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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5

转眼之间,江心洲的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出去做二道贩子跑买卖成了不稀奇的事,江心洲除了房子之外还有了另外一样固定财产——水泥船,江心洲共有五条十来吨的水泥船。这些船到镇上卖棉花,到区里买米,使江心洲省了许多脚力,但这不是最体面的事,最体面的还是到城里去工作,这工作不是指到城里做木匠和瓦匠,而是坐办公室。

所以,吴家富之后,又出了一个学习的榜样——田大龙。

除了本来就是城里种的顾军顾民,大龙是江心洲第一个去城里工作的人,他的前途远比大能人家富更为广阔、体面。吴家珍沉睡多年的笑纹又爬上她的眼角,只要别人一提这事,这些笑纹就会荡漾开来。

像大龙那样,翻身做城里人,成了江心洲母亲对儿子最大的期望:

哪天能像大龙那样坐办公室,睡着了也能笑醒。

而前任红人吴家富对于田大龙的暗中支持,成了他最大的失算。这个江心洲第一位成功人士,自认具有超前意识的男人很珍惜自己辛苦获得的地位和威信。所以在日后数年与史桂花的斗争中,只要史桂花旧事重提,嗓门一高,他就心虚气短,偃旗息鼓,甘拜下风。即使在以后,田大龙的命运陷进泥坑,证明了吴家富当年的计谋得当,但是,大局已定,覆水难收!

陈正慧的肚子一显,史桂花立刻自诩为胜利战的有功之臣,自那以后,陈正慧对史桂花感激涕零,逢年过节都不忘送铜城的布料和毛线上门致谢。

事实上,拯救她婚姻的是她自己。她揣着弃妇的勇气来到铜城,按照田大龙信里的地址找到了铜城二纺厂。她一迈进厂门口,就用铜城人很难听懂的江心洲话高声地宣布:

我是大龙的家里人,我男人叫我来的。

门卫把她送到财务室。看到妻子从天而降,毫无思想准备的田大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傻愣愣地捏着手里的自来水笔,竟然不晓得怎么样说出头一句话,该摆出怎样一张脸,犹豫不决之间,陈正慧已当着财务室众人的面向大龙传达了虚假的婆婆令:

我不要来,她偏叫我来!你舅也支持我来。

她俨然成了吴家珍的使节。说完,她走到呆若木鸡的田大龙身边,情意绵绵地补充一句:

我再不来,你就快瘦成猴了!

一贯腼腆内向的陈正慧如此超出常规的做法使田大龙大惊失色,他后来明白,他真正的失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昏头昏脑地拉着正慧离开财务室,把她领到自己的宿舍,让她先休息一下,然后急匆匆溜回财务室,等在财务室里的情人早就怒火万丈了:

你回去一趟就是叫她到厂里来?

不是,我回去跟我妈商量离婚的。

结果就是厂里全晓得你是结过婚的了!

我尽快叫她走,尽快了断!

后来田大龙回想自己失败的细节时,才明白过来,正是从此刻,把她带到自己住的地方起,他就已经失去对付这个女人的力量了。

为了给自己打气,下班的路上,他想象自己父母包办的牺牲品,是旧式婚姻的悲剧人物,他满肚子愤愤而又绝情的话语轮番而出,可是一见到陈正慧,他的理论就土崩瓦解,一种心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积攒了两月的男子汉的勇气怎么也翻不到喉咙口。

从当晚开始的一个又一个夜晚,陈正慧放下了一个乡下女人代代相传的矜持,只要田大龙一推开宿舍门,她就急如星火地往大龙的身上爬。她一次次被推到一边又一次次迎难而上,屡次三番,没完没了。她以一个体力劳动者良好的身体素质乐此不疲地整夜重复这一个动作。在日复一日的无声战争中,年轻的田大龙露出了他乡下男人的胆怯和无能,他竟然没有勇气喝令她走开!他遵循着耳濡目染的乡下习俗向他的情人描述他的担忧:

我要是真把她赶走,她真会寻短见的呀!

说来也怪,他一再要求自己相信他对她只有同情没有爱情,却没有做到对自己要求的那样:对她热乎的肉体毫无感觉。他奇怪地感受到自己在她三番五次的纠缠中充满了渴望,他的身体已经发现这个他心里正在嫌弃想要抛弃的身体居然如此神秘如此执着如此富有激情。有天晚上,他的膨胀不小心抵住了她的柔软,他一心虚,抵住正慧肩膀的劲头减缓了一些,在第二个晚上,他的胳膊便一点儿使不上劲了,一瞬间的工夫,他把理智抛到脑后,一骨碌爬上来,扑到他开垦过若干次却又新鲜陌生的肉体上……

次日早上,当他苍白着脸、憔悴不堪地出现在厂财务室的时候,他软绵绵耷拉的头颅使他的情人茅塞顿开:

原来你就是这种没出息的孬种!一本刚刚记上数字的账本正中田大龙的脸庞,未干的墨迹在田大龙的鼻梁上抹上了一道清晰的印迹,如同一条没长腿的蜈蚣。

对手一撤,田大龙自动归了原主。说来也怪,吃了几水桶中药、五六年没开怀的正慧就在那阵子怀上了。

来年正月,害嘴的正慧吃不惯铜城的饭菜,她一路吐回江心洲。她想吃只有江心洲的沙滩上长出的芦笋、芦蒿,她婆婆做的腌咸菜和臭豆腐吃到肚里才服帖。

这天早上天边刚吐白,家珍踩着露水在沙滩上找野菜。只见大凤拎着一只蛇皮袋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跟前:

妈,我要走了。

家珍一听急了:你到哪里去?你为什么要走?

我地不会种,粮不会收,保国又不回来,我日日守活寡。

保国,保国,他都把你害死了,你还惦记他?

就是,我晓得了。说完大凤就往渡口走去。

家珍扔掉手里的铲子,紧跟在大凤后头:

不要走,不要走!

脚下的芦柴一绊,家珍扑嗵一声趴到地上,等她哭喊着从泥巴地里满脸满身地爬起来的时候,大凤早没影了。家珍这才想起大凤死去有好几个年头了。

天大亮的时候,范文梅做好早饭准备扛着锄头下地时,吴国保家两兄弟战战兢兢地站到了门口。他们告诉范文梅:

我妈不见了。

到地里去找。

地里没有。

到江边去找。

江边也没有。

到茅房里去找。

茅房里也没有。

范文梅也无计可施了,这时,站在旁边的史桂花突然插话了:

赶紧追,说不定还没有走远!

两兄弟的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色,他们显然被这个建议吓着了。受到点拨的范文梅急慌慌地向洲头跑去,两个孩子稀里糊涂地跟随着她,这一老两小屁颠颠地走远后,史桂花同情地说:

追得上才是怪事!

关于秀来的记忆,江心洲到此为止。她的脸、她的背、她说话的声音全是抄袭田大凤的。只有她的脾性是她自己的,因为想还原她自己,就是她失去自己的时候。她留给江心洲人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到未了也只有那肿胀的嘴角以及一声声委屈的抗议:

我叫秀来!

傍晚的时候,范文梅牵着两个孩子从镇上无功而返。每遇到一个熟人,她便迫不及待地哽咽着告诉人家:

我哪里养得活这么多呀!

范文梅每天忙不过来。她家里家外,门前屋后,只能任他俩自由自在。这两个家伙,用土块打得鸡鸭东飞西跑,他们爬到桑树上摘桑椹,自己动手做根钓竿,挂一条蚯蚓,回回蚯蚓啃完了,也没把钩拽上来,他们钓鱼缺的不是技术而是耐心;到了收割,他们勉强能看看场子上的麦子别给猪啃鸡吃人偷;下雨天他俩还不闲着,捏烂泥巴往人家门上钉,钉一下就跑,兄弟俩就躲在墙角等人出来撵。

没人出来找他俩麻烦。

看不过眼的过来撵,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江滩上扒沙子垒房子,房子边上用沙做的泥碗泥桌子泥板凳泥爸爸泥妈妈。

哪个好心人喊到别在太阳底下晒,这兄弟俩会异口同声地回一句:

狗拿耗子!

说完就跑,瞬间即逝。

吴文吴武偶尔窝里斗。一打架,两个就显得差别了,吴文打出来的拳头像棉花果子砸到人脸上,不疼;吴武虽然个头不高,人也精瘦,出手次数不多,但次次击中要害,他小两岁,但回回哭着求饶的总是吴文。

养种将种,冬瓜像水桶!

三言两语,吴文基本上就知道自己来路不明了。虽然从眉眼上兄弟俩都酷似秀来,但性格却大相径庭,打架他没有吴武下手狠,性子也比吴武温和,吴武能将在外面的派头带回到饭桌上。他扒饭明显比哥哥快,捞菜也放得开手脚。吴文呢,反而晓得望大人的脸色添饭,他越谨慎小心,就越显出外人的生分。范文梅也觉得这孩子有点生分,她坐在门口,忧伤地申诉道:

两根筷子一样长,我一点都没偏哪!

可是吴家义就管不了这么多,他心情一不好,抡起手就打。他现在老了,操家伙使腿都有点跟不上节奏,所以每次,他只能在第一次出手时收到成效。

给老子小心点!

这是他第二次失手后必送在吴文吴武兄弟俩背后的一句话。

要是在饭前遭到痛殴,他们也会神情忧郁地踏进吴家珍的门槛讨要一碗米饭。像是定额粮票,这兄弟俩晓得要省着点使,除非饿得跳不动,否则他们不轻易上门,这种自律精神是天生的,无师自通。

吴家兄弟在江心洲的地位跟他们的父亲显然有着较为显著的区别。他父亲年纪轻轻就以一双拳头扬名江心洲,而这兄弟俩则以邋遢、调皮、捣蛋在江心洲成为抨击的对象:

这两个哪像人?

眼巴巴等了一年又一年,吴保国还是音讯全无,范文梅无可奈何地向江心洲人发布她的看法:

他是没脸见人。天下就数她对吴保国最了解。她累极了就骂这两个野杂种,她骂归骂,骂完了照常管他们吃、管他们住、管他们穿,当然还管他们的教育,她一再地对着两兄弟强调:

不能学坏,不能像你爸,不能偷,不能抢,要学好!

她的话就像拽风筝的那根线,看着管用,实际上不管用,大伙都晓得,大风一吹,这兄弟二人该怎样就会怎样!

江滩上的孩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敌意中唠叨中审视中防备中嘲笑中长大了。他们自己浑然不觉,埂上的人则是一目了然,晓得时间就是从他们邋里邋遢地风一样经过的时候往前淌的。

他们偶尔回自己的窝棚一趟,主要是看看妈妈说不定哪天突然从天而降又坐在窝棚里等他俩。其余的时候他们跟着保地到东到西。保地经常肩上挑两只筐,后面跟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后面跟一条狗,有时从地里往家走,有时从家往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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