜城的商店里买的,江心洲人结婚都到铜城置办一身新衣新裤。

这天晚上,江心洲人捧着碗到老顾家串门时,只见老顾又在数邮递员送来的钱。老顾数到二百零七的时候,东邻西舍男女老少已经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了。

这是干什么?顾医生用手上的钱扇了扇:挤成这样,你们不嫌热啊?

你上个月不是还只有一百七十二块吗?

工资从这个月涨上去的。

想想老顾刚到江心洲的时候,灶膛里堆满了柴,可就是烧不熟饭。别人吃中饭,他吃早饭,别人睡一觉醒了,他还在烧洗脚水。那时江心洲人手把手教他引火,教他砌砖,教他握镰刀。老顾对哪个不是左一个“难为费言”右一个“承蒙搭把手”。江心洲早拿老顾当自己人了。虽说江心洲又有了本地医生,可顾医生的威信还排头名。这几年他倒又不是江心洲人了。每个月上海那边都寄钱给他,江心洲人集体想不通:

你凭什么拿钱?

凭什么?老顾叹口气,这是我应该得的呀。

可是你不是下放了吗?

我下放前是国家科研人员呀。

下放前干的活他们没按月给你钱?

给了。

那凭什么现在还给?现在你不是有地有菜园吗?

这点算什么?老顾摊摊手,我这一辈子还剩什么?他的神情就像他全身赤条条的,连条裤头都被人抢走了似的。往日的随和、亲切瞬间不见影踪,这一刻他身后抹了乳胶漆的楼房和楼房里的诊所就像不是他的一样。江心洲人盯着他的手,担心他手指一松,票子掉到地上。但是没有,顾医生两只手指夹得很牢,过一会,把钱揣成带扣子的口袋里了。

这边顾医生刚涨工资,那边田大龙突然就不是田会计了。这可是村里的大新闻,新闻太新了,信的人就少,一直到大龙扛起行李上了渡船,大伙才相信大龙真不当会计,去铜城投同学顾民去了。

本来会计是坐在村委拨算盘的。可是每年到年关时整个村委大大小小的干部都全体出动去收农业税,收不到钱就扒粮,抬桌子,扛板凳。村民们对大龙破口大骂、拉拉扯扯,大龙很不习惯。他想到城里去工作。头一回他这么一说,家珍当他伤风发热脑子不清楚,第二回他又提,家珍说,你忘记你外公怎么死的啦?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啦?你到菜园里问问你老子,他答应我就答应。

没过几天,大龙在收农业税时被人打掉了一颗牙,膀子吊在胸口被人搀扶着进了门,家珍一问,才晓得只为算错了三毛六分钱。三毛六分钱就打断会计的膀子,这是什么世道?家珍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她仰着头望着儿子白衬衫上的血印子,嘴巴和腿脚都直哆嗦。好半天才哭出声音来。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天晚上,大龙和沈国友从乡政府开完会回家,沈国友被背后飞来的半块砖头将脑袋敲出个窟窿,他捂着血糊糊的伤口拍了四五户门都没有人出来替他包扎,大龙只好把衣裳脱下来包住他的头找到了老顾家。天亮后乡里派人来事发地点调查,那些不开门的人居然异口同声地告诉乡领导:

以为江滩上野狗叫,哪晓得是主任?

“主任”这名头像一个炸弹,大龙怎么望都像是炸弹边上挂着的那根引线。

正慧结婚六年一直不开怀,家珍还要带着她三天两头去找郎中那里讨药方。她怕自己哪天刚好不在家,大龙就被这些不讲理的东西暗算了。

原先大龙爸当会计时哪遇到过这样的事,就算人饿死在路上,也没见人敢对干部怎么样。现在呢,说造反就造反,说抡起钉耙就抡起钉耙。这打人抗税就像传染病,一得就一大片。天地良心,虽说村干部经常吃吃喝喝,可他田大龙从来不沾边的呀!听说今年棉花又降价了,这样下去,想要社员缴税肯定还得动武。前思后想一番,吴家珍看清楚了:

当干部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可是不当会计,大龙能干什么呢?他念书念到快二十,也没真正劳动过。一个不爱劳动的人不当干部能当什么?

大凤一死,家珍就尽量不沾姓吴的。姓吴的发财,她不稀罕,姓吴的倒霉,她也不笑话。就算家富愿意带大龙做木材贩子,她也不能答应。再说江心洲许多人当二道贩子、跑买卖,名声很大,可是赚到钱的终究少。木材有好有孬,要眼光、胆量、本钱三样兼顾才能赚到钱。赔了本的从此负债累累的也大有人在。不然这欠税的怎么这么多?说明江心洲是驴子拉屎外面光,真正的万元户也就那么几户,否则哪个愿意跟干部对着干?

自从错过三毛六之后,大龙还错过七毛八分、四毛五分、一块八毛;江心洲的账他明显算不过来了。要是有人议论外头的事,他一改往日的矜持,像一般爱凑热闹的农民那样竖起耳朵听。

家珍晓得大龙的心早就不在江心洲了。跟马兰英一样,家珍相信死亡或死亡的警告都是命中注定,只能躲避,不可还击。田会计死后,她便认定是自己的过错。田会计要不是娶了自己,他不会得胃癌,大凤要不是跟保国糊到一起,也不至于这种下场,总结下来,她要自己牢记两点:姓吴的命太硬,连累了田家,儿女们以后尽量少跟姓吴的来往,自己也应该尽量少把晦气带给儿女。这种想法使她对儿子的去留有了新的认识:

铜城好歹不能跟姓吴的沾在一起。

受伤的不能吃劲的左胳膊使田大龙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到走的时候还在恨着打断他胳膊的农民。一蹬开阿三的渡船,田大龙望到母亲站在洲头,偏东风吹起家珍的刘海,把她脸上的惶惑一览无遗地呈现出来,田大龙陡然明白过来:要不是农业税不好收,他田大龙是没有机会摆脱江心洲的。

靠着复员军人顾民的介绍。田大龙顺利地进了铜城二纺厂当了会计。同样是当会计,大龙在江心洲的工资是三十七块五。而到了城里,他的工资是一百六十三块。

大龙从城里寄回来的涤纶布料、武侠小说、方片膏和贴关节疼的膏药都似乎无声地佐证他的辉煌。他还白纸黑字地保证:

一旦厂里分到宿舍,就把媳妇和妈妈接到城里去。

吴家珍立刻隐约想起了田会计在世时的风光日子,她刚嫁过去时那种有别于常人的幸福感常常使她觉得受之有愧。果然,随后而来的厄运也让她招架不住,因此,她不得不对自己眼下的好运感到惴惴不安:

没福的人享了福,就会祸害到边上人。

她让二凤写信给大龙,要他落稳脚跟后就把老婆接到城里去,而她这个老娘肯定不会离开江心洲半步的。

有想头的日子长了腿。大龙是夏至离家的,一晃半年过去了。立秋后的一天半夜,家富听到敲门声,他端着灯盏从门缝里瞧出去,门外抻着一个湿淋淋的脑袋,是大龙。他闪身进来的时候,满头满脸水珠排队往下淌。吴家富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你妈哪个啦?

没哪个!

二龙哪个啦?

没哪个!

二凤哪个啦?

好像他傍晚没和以上这些人打过照面似的。不在场的活人都没出事,家富的眼睛才朝眼面前这个活人身上望:你哪个啦?

舅,我刚回来,从坡底下绕过来的,还没进门。

你在城里犯了什么事?

没犯什么事。嘴上这么说,他的眼光却嚯地绕过舅舅的审视,躲闪到灯后关的暗处,嘴角也不知不觉地挂起来,呈现出罪孽深重的歉意。得知人都活着,家富的脑子恢复正常思维了,他料想这个外甥怕是在城里贪污腐化了。没等他进一步打探,史桂花也穿好衣裳从房里出来,大龙喊了声舅妈后就死不开口了。

家富把史桂花支去下碗挂面。史桂花下了挂面来,又被支去烧开水;水倒好又支去睡觉。可史桂花有关心大事的习惯,她去了又来,一直耗到下半夜。在耐心上史桂花到底输一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鼾声一起,家富就表了态:

招了吧,天大的事舅替你顶着!

鸡叫二遍的时候,大龙还像头闭驴,吴家富也不催他,只是脸色凝重,像抹了一层铁,有种大祸临头的强作镇静。

鼓足了勇气,大龙硬邦邦地冲出来一句:舅,我要离婚。

就这事?

就这事。

想当陈世美?

当就当。

吴家富突然把绷得紧紧的肩膀放下了,他微微地笑了,是那种退回悬崖的笑,紧接着他长吁一口气,他说:

你妈知道要生气的呀!

隐藏在他底下的话大龙听明白了:生气比伤心好,生气比恐慌好,生气比死好。年过四十的吴家富已经从外甥身上发现一种冲昏头脑的气势。这种气势跟他怕的完全是两码事。刚刚他猜测外甥在城里可能杀了人放了火贪了污要坐牢砍头。现在看来,不过是针尖大的小事一桩。变心是吓不到他吴家富的,他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用能掌控局面的轻飘口气说:

早晓得今天,当初又急个什么急呢?

这些话也只有当事人才懂:舅舅是承认陈正慧配不上他的;舅舅是看到自己在城里的光明前途的;舅舅也理解爱情存在的。一切都明白了,大龙的脸色比刚刚有了起色,他大胆地告诉舅舅:

城里有人喜欢我了。

大龙的艳遇毫无悬念。大龙天生就长着一副被人看上的相貌。看上大龙的这个姑娘不是一般的城里人,她是铜城二纺厂财务科长的女儿,她本人是财务室的记账员,跟大龙也算志同道合。最重要的是,她不嫌弃他在农村被父母强迫结婚的事实,愿意等他把过去抹掉后嫁给他。这是田大龙人生最为闪亮的一刻,他对自己能够受到城里女孩的垂青而受宠若惊,他毫不迟疑地迅速进入状态。眼下,新的情感已经彻底洗涤了他:

这才叫真正的爱情。

有了舅舅这见过世面的人撑腰,大龙理直气壮了许多。第二天,陈正慧被支回娘家。大龙趁人不备溜回家。二龙作为家里的劳力,和舅舅一并听了大龙的详细汇报,在被母亲问到女方长什么样子时,他毫不含糊地回答:

雪白雪白的!

吴家珍对这种回答显得很茫然。她更想知道这姑娘的人品如何,是不是很贤惠,会不会孝敬长辈,能不能生养,过去清白不清白?

她是城里的呀。大龙的这句话这么一撂,就像一块铁坨落水,吴家珍无所适从了。

那么,科长官到底有多大?久没发言的吴家富提出了跟姐姐不同的疑问:

三把手,除了厂长副厂长就是他。

你们的厂有没有我们村大?这是二龙的问题。田大龙不屑地看了二龙一眼:

虽然没有我们村面积大,但这个厂一年的收入是我们村二十年的收入。会算账的田大龙仅此一言就足够说明问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过了很久,吴家珍恍然大悟似的告诉大龙:

你结过婚了呀!

我哪里晓得有今天?

陈正慧在吴家珍眼里无可挑剔。她任劳任怨,沉默寡言,挑锄洗刷,样样在行,但这种好眼下就是秤砣底下粘着的一粒米,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你当了陈世美,叫我们以后怎么见人呢!

见人重要还是幸福重要,你瞧瞧我小舅过的什么日子?

正慧比你舅妈通情达理一百倍。

光通情达理有什么用?

母子俩的话题就像绕着水缸转圈,转了半天还在原地。协商无果后,田大龙在天亮离开了江心洲,他把难题甩给了妈妈:

反正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的。我下趟就回来办手续。

你妹妹腊月要结婚呀!

那最迟等到二凤出嫁,然后我就跟她去办手续。

那个昏白的清晨,田大龙如一匹只顾往上冲的烈马,看上去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他的背影显示给吴家富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有为青年如高加林一样向新生活迈进的豪情。吴家富突然被感动了。他想,他懂得这个外甥,他要成全这个外甥。他理解婚姻对于一个男人是多么的重要,对于生活下去的意义有多么的大。

突然之间,吴家珍和娘家的关系密切了。从那天开始,吴家珍和家富进行了长达数次的悄然会面,有时在棉花地里,有时在菜园里,有时装着都挑水在江边沟通,有时就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站在大坝上争辩:

大龙娶了城里姑娘,不仅能在厂里立住脚,从一个没户口的编外人员转为正式工。

可是无缘无故被休掉的正慧说不定会想不开,跳江了怎么办?

大龙的孩子会因为他母亲的户口而成为真正的城里人。

正慧的娘家还不带人把我家砸个稀巴烂?田家的脸还要不要?二龙还想娶媳妇呢。

大龙会是江心洲第一个真正吃国家饭的人,搞得好会接财务科长,管起城里人。

我倒不怕人骂我吴家珍,我怕田会计一世英名被毁了。

可是再过几年,等大龙混出了人样,江心洲肯定人见人夸。

我怎么开得了口啊!

好在正慧还没生养!

做人忘恩负义,要遭报应的呀!

大龙的心不在这里了呀,她会拖累他的呀!

……

吴家富和家珍俨然成了正义和邪恶的代表。这边吴家珍一摆出道理,那里吴家富就列出好处。一来一往,一进一退,悄无声息而又如火如荼。史桂花隐隐约约感觉到大龙在外头有事,她对吴家富鬼鬼祟祟的做法颇为不满:

凭什么瞒着我,你既然拿我当外人,也不要怪我不客气。

在数次三番没有撬开家富的嘴之后,她派出了小间谍贵珠。一个礼拜之后,她总算搞清了状况。这边家富和家珍还在唇枪舌剑,分不清何去何从,那边史桂花已经被一种凛然气概所笼罩,她在地头找到了正慧,以主持正义的口气告诉正慧:

你家男人早就有外心了你还在这里累死累活?

嫁过来两年的正慧早已深知舅妈的为人,她疑惑地望着舅妈,史桂花不高兴地告诉她:

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不信去问问阿三就真相大白了。

正慧在听到如此震惊的消息之后,放下挑水的扁担,蹲在地里放声大哭。

我要是你,就一不做二不休,到铜城去找他。

在正慧抬起无助的泪眼时,史桂花没忘叮嘱她一句:

男人脸皮薄,心肠软,你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就中。

在正慧频频点头的间隙,史桂花被自己的点子镇住了,她仿佛已经看到成功在望,正慧也已经跻身城市,她激动地提出了要求:

你到了铜城之后,别忘记你胜水表弟就中了。

当天晚上,正慧收拾几件衣裳出了门,她告诉婆婆:

我娘家带信要我回去一趟。

家珍也没多想,过了几天,家珍收到一封从铜城拍回的一封电报:

媳已到铜勿念。

既不晓得是大龙拍的也不晓是正慧拍的。那一刻,吴家珍顿时释然,她告诉家富:

这样也好!

吴家富在正慧回娘家之后就隐隐约约明白家里出了内鬼,这封没头没脑的电报看不出城里的波澜,他失望地望着大江,望望手上的电报,叹了口气:

这大龙,就这么大力道?就这么个胆量?

江心洲的许多大事都发生在逢年过节。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八是算出来的黄道吉日,二凤这天出嫁。头天晚上大龙夫妻从铜城回来了,正慧穿上了水红色涤纶褂子,头发烫成大波浪,手上还提着一只人造革的黑包,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显示: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了。

下载【看书助手APP】官网:www.kanshuzhushou.com 无广告、全部免费!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