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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6

九十年代到底不比八十年代。

农村户口的大龙当了城里会计,替城里人管起账来;成绩一直考倒数的吴胜水居然上了高中;最令人意外的是江心洲最穷的吴保地娶到了不秃不瘸不麻据说还去过北京当过保姆的老婆。

保国离家之后,和吴家义平起平坐的只有保地了。虽然吴家义经常喝得神志不清,但长幼有序男女有别这些问题他看得很重。要是哪天他没吃饭,范文梅等人是不能先捧碗的,能够坐在桌子边上一边夹菜一边吃饭的除了他只有保地。范文梅和保霞只能蹲在门槛上或是靠在门框上,或者干脆在灶台边上把饭吃完。就算有和父亲平起平坐的待遇,保地也高兴不起来。保地比保国要温和,但亲兄弟难免相互影响。大多数时候他沉默寡言、不争不论,可偶尔,他哥哥的性子就会出其不意地在他身上出现。有一次,队长在安排洒农药这个工作时,连续三天让他背药水筒,别人都是一天一换,一是三十斤药水筒太重,一般人吃不住;二是掺了药的水能够渗到身上容易中毒。不知是队长偶然的疏忽大意还是有意试验保地的性情,让保地一背就是三天。在第三天全队喷灌结束后,队里的人差不多走光只剩下队长和保地时,保地放下药水筒,闷声不响地走向队长,对着正在写明天劳动计划的队长的脑门就是一拳,队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保地眼里的凶光完全是模仿他哥哥的,可就算是暂时性的模仿,也的确惟妙惟肖,使人退避三舍。短暂的慌乱之后,队长明白了缘由。他不声不响地擦去嘴角的血。第二天上工,他不仅没有声张,反而给保地加了三分工。可这昙花一现的霸气消失之后,保地又变成保地了。

保地长得不丑,他也是个高个子,宽肩膀,羞涩沉默的脸,五官也端正,可是既不容易建立威信,也不轻易被人喜欢。他的眼睛经常迎着太阳眯起来,走到跟前才能看清对面人是谁;整枝锄草的时候,他的腰比旁人弯得更狠。所以他有一个外号叫“眯瞅眼”。搬到江心洲后,才听到有文化的老顾给他平反,说他是近视眼,“眯瞅眼”是生理缺陷,近视眼是常人的小毛病,两者有本质区别。他茫然地听着,然后羞涩地走开。他听到旁人在跟老顾说,他们家八辈子没出一个识字的人,怎么能长出近视眼?听他们的意思,他不配是近视眼。正是这个抬举了他的毛病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保地的发家致富。江心洲人在大集体时就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春天偷江滩上的芦笋,夏天偷冬瓜南瓜玉米大豆。在旁人看来,偷东西轻而易举,可对于保地来说,无论勘察地形、顺藤摸瓜,还是得手后的逃跑,他比一般人要慢得多。更不用说大庭广众之下到镇上的油条铺子里偷油条麻花、杂货铺子里偷盐,这些副业对吴保地都如登天。江心洲人多数爱偷。偷,是人人参与理直气壮争先恐后的,却更是脸面大事心知肚明秘而不宣的。逮着比偷本身要丢脸百倍。吴保地不能偷。所以,吴家的穷,他是要担大部分责任的。保地还有一个特征,就是黄头发。黄头发跟黄牙一样是缺点,小时候保地用墨汁涂过一两回,感觉自己一下精神起来了,就是管用的时间短,一下雨准成大花脸,衣服裤子上都沾得一条条的,另外就是墨水太贵,一毛八一瓶,买不起,最后他装着无所谓的样子接受了自己的黄毛头。吴家义不让保地出门是怕他起反作用。保地自己呢,是怕出丑。保地每天白天下地,晚上打土坯,他把打好的土坯两个一组,约三十米一排,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码成十多排了,从坝上往下看,就像一对两口子并排着走路,下雨的时候,草盖子盖住,天一晴,掀出来晒太阳,这一晒就晒出许多话来了。每个经过保地门口的人都不由地开起了玩笑:

保地,你码的土坯都是双的,你想媳妇了吧?

当然是想娶媳妇。可是经这些人说出来,就有了“保地,你想搭梯子上天吧”这层意思了。江心洲人这不经脑子光动嘴皮子的三言两语,每一句都是一根锥子,一趟趟往保地心里扎。本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想媳妇是因为哥哥坐了牢,坐了牢的人肯定要打光棍,他就有义务替这个家传宗接代。可坐了牢的人一下子有了两个儿子后,他想媳妇的念头一点也没动摇,他这才晓得想媳妇是自己肚子里的事、心肺里的事,挖不掉的心思。赶集的时候保地的眼珠子都看直了。姑娘们都挑了这一天出来见世面。个人打扮得很漂亮,穿了新衣裳,裤子中间的缝清清楚楚,一看就是穿头水;头辫子梳得一丝不乱,头上别个发夹,有红的、绿的、还有带牡丹花的,走起路来斯斯文文。她们除了皮肤晒得黑透透的,手脚又大又粗之外,还真不像种地种田的。保地卖掉一捆柴之后就铆足劲看,脖子伸得老长,眼皮子累得直跳也不眨。到了太阳要落山的时候,他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往回走,第三天的时候,他相中了一个姑娘,他闻到了她头上一股香皂的香味。这种味道他在顾医生的家里闻到过,这是城里的味道。这味道使他昏头昏脑,身体鼓胀得老粗。他跟着这味道走了几里路,姑娘扎到人堆里才把他丢了。他想跟他死去的家财大伯一样,从镇上捡回来个媳妇,就算短命也值得。可是,连着三天他都去了,也没一个姑娘朝他看一眼,朝他直瞪眼的都是大婶子老婆子,她们才看透他的心思,走过去时声音小小地骂他一句:

花疯子!

日子就像风吹的似的,眼一眨妹妹保霞都出嫁了,眼再一眨保地满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到这时保地清楚了自己的命运:

断子绝孙,光棍一条!

范文梅的背一年比一年高起来,只要有个话头,她就停下来跟人说:

都是急保地急的。挑水时遇到人她就放下水桶,要是挑粪时就放下粪桶。只要有人跟她打个招呼,她都要逮住机会,求着各位婶子婆婆四处打听,找找有没有一家刚好有一位光棍哥哥带小妹的,来换亲。范文梅再三表态,相貌不挑,年龄不挑,个头不挑,头婚二婚也不挑,只要人好就行了,人好在这里是个虚词,就像一层纱蒙住一点脸面。

哪晓得这年正月初三,江心洲人拜年的拜年,赌钱的赌钱,吴保地无事可干,他拿起一只铁锹到坝下挖树根。正忙着浑身是汗,听到旁人有笑声,他把头抬起来望望,头一抬,望到嫁在饺子湾的妹妹保霞正笑嘻嘻地站在他跟前。旁边站着一个姑娘。

从保地的角度,一眼望到这姑娘白色紧身羊毛衫前两个尖尖的奶头,再往上,是一张白生生的瓜子脸,她梳得披肩发,头上戴一顶饰有花朵的白绒帽子。保地一惊,江心洲人只在有孝时戴白。可这白帽子戴在她头上,衬着耳边直直的黑发,清爽干净。保地脸一红,他愣在那里,心怦怦地乱跳,像是看到自己夜里的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他浑身一哆嗦,赶紧把头埋下去,心里想:

这女的长得真好。

他的心思立刻被保霞望穿了:小翠姐,你瞧我二哥这脸红的!

保地从沟里爬上来,两眼不敢抬,只顾拍身上的灰,搓手上的泥,抹脸上的垢,他听到小翠悄悄跟保霞说:

你哥人高身子壮嘛!

保地心头一热,江心洲人只喊他“黄毛”“眯缝眼”。他头一回听到人夸他。他忍不住又朝这个陌生姑娘望去。

天寒地冻的,这姑娘的大衣敞开着,坝上的风一吹一吹的,她的衣角就一掀一掀的,掀开的大衣里最招眼的还是那两只尖尖的奶子,下身穿一件勒屁股的牛仔裤,脚上穿一双黑色的高帮皮鞋。再望一眼,又跟刚才一样慌张,不敢盯时间长,只注意她的皮肤白,白得江心洲人都不相信这是人脸,一个女的怎么有这么白?她脸上的肉就跟江心洲奶孩子屁股上的肉是一色的,一个人除非整天不出门,不然,怎么能这么白?吴保地的眼光一和马小翠的眼睛对上,他立刻像被刀背砸了一脑壳一样头一垂,吴保地头顶的旋暴露在马小翠的眼皮底下,她盯着保地的头以及头上密密麻麻的头皮屑,保霞也注意到了保地的头皮屑,保地没洗头。保霞立刻叫马小翠:

喝点水,喝点水!

这个肉乎乎的、白生生、落落大方的姑娘,小心地端起碗,把嘴巴撮成一道红褶,凑近茶碗,在滚烫的开水接触唇舌时皱起眉头。吴家一无所有,但水格外的烫,嘬了一小口之后,她随手把碗往桌上一顿,用力太大,碗里的水啪一声漾在桌面上。意识到这样子不太礼貌,她松开脸上的神情,歉意地微微一笑。她的笑洋溢出一股浓浓的暖意。吴保地的脑门大颗汗珠滴下来,他面色通红,吸气声盖过他妈妈的说话声。他的眼睛不敢朝上望,只好看着自己的膝盖和膝盖上的手,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手指缝里的泥没抠干净,他悔死了,怪妹妹带人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爱热闹的江心洲早已赶到现场。他们在边上仔细打量、悄声议论。这几年,江心洲人多少也见过世面了,他们下江西、跑铜城,在各大城市做木匠瓦匠小工,带回来许多新闻趣事,可是瞧瞧吴保地,再望望马小翠,个个不看好这段亲事,觉得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就连范文梅,一见到马小翠,也当保霞是瞎闹:

这怎么可能成?保霞想嫂子想坏脑子了。

保霞刚给女儿娟娟断了奶,她笑眯眯地向小婶子讲述遇见这个新嫂子的经过:

小翠姐姐老早在北京当保姆,人在北京,心在家里,虽然家里上人不在,按理说,她心野了,可她不,听说她年年回来,今年回来被我撞上了。

去过北京的小翠姐姐,她人漂亮,又和气,不摆架子,不欺生人,我俩相处可好了。

我哪里想到她没对象,她说只愿意回老家找,过年回老家就是想寻老家对象。

我跟她实打实在讲我哥以往的事,以为她瞧不上,哪晓得小翠姐姐左不嫌右也不嫌,还说没见面就晓得我哥这样的人才懂感情,才靠得住!

像是验证她的真诚,马小翠接过保霞怀里的孩子,像自己人那样对着孩子左边脸右边脸各亲一口,亲得孩子扭来扭去咯咯地笑。

白天就在这融洽的氛围中过去。天一黑,马小翠就在保霞的追问下点头应许了亲事。思考不是保地的强项和爱好,直到他妈妈喜出望外地跟他商量办酒的事,他还有三样事没想通。头一样想不通的就是保霞的婆家门口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第二样想不通的是,她怎么就能接受自己的头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草屋和自己的两个白吃饭的侄子?第三样想不通的就是一个跟他相亲的怎么能这么漂亮?

不光成了,还快。因为娘家老子死得早,娘家妈妈改了嫁,保地不需要拜年送节,不需要过礼钱,不需要望门头,这是一;马小翠二月初二圆房,三月初就开始吐,四月里肚子就显了,这是二;第三,马小翠有在上海火车站拍的照,还有在北京天安门拍的照,摆在保地家惟一的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这么说来,马小翠是江心洲头一个去过北京的人,这也就算了,六月里,她提出来盖房,保地也觉得很合理,那张吱吱叫的破床天天晚上响,那不隔音的墙把吴保地的快活全漏出来了,可他刚被钱难住,小翠就递给他一摞票子,全是他没见过的百元大钞。虽说还算是一家之主,家里又盖了三间房,可是到底花了多少钱,吴家义还真没数,因为后来买的水泥,木材什么的都是儿子媳妇做的主。说起来,马小翠也是第一个把包头工请到江心洲的人,她把大大小小的事都承包了,这边工匠们在如火如荼地打墙角,量地基,和泥浆,那边她自己手脚闲着,只在心里一合计记个账付个钱就中了,石头运来的那天,范文梅抢先上船,准备扛几块下来,心想能少付几毛钱,船上人就笑她:

小工钱都算在里头了。

江心洲上百户人家,哪家盖房子,全家老少都要脱一层皮,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许多年,就是下江西的吴家富添置砖瓦也花了三年时间。可吴保地的新房,从头到尾两个月就盖好了,用江心洲人的话说,拉泡屎的工夫!

吴保地最东边的正房,中间是堂屋,另外一间是厨房,吴家义夫妻没挪窝,吴文吴武兄弟俩睡在以前保地的房间,比以往宽敞多了。

七月初,江心洲连着办了三桌酒席,一户为上人六十大寿,另一户是新房落成。第三桩就是吴双全出生。立秋第二天,马小翠母子平安从县医院回到了江心洲。江心洲人都围在渡口看保地的儿子吴双全,按日子算应该是早产,还是剖腹拿出来的,可孩子足足有八斤二两,这是县医院医生称出来的,更奇的是,这孩子既不黄毛也不黑一双大眼亮晶晶的,这也是吴保地得意之处。可是他妈妈居然把他拖到一边说起了混账话:

这孩子怎么没一处像你呀!

像我有什么好呢?

不是好不好,总要像才没人说闲话。毕竟孩子没足月。

不是说早产嘛!

到了晚上,保地抱着吴双全轻轻地抖,边抖边拨拉着孩子的小脸说:

怀胎十月,怀胎十月养个孩子真不容易。

马小翠白他一眼:

七个月就容易?

是不容易,不容易。

七个月能养活你还不知足?

知足,当然知足。保地讪讪地笑,晓得老婆不爱听十月和七月这些话。

江心洲像是做了一个梦,梦醒了其他都没有变,只有吴保地眨眼之间成了有妇之夫,有子之父,他架上了眼镜后惊喜地发现:

我自己长得还很清楚呢!

他是“老吴”了,他会抽烟了,他爱笑了,他的腰一挺,个头似乎又高了些,人看上去既文气又阳刚。他媳妇给他买了个电动剃须刀,每天一大早,吴保地的剃须刀一响,剃头匠四麻子就生气,那城里来的玩意儿吸引了许多人到吴保地家借剃须刀,他的生意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到了第二年开春,除了下江西跑买卖的那几户人家,借钱买化肥的还在东借西借,借钱买米的也在上借下借,跟村干部捉迷藏的还在南躲北藏,可是这一年,吴保地是第一户缴农业税的,也是第一个到地里下肥料的。

河流会拐弯,山路会拐弯,风也会拐弯,运气也会拐弯。眼下这运气拐到吴保地这边了。

这几档子事过后,发生再稀奇的事也唬不住江心洲人了。

距离第一条水泥船开到江心洲的渡口十多年后,江心洲有了一条自己的大木船。这天,这条一百吨的大木船缓缓停靠在岸边,从船上走下吴家富和小六子等四个江心洲人,就连岸上捧着碗吃饭的贵珠也能做到不露声色了:

哦,是我爸的船呀!然后埋头继续扒饭。

这条一百吨的木船有吴家富的四分之一的股份。吴家富转行是大势所趋。木材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这几年赣皖两地来回奔波,长年饱一餐饿一顿,吴家富的胃溃疡也越来越厉害;加上长年在水里泡,把两条腿泡成了老寒腿,一到下雨天就疼得迈不开步子。这还不算最大的阻碍,最根本的问题是他的信息跟不上行情的变化,有时辛苦一个月贩回一批木材来,哪晓得船一靠岸才晓得这边行情跌得很凶;有时买得一船便宜的好木材正暗自欢喜,那边政策一紧,关卡重重,很快就被巡逻队将木材全部没收。买船跑运输是政府点头支持的了。因此,用吴家富的话说,投资木船做黄沙运输生意也算是顺应时代潮流。

顺应时代潮流的还有史桂花的体重。

吴胜水一念高中,史桂花出门的机会就多了。有次到区里看儿子,经过粮站门口,她心血来潮,在粮站的秤上称了一下,一望数字,她吓了一跳,自己有一百三十斤了。

我做姑娘时不到九十斤!

心宽体胖嘛,江心洲哪家有你家这样十全十美的。

年头真是变了,哭穷的越来越少,显富的越来越多。这种时候,史桂花总算承认自己的日子过得比旁人好一点。热天她做酱,把肉切成肉丁放进去,她做的酱又鲜又香;冬天呢,她的咸肉咸鱼挂在红砖墙上晒太阳,瞧见的人都馋得想流口水。磨汤团别人家用面盆端,她家都大桶挑,她说:

儿子放假要回来,家里三天两头还要来亲戚。

吴胜水一从学校回来,家里的伙食就大大不同。精肉剁碎了搓成圆子,肥肉炸了油烧黄豆,骨头头天晚上就熬了汤。史桂花就怕吴革美偷嘴,肉烧好后,她旁敲侧击地提醒女儿们:

半斤肉只搓了十六个,这精肉也太不经吃了。

吴贵珠只顾玩,没听妈妈在说啥;吴革美就晓得妈妈怕她偷嘴,她对肉的兴趣不大,听了这话,她偏偏做点手脚。等妈妈一走,她跑到厨房捧起汤盆就一口气灌个肚子饱,然后在汤里加了几碗水。

这样的汤,尝到吴胜水嘴里实在不是个味,要是吴胜水把眉头皱起来,表示不想喝时,史桂花就赶紧提醒他:

骨头汤是好东西,城里人就喜欢喝汤。

其实她只见过顾医生一家人喝汤。

即便如此也弥补不了学校的伙食。吴胜水长年营养不良,越来越苍白精瘦,他的眼镜也达到了四百度,而这些更成了史桂花的理由:

你这么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怎么在农村待下去?

她接着说: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不要说送你到城里,就是把心掏出来也愿意。

话说得温柔,却犹如泰山压顶。吴胜水除了学习,别无选择。

承认自己在江心洲算人上人之后,史桂花的肚子就像皮球一样鼓了起来。去年做的一条涤纶裤子套不上去了,前年买的一件开衫也扣不起来了。几天没照面的人见到她就叫:

吴小嫂,你又发了。

史桂花优雅地笑笑,坦然地接受着奉承。惟一不称心的是怪物吴革美:

养了这么个祸害!

用史桂花的话说,这货越来越不好管了。做事情她有条有理不用操心,可气的是她的心野了。叫她给哥哥织件毛衣,她半年也织不出衣襟;一到雨天,也不肯做鞋补衣裳,只顾到处借书瞧;旧年叫她卖菜,一连卖了四个月,史桂花暗地里算算也有四五十块。叫她到镇上买油买米,结果她买回来七八本砖头一样的书,史桂花一望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也要考大学吧?

我自己挣的!

你瞧这么多书也没见你机灵半点。

革美白她一眼,转身往里一躲,半天不出来。

书瞧得越多,人就越坏。这是史桂花的看法。这几年,村里的姑娘确实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个去了上海,那个到了北京。这个当了保姆,那个当了工人。就连结了婚的保霞也去了北京。她一到北京就给范文梅寄回了几件女主人的羊毛衫,给吴家义寄回几件男主人的西装,当吴家义夫妻穿着保霞寄回来的衣服到镇上赶集时,就连镇上人也频频向他俩行注目礼。史桂花晓得吴革美向往城市的热闹。向往踩着水泥路,在电灯下帮人拖地板挣工钱。她还在女儿的抽屉里搜到香港明星的大头照,照片后头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

想断了女儿的念想,史桂花干脆地告诉她:

不要胡思乱想,你这种人,就怕一下火车就被拐卖掉。

出去人那么多,被拐的才几个?吴革美愤愤回嘴。

事实上史桂花有史桂花的算盘。吴家富长年不在家,吴胜水又进城念高中,吴贵珠还小,身子又弱,这么多地全靠她一双手,她忙不过来。眼看着再过两年吴革美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那时就更指望不上了。

你才几岁就不听老人言了?

吴革美说:

让我担粪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小?

不识好歹的货!顶嘴的结果挨骂。吴革美不长记性,屡教不改。史桂花的骂声能从厨房窜到堂屋,能从堂屋散发到门前,能被门前的风带到左邻右舍。吴革美怕这个,史桂花也晓得吴革美怕这个,可脑子清醒过来时,再闭嘴已经来不及了。史桂花的火气一旦冒出来,一时半会很难压下去的:

小货,我受你奶奶的气,受你爸爸的气还没受够,还来受你的气?

她忘记自己昨天还承认自己过得好了,她说:

不晓得你祖上做了什么缺德事,养出你这种不听话的呆货来!

史桂花的失望是真实的,并非夸张。这件糅合着她的血液和乳汁的作品,确实时时使她感到失望。骂人是需要体力的,不久,邻居们就看到史桂花端着碗坐在门口吃,吴革美呢,该下地下地,该洗衣裳洗衣裳。

范文梅好心地告诉史桂花:

小婶子,你骂得狠了点!

狠?不狠能管得住?她要有你家保霞一半听话就好了!

各家养女儿有各家的难处。说保霞听话一半是真话,一半是讽刺。在家务活上,保霞是不及革美的。范文梅心里赏识革美,想替她讨个人情。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范文梅不是缺钱买盐就是差钱买肥皂。史桂花是江心洲惟一没让范文梅跑空趟的人。

再怎么错,也是亲生的。

江心洲江滩上的野猫、江滩上的芦柴都是吴革美挨打挨骂的见证者;庄稼地里的棉花、茅房里的苍蝇都是吴革美哭泣时的陪伴者。

有段时间吴家富对吴革美既不长胖又不长高起了疑心,他两回从江西回来看到女儿脸上有瘀青,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怀疑史桂花把她打坏了。有天史桂花上街,他把吴革美拉到厨房详细地问她:

你妈打不打你?

吴革美白他一眼,觉得爸爸说废话。

拿什么东西打?

革美眼睛一瞟。她头一个瞟到杂物间。杂物间墙上挂着一对水桶钩子,钩子边靠着一只扁担,扁担旁竖着一只扫把,扫把边上有一只棍子,棍子边上还有一把镰刀,鸡笼上还有一只棒槌。吴家富看她眼睛扫来扫去没停,就以为不是。吴革美眼珠子再往厨房边里找。她找到筷子,扫到一只小板凳,这些东西她都尝过。她望一眼这些东西再望她爸爸一眼,吴家富还一脸急切地瞅着她等她回答。她心里有气,气他到今天才问,气他一无所知。

没打过!

没打你怎么这么瘦?不长肉?脸这么黄?

遗传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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